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几个关键词, 崔颂立即就想到了那篇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由陈琳执笔的《为袁绍檄豫州文》。
陈琳乃是建安七子中的一员, 擅长文典。凡擅文者,能把死物说活,把活人气死,陈琳更是其中的星耀强者, 所作的文章极其富有煽动力。
崔颂上辈子不曾拜读陈琳的檄文, 这辈子因着曹操,有幸一览这篇佳作。
看完后, 崔颂只有一个想法:这篇流传千年的檄文,果然每个文字都蕴含着强大的威力。要放在现代, 陈琳说不定能当上出色的外交官,换个承受能力不那么强大的主公,估计早就气吐血了。
比起文字本身带来的刺激感, 曹操更担心的,是这篇檄文会给民间舆论带来多少不良的影响。
因为这,他顿时头也不痛了,腿脚也利索了,匆忙召回还未走远的崔颂与郭嘉, 让他们想个对策。
要知道崔颂作为名士, 年少时期便以辞藻华美、寓意犀利的诗赋出名。如今陈群不在,孔融又因为衣带诏的事与他渐生隔阂,在他看来,自己唯一能指望的“擅文者”就是崔颂了。
崔颂听了曹操的诉求, 意味深长地挑唇:“这回给袁绍的檄文,颂倒是能写。但要同时兼备‘浩然正气’与‘气死人不偿命’,有一人比颂更加合适。”
听到“气死人不偿命”几个字,曹操若有所觉:“子琮的意思是……?”
崔颂但笑不语。
半日后,祢衡黑着脸放下手中的笔墨。
在他对面吃完了三盘果子的崔颂擦干净指间的汁液,对自己“压榨免费劳动力”的行为没有任何良心发疼的感觉。
祢衡吹干白帛上的墨迹,提起来递给他:“如何。”
崔颂认真看了一遍,弯起唇角,拍了拍祢衡的肩:“干得漂亮。这几句且让我修缮一番,”拿起笔在旁边木牍上写了几句,“正平觉得如何?”
祢衡一看,微妙地沉默了许久:“……可。”
便用崔颂修改的版本,重新誊写了一遍。
崔颂待墨迹干涸,准备将这封檄文送去给曹操过目。
祢衡忽而冷笑:“我倒是也想写一篇征讨曹操的檄文。”
崔颂假装没听到,问他:“古籍抄完了?”
祢衡闭上嘴。
崔颂将白帛放入怀中收好:“今日劳烦正平了,改日我带上美酒佳肴来作慰问。”
祢衡依旧眉目冷然:“……忘忧酒,炙羊肉,可。”
崔颂已走出屋宇,朝身后晃了晃手表示知晓。
曹操看了两个版本的《为曹操檄冀州文》,笑了整整三分钟。
“甚妙!插上鸟羽,八百里加急送给袁本初!”
经崔颂魔改版的檄文被加急送去袁绍那边;而祢衡原版的檄文则被公布天下,放在布告台上展示。
曹操总算尝到了搬石头砸别人脚的快感……曾经这颗石头砸得他多痛,如今就有多么的让他愉快。
“祢处士这两年为孤誊文,日夜辛劳,给他这个月的俸食多加一石肉。”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继续吩咐侍者,“崔部丞(崔颂)所改的几句檄文,改得甚妙,深得我心,堪为点睛之笔!今日南方送来灯盏果,你去取一篮子来,给崔部丞送去。”
檄文插着鸟毛走了。
没过几天,袁绍就收到了这封檄文。
彼时袁绍等斗志昂扬地排兵布阵,接到这篇檄文,一边展开,一边在心里模拟等会儿该怎么对自己的发小(曹操)进行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言语打击。哪知,才读了一半,他便受到了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重创。
袁绍把白帛丢在地上,气得胡髯直抖:“这是何人所作!?”
沮授进入帐中,俯身拾起那片白帛。
一眼扫到上面龙飞凤舞、形似狂草的字体,其中正对着他视线的,乃是一句“绍好谋寡断,不如自行了断;绍固步自封,不如一刀断根”,惊得他差点手一抖,差点把白帛重新扔在地上。
袁绍见有人捡起了白帛,正要大骂,一见是沮授,勉强把辱骂之语咽入府中。
沮授道:“听闻曹操回以檄文……”就是这个?
他实在难以说出后半句,只觉得手上的白帛十分烫手。
“这是何人所作!胡言乱语,辱没斯文,气煞我也!”
