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方才知道,戏志才这一路也不太平。
山高水远,乱军劫掠,盗贼猖獗。一人带着一个小僮,从颍川赶到长安,途中遇上的危险,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提及董卓,崔颂意外地发现,戏志才对董卓的观感,远没有其他的士人那般糟糕。
“这天下方呈乱象,局势未定,若有一强权者,为衰颓的汉室扶以一臂之力、力挽狂澜,未必不能稳定朝纲,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戏志才目光毅然,“董仲颖行事为人诟病,但他若能集权柄、除乱军、安天下,便是私德有损,亦不妨为一方枭雄、千古功臣。”
戏志才的观点,与时下主流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离经叛道。
崔颂从他的言谈中读出了对“中央集权”的推崇与对“君君臣臣”的轻视,暗暗吃惊之余,对于史书记载的“负俗之讥”也有了理解。
如此言论,在以儒家为主流的汉朝,必然是要受人讥议的。
戏志才既已提起了这个话头,言谈之间毫无避忌,崔颂自然也不可能保持沉默。
他努力回忆另一个自己这两个月以来的教导,试着代入另一个崔颂的立场,接下这道论题。
“然则董卓毫无治国之能,虽有擢用名士之心,却更爱排除异己。残杀百姓,此乃不仁;四处抄略,掘皇土,广铸币,此乃不义;除张伯慎(张温)、杀袁次阳(袁隗),此乃忘恩;烹大臣、灭袁氏满门,此乃丧尽天良、人心尽失。比之暴秦,尚且过焉。上至官宦,下至庶人,提起董卓无不两耳发麻,又惧又恨,敢怒而不敢言。荀子曰,‘四帝二王,皆以仁义之兵行于天下也,故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德盛于此,施及四极[1]’。远非董卓可及。董卓之所作所为,以吾视之,必将天降丧乱,不得长久。”
戏志才道:“芟除敌患,聚资而退,何过之有?唯独一点——董仲颖手段太过粗糙,又不懂得制约亲兵,方才惹得众怒。若制定法度,改弦更张,以身作则,‘奉法者强则国强[2]’,何愁不能安邦固国,枯木逢春?”
崔颂忍不住问:“则民若何?”
董卓的统治如此残暴,官宦士子尚不能保全自身,那普通百姓该怎么办?史诗中记载:董卓的军队滥杀无辜百姓,拿他们的人头充当讨贼的军功——为了彰显自身的强大,连虐杀无辜弱者这种事都能做出来,如何指望他爱民、利民?
不管什么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都有一道平衡。压迫的极致是反抗,一旦平衡被打碎,接踵而来的就是造反。
“若无一统,战乱流离,死去的百姓会有多少?生命都不能留存,何谈‘民若何’?”
崔颂哑然。确实,根据后世资料,凡是大分裂期,人口锐减的数值都令人心惊胆战。距后世分析,东汉人口约有五千多万,到魏国建立的时候,人口只剩下几十万!一百个人中只活下了一个,连曹操都忍不住写下“生民百余一,念之断人肠”的诗句。纵观各个朝代,盛世也好,暴政也罢,只要维持着大一统,又无过多的天灾人祸,无论人民过得如何,人口总数至少能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值。“兴,百姓苦;亡,百姓苦。[3]”究竟是“兴”更苦还是“亡”更苦,谁也不能断定。单论惨烈程度,战乱带来的伤害,可比一个昏聩的政权要深厚得多。
可想到一路以来的所见所闻,崔颂对董卓的恶感颇深。不说曹老板、孙碧眼、刘皇叔,就是袁绍、袁术、刘璋,任凭哪一个摄政,在他看来都比董卓好无数倍。
“今天下英杰辈出,匡扶社稷者,何独董卓一人?”
何况董卓马上就要被王允设计杀死了,看好谁也不能看好董卓啊。于情于理,崔颂都不想戏志才蹚这趟浑水。
谁知道,崔颂不提则罢,一提到“天下英杰”,将话题引到袁绍等人身上,就引起戏志才的一声冷笑。
早在董卓迁都之前,十郡的州牧便已举旗反董。
“如今义军盘踞旧都、举伐董之旗,而天子羸弱,不说义军怯弱不前,只知飨宴,纵是消灭董仲颖,又当如何?”
“充其量,不过是重蹈春秋之覆辙罢了。”
崔颂感觉自己就快撑不下去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泰然的姿态,借着给戏志才倒水的机会努力搜刮应对的言论。
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长了些,在他缓缓倒茶的时候,身后传来戏志才不咸不淡的声音。
“崔弟何以不言?”
