“胡轸小儿,区区一伍长也敢欺辱布的兵士耶?”
他双目怒瞠,面色发青,仿佛被兜头一尿的不是并州军的士兵,而是他自个儿。
“欺人太甚!”
吕布不知道的是,在外领军的胡轸同样愤怒非常。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身份不明的女子怎能随意进献!”
接到族弟的信,得知他被下人煽动,向李儒献了一个“说是那个下人远房表妹”的舞姬,谁知那舞姬险些在李儒府上闹出点事——胡轸真恨不得飞回去把自己的族弟打上一百二十个耳刮子。
他忍着怒气读完,在推卸讨好的字句中摸到了重点。
“城西的巡城兵引荐?游毅解围?”
游毅,官拜武卫将军,是司隶左冯翊功曹游殷的族弟。
想到上回吕布参奏自己擅自掳掠时,游殷曾联名附议,胡轸顿时心头大恨,新仇添上旧恨,誓要将这两个非凉州集团的椽子除去。
时年四月,征东将军胡轸罗列武卫将军罪状十二条,中郎将吕布罪状十四条,加羽檄传至董卓案前。
与之同时上达的,还有吕布所书《奏劾胡轸二十二项大罪》。
由此,作为西凉集团与非西凉集团代表的胡轸和吕布,将二者之间的纠纷正式搬上案台。
他们知道自己被对方弹劾后,各自气了个半死,再度上书互掐。写满了对方坏话的文书雪花一样地飘到董卓的书案上。
董卓武官出身,本就不耐烦看这些,现在连主簿的念述他都不想听了,直接叫主簿代笔,把两人分别喷了一顿。
胡轸还好,山高皇帝远,跟董卓碰不上面,收到董卓的警告都已经是好几天后的事了,不给蹦跶就熄火几天;比较惨的是吕布,他就在董卓的眼皮子底下,在主簿下达批评文书后,董卓犹觉得不爽,又把吕布传召过来,当面骂了一顿,叫他不要搞这些香的臭的,多干点实事。口水沫子喷了吕布一脸。
由是吕布更加愤愤不平,认定董卓又在偏袒胡轸。人都是这样,好的时候千好百好,一旦有了嫌隙,以往的回忆都成了妖魔鬼怪。
吕布想起董卓曾经向他掷戟的事,对董卓更加恼恨。
又过几日,不知从哪传出吕布与董卓侍女有染的消息,吕布愤怒之余,不免有些惊慌。
就在这个时候,别家的说客上门了。
第82章 劝说吕布(上)
并州军的小队伍碰上倒霉的杨伍长, 自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崔颂与郭嘉分工协作的结果。李姓士兵的躺枪也罢,胡辅的调查结果也罢,少不了二人在当中穿针引线。当然, 直接干预是大忌。二人并未露面,且在事后扫尾,哪怕有人看出其中的蹊跷,也找不到证据。
事成之后, 崔颂被郭嘉拉着喝遍了长安城的酒肆,半点没提正事。
崔颂惦记着还未完成的策反任务, 直言询问什么时候去游说吕布。
郭嘉给他比了三根手指。
崔颂:……比心?
“再等七天, 此事自见分晓。”
崔颂握拳咳了一声。
不怪他认错……实在是郭嘉刚刚做的数字七的手势太像现代的“比心”,让他一瞬间就想起以前去过的某场演唱会——台上的天王把拇指与食指交叠,对歌迷单手做出一个比心的手势。
崔颂便与郭嘉度假似的晃荡了七天。期间还有一次接受王允密召, 郭嘉陪他同去了,开局就对王允丢出了几个直击灵魂的叩问。
“若能击毙董卓, 当若何?若不能, 当若何?”
“董卓余部反叛,当若何?群雄虎视, 当若何?匈奴与外军趁火打劫, 当若何?”
“朝臣各行其是,当若何?阳奉阴违, 当若何?”
“何以赈灾, 何以抚民, 何以贮粮,何以守城?”
王允开始的时候还耐着性子答了几句,待到后来,对于郭嘉没有停顿的追问,他虽未明显地表现在脸上,实际上已是十分的不悦。
“义士有心了。这些问题——待到发生的时候,允自会解决。现在多谈也无甚大用,不过是杞人忧天罢了。”
郭嘉闻言,夷然一笑,并不反驳。崔颂见情况不对,打圆场绕开话题,又与王允寒暄了两句,告辞退下。
待走出几道街,崔颂见郭嘉安静不语,虽知道他不可能因为这种事而萦怀,但还是忍不住宽慰:“王温侯或许有别的考量……”
郭嘉显然是真的不在意,见到崔颂这副斟酌的模样反而失笑:“这是自然。嘉弱冠之貌,无名之士;贸然登访,王温侯必有所顾虑。兼之所问逾越而锋锐,自不可能开诚布公。”
这不是反讽,也不是含沙射影。郭嘉语气平静至极,不带任何主观色彩。
崔颂不解:“那你为何还……”
明知道王允不会回答,还毫无顾虑、毫不客气地问出尖锐敏感的政治问题,这不是平白惹嫌吗?