沮授又悄悄看了白帛上的其他文字,虽然没有“绍好谋寡断,不如自行了断;绍固步自封,不如一刀断根”这句那么有冲击力,但却抑扬顿挫,逻辑分明……表面上正气浩然,将陈琳的指责之言引经据典地一一反驳,占领道德高地,实则暗藏软刀子,用滑稽的比喻把袁绍比成了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华丽辞藻之下,包裹极尽损人的攻击性言论,连他看了都有些气结,更别提身为当事人的袁绍了。无怪乎他会气成这样。
“将军,此乃激将,勿中了曹操的奸计。”
袁绍当然知道这是曹操故意拿来气他的。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控制自己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吩咐将士今夜早些安置,明日赶路,向许县推进!”
沮授大惊:“我军实力远胜于曹操,何必急攻?且粮草辎重尚未到位,此时进攻许县,岂非徒增变数?以我军之短,攻曹军之长,此为不智也。”
袁绍冷哼:“随军粮草,吃上半个月绰绰有余。我只需在半个月内打下许县,何愁粮草之事?”
沮授道:“我军远胜曹操,何必冒险?”
袁绍反诘:“我军兵力远胜曹操,不用半个月就能攻下许县,何必受辎重所累,耽搁时间?”
沮授急道:“公此言太过倨傲!”
袁绍怒拍桌案:“我之敌人,唯独曹阿瞒乎?今日在此拖延战线,损耗粮草,他日征讨荆州、江东等地,对付刘表、孙策等人,不就少了一分成算?”
沮授道:“公还未吃上碗中之食,就想着锅中之粟?”
才被曹操送来的檄文“内涵”得头昏脑涨的袁绍,一听自己的谋臣竟也来讽刺自己,气得冷笑不止:
“我想着锅中之粟?我看是你戴着贤士之冠,却肖想着王公九旒吧?”
此言太过诛心,就差直接指着沮授,说他有不臣之心。
沮授立即拜身:“郭图与我有隙,他之言,主公慎听。”
这便是已猜到郭图向袁绍说他的坏话了。
被猜到内情,袁绍更加恼怒。
他素来好脸面,若非如此,历史上的他也不会在田丰一语成谶后,恼羞成怒把他杀死;更不会因为官渡之战的一次失败,就一蹶不振,郁结于心而死。
此时,听到沮授的话,他非但没有警醒,反而想起郭图的挑拨之语。
郭图说,沮授统御内外,恩高而威重,为人又过于有城府,怕是会功高震主。
袁绍深以为然,心中已对沮授生出戒备之心。
如今又被沮授一语点破,丑陋的一面被毫无阻碍地揭开,曾经让他惊叹狂喜的智谋,竟变作令他戒惧而羞恼的东西。
他挥退沮授,下定决心一定要早日击溃曹操,攻下许县,以此证明沮授与田丰所说不过是怯夫之语。
袁绍无视沮授“良性促狭,虽骁勇不可独任[1]”的进言,派大将颜良围攻白马。不料中了曹军之计,不但攻城失败,还失去了强大的主将,被关羽一刀砍了头。
不久后,曹军又在回守官渡前,设计让袁绍的另一名大将文丑死于乱军中。
一连折了两名倚重的勇将,袁绍气得直欲吐血。这时,曹操那边又送来一封檄文。
“颜良骁,文丑勇,赶着断头结伴走……”
袁绍只看了一句,就把白帛撕了个粉碎。
“阿瞒休要得意!看我将你打个落花流水!”
同一时间,孙策暗中整顿兵马,欲趁着曹袁相争,取得渔翁之利。
收到密报的曹操,发际线又上升了一些。
曹操对袁绍,乃是以弱对强。自袁绍出兵,许都一直人心浮动,若非在白马打了一场漂亮的胜战,还不知己方会有多少人生出叛离之心。
哪知,前面拦着可食人的虎,后方竟又来了一只伺机咬人的狼?
正在曹操满心忧虑“孙策”这只狼的时候,郭嘉说出了那段在后世看来极似神预言的预判:
“孙策吞并江东,杀了许多豪杰。这些豪杰门下尽是为君效死的门客。孙策为人轻忽而无防备,若有刺客伏击,他必死无疑。”
崔颂默默看了眼自家挚友。
自家挚友通透明达,确实于识人上有独到的眼光。
或许他说这段话,有着安慰曹操和诸臣的意味,但也不是无的放矢。
至于后来的刺客,也不是曹操这方策划的,而是被孙策杀死的许贡的门人。
若孙策不死,这三国的历史,恐怕真的要全篇改写了。
英杰早亡,纵身处敌营,亦让人叹惋。
是夜,崔颂沉眠入梦,意外地见到了老熟人。
另一个“崔颂”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随意翻看一本物理杂志。
他与“崔颂”已有好多年不曾相见,可“崔颂”还是一如当年的模样,并未有明显的变化。
崔颂恍然,这大概是科幻中说的,“时间流速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