杯中的茶险些溢出,崔颂放下茶杯,学着另一个自己的神态,挑眉反问:“你我意见相左,正如杨朱和墨翟[4],颂不想白费口舌,亦不想与志才辨个高下,倒不如闭上口,做个安静聆听的听众。”
戏志才笑,脱履上榻。
“崔弟仍是看得通透……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崔颂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有些濡湿了。
劫后余生躺在床上,崔颂右侧着身子,还没适应与“陌生人”同榻的不适,旁边突然有一只手伸来,揽住他的后背。
崔颂浑身的肌肉瞬间僵硬。
“怎的后背如此之湿?”
崔颂平复狂乱的心跳,故意放慢语速道:“许是先前关门的时候,不慎被雨水打湿了。”
戏志才似未起疑,关切道:“可带了换洗的衣物?若就此合着湿衣入睡,恐有寒邪入体,不可怠慢。”
崔颂应了一声,到外室的衣箧旁换衣服。
他并未注意到身后若有所思的目光。
崔颂本来还想让乔姬给戏志才看一下病情,结果敲了门,开门的是甘姬,说乔姬还没回来。他只得无功而返,同时心中对乔姬的疑虑更深。
这一夜,许是太累的缘故,崔颂并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天色昏昧,当崔颂醒来,发现旁边的被褥空了。戏志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榻,只留下早已冷却的被子。
崔颂先是喊了戏志才的名字,又在房间里、走廊外找了一圈,并未发现对方的身影。
他不由觉得奇怪。戏志才不像是会不告而别的人,那么,人到底上哪去了。
走廊的空气有些闷,崔颂走到走廊尽头,推开窗屉。
这一处正对着后院的马厩。凭借绝佳的视力,他一眼瞧见马厩里毛白似雪、神骏非常的自家爱马,以及旁边一个……穿着雪青色长衣的男子?
崔颂把窗子推得更大,确认那个提着一束草料,正温柔抚摸马头的人正是戏志才。
崔颂下楼,通过后院来到马厩,马儿正好将那束草料吃完。
戏志才回过身,还不等崔颂问“怎么如此早”,便道:“我要向你讨要‘搦朽’——你照顾了它这么久,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崔颂一懵,看着“搦朽”各种讨好地拿头蹭戏志才手心,而戏志才同样亲昵地摸着它的头,脑中划过三个黑人问号。
“搦朽”是戏志才的马?可是另一个自己从来没说过啊……
崔颂看向戏志才,对上那双云雾暗萦的双眸,脑中忽的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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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荀子·议兵》
[2]出自《韩非子·有度》:大意是严正法纪,则国能昌盛。
[3]张养浩《山坡羊·潼关怀古》
[4]杨朱:战国杨朱学派创始人。墨翟:既墨子。一个贵己,一个博爱,二者理论相悖,同时占据时代主流,故有“杨墨之争”。文中指两人意见相左。
第57章 疑心暗鬼
另一个“崔颂”清楚地知道他的处境。如果“搦朽”是戏志才的马, 如此重要的事,他应当会提醒自己。
莫非是“崔颂”忘记了?
脑中闪过熟悉的脸,好似运筹帷幄,什么事都了然于心的可靠模样, 崔颂实在无法相信“疏忽”这个理由。
——不要轻易地相信他人。
这虽然是另一个自己告诫他的,但若一定要选择一个人去相信——比起初次见面的戏志才,他宁可相信“崔颂”。
所以……问题如果不是出在“崔颂”身上,这“搦朽属于戏志才”一事, 必是子虚乌有。
是戏志才撒了谎?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崔颂几乎按捺不住狂乱的心跳,状似无奈, 实则警惕地盯着戏志才:
“志才莫要与我玩笑。‘搦朽’虽顽劣, 若要舍予志才,我是万万舍不得的。志才若是喜欢,改日我另寻一匹良驹, 簪缨戴冠送入志才府中。”
戏志才摩挲着马颈,适时露出遗憾之色:“那便罢了。”
天气尚未变得酷热, 崔颂的后背已冒出一层热汗。
他赌赢了。可戏志才的样子, 实在叫他摸不准刚刚的话到底是试探,还是单纯的玩笑。
是玩笑便罢了……如果是试探, 那岂不是说明, 戏志才已对他生出了疑心?
崔颂回想另一个自己的神态与言行,实在不知自己是哪儿出了纰漏。
他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对之前的机锋毫无所觉, 笑问戏志才是否用了早饭。
见戏志才摇头, 他遂提出共进早餐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