“嘉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郭嘉笑容渐消,如湖水般清透的眼中多了几分慎重,“就只怕,王温侯当真认为嘉之所言乃无中生有、杞人忧天。”
凡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在“牵”前考虑到所有最糟糕的结果并提前想好对策,一切皆休。以他所见,王允空有文治之才而无定国安邦之能,失去董卓这座太岁,实祸非福。
崔颂回想历史上王允的结局——好像刚杀了董卓没多久就被董卓部将反杀了——不免有些唏嘘。
“所以,”郭嘉话锋一转,眸带狡黠,“待董卓一死,救出你那位朋友后,我们就溜之大吉。”
崔颂早有这个打算,闻言笑道:
“巧了。颂也是这般想的。”
等第七日一过,密切关注吕布动态的崔颂二人获得貂蝉传信,确认吕布这两日“心情不佳”,正是“威逼利诱”的好时候。
既然想跟吕布拉关系,就不太好两手空空地上门。
郭嘉却是既不带金也不带银,只准备了一只嗓门嘹亮的野鸡。
崔颂:“……?”
注意到崔颂眼中的疑惑,郭嘉解释道:“礼以为之用,周公吐哺而归心。若能策反吕布,以上礼待之又有何妨?”
崔颂仍是不解,又听了几句才明白过来——
原来,在汉朝,送野鸡是士人之间的一种理解。野鸡就是“雉”,取谐音“挚”,认为野鸡这种生物“不可诱之以食,不可慑之以威[1]”,“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1]”,也就是说,野鸡们在士人看来品格高尚,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不为五斗米折腰,腿一蹬就能发个牌匾,上书「道德的模范」五个大字。
所以士人之间常常用野鸡当礼物,表示对对方品格的赞扬。
吕布不是士人,郭嘉却用“雉”为礼,虽给了吕布极大的尊重,但在时人看来,未免有些离经叛道,指不定还要被士人斥责“有辱斯文”。
郭嘉以为崔颂不能理解他的做法,便特地做了解释——“礼以为之用”,礼不但是礼节,还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只要基本的礼节到了,不管目的是什么,对象是什么,在他看来都无关紧要。
然而郭嘉弄错了一件事——崔颂根本不是因为不能理解他的做法而感到奇怪,而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典故。
哪怕崔颂恶补速成了许多汉朝的常识,却仍然有遗漏之处——比如这个士人之间互送野鸡的礼节。
再次迷之过关的崔颂决定找个机会查漏补缺。也多亏他眼前的这个人是郭嘉,哪怕他真的犯了错也无需担心。
带着这样的想法,二人提着一只野鸡,朝吕布府上递上了拜帖。
吕布作为董卓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又是名义上的义子,平时给他送礼的人不知凡几。可他送了收了这么多孝敬,还是第一次收到野鸡这种……可以称得上朴实无华的登门礼。
吕布家的客卿是个擅长逢迎的读书人。他恰与吕布商量时事,见到这两只野鸡,一张口就给吕布打了两个马屁:“这对野雉来得巧,来得妙!将军之路定会像这对双雉——福气双临,步步高升,声名远扬,义气无双。”
吕布给丁原做过主簿,自然是读过书的。他知道雉的含义,知道这东西和官运亨通没有半毛钱的关系。然而好话谁不爱听,何况这东西本身是个好兆头。
再者,雉实际上也代表了士人之间对彼此的赞扬,是身份的象征,代表着为人与身份上的双重承认与重视。
不说吕布本身对这种礼物的看法如何,这种别出心裁的礼物,总归是产生了奇货可居的效果。
吕布想知道到底是谁送给了他这么神奇的礼物,便叫门房把人放了进来。
见到来人,他瞿然一惊:“是你?!”
崔颂曾拜访过吕布,又在董卓的宴席上露过面,早就做好了,会被吕布认出来的准备。
崔颂原想直接担任说客这一角色,但郭嘉不同意,只让崔颂陪他演一场戏,由他游说吕布,不让崔颂沾手。
崔颂细想其中缘由,惊觉郭嘉此举约莫是为了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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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可诱之以食,不可慑之以威。士行威介,守节私义,不当转移。”出自汉·班固的《白虎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