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颂替他倒了杯酒,从袖囊中取出一本罕见的纸质书籍。
祢衡没有接手,只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崔颂。
“这是前几日我与你提过的那本孤本的手抄籍,为了方便携带,尽抄写在这蔡侯纸上。”
祢衡总算想起前些日子崔颂让他帮忙引路去曹操府的时候,曾以“不逊于《天工开物》的孤本”当诱饵,引他就范。
当时他想早点甩开崔颂,遂趁他之意带他去曹操府,事后早忘了所谓的“孤本”一茬,哪知这不被他当真的“胡萝卜”,竟然被崔颂带来了。
“我以为这是你的权宜之词,竟还真有?”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而于谎言一物,有的谎言能说,有的谎言绝不能碰。”
“你在说什么废话。”祢衡端酒啜饮,假装没听懂崔颂话中的深意。
崔颂也不着急,把书本推了过去,若无其事地管自己喝酒。
室内顿时沉入诡异的安静中。
祢衡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对记载奇言的“孤本”的心痒,绷着脸打开。
没看两行,他便沉入其中的奥义,正兴致高昂的时候,翻开下一页,忽见十个光秃秃的文字:
“预知后文,且听下回分解。”
祢衡额角的青筋隐隐冒出:
“崔子琮……!”
崔颂淡定地饮了一口酒:“正平息怒。抄书一事颇费心神,因我急着赶路,故只抄了这么几篇。”
“你当我会信你的鬼话?”
崔颂无辜摊手:“当真如此。正平若不信,可看看这墨迹。”
“那这‘下回分解’的十个字是怎么回事?”
“备注‘’,表示‘还有续篇’。”
祢衡觉得自己的胸有些发疼:“你这是故意挖了坑给我跳?”
崔颂笑容温润如初,丝毫未变:“你亲自翻开的书,怎么能说是我故意挖坑让你跳?——充其量是我给你递了个铲子,你自己挖了个洞跳下去罢了。”
祢衡被这无耻的言论气得脑壳乱跳,他懒得再和崔颂耍嘴皮上的威风,将书往地上一扔,冷笑三声:“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他怒而甩袖,摔门而出。
崔颂目不斜视,继续淡定喝茶。
一刻钟后,门再一次打开,祢衡黑着脸,揣着袖回来:
“你待如何?”
崔颂放下酒杯,整理着装起身。
“不如何。既然缺了后文,还请正平随我走一趟,一同去找此书的‘下册’。”
祢衡以怀疑的视线将他来回扫了一遍: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崔颂笑而不语,坦然回视。
祢衡瞪了他一会儿,怒气散了些许:“那便走吧。我倒要看看你崔子琮黑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同一时刻,正在与幼子玩射覆的曹操,眼角余光扫到敞开的门外正恭谨地站着自己的耳目,扬声唤人进来。
那人进屋后,目不斜视,走到曹操身后,附耳汇报。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眉宇渐渐拧起。
“这郭瀚,果然是个担不起大用的。”
他曹操任人,不拘泥出身,也不依凭喜好,唯才是举尔。
他不重用郭瀚,不是因为郭嘉,而是因为郭瀚此人虽有几分文才,却虚浮于表;既不通庶务,无筹划之能,又不懂得协作统率,在曹操看来,给一个果丞散吏绰绰有余。
如今他与辖下佐官竟敢妄议,质疑曹操的遴选之能,越加拉低了曹操的好感。
“如此心性与心计,竟还妄图高位,当真没半点自知之明。”
正抱着盒子观察的幼子曹冲抬头看向生气的阿父,想了想,道。
第123章 寻典
“大盒装大物, 小盒装小物。人的位置, 不能超过他的才德。‘君子素其位而行, 不愿乎其外[1]’(译:君子应该安分守己, 做自己该做的事, 不生出非分之想),否则就像这射覆的盒子, 装不下里面的东西,不过徒增人耻笑罢了。”
如此一番话,竟是出自一个三岁小儿之口, 哪怕向曹操汇报的亲信再怎么持重, 此刻亦不免惊愕地看了曹冲一眼。
曹冲浑然不觉自己的观点对于他这个年龄而言有多么惊世骇俗, 他小大人一般地说完自己从“玩具”中获得的启发, 与任何一个渴望夸奖的孩子别无二致, 眼眸微亮地盯着自家老父, 翘唇问道:
“阿父, 冲说得可对?”
即便已经感受过这个聪慧的儿子带给他的太多惊喜,曹操仍不吝欣悦与赞美, 用力摸了把曹冲光秃秃、只扎了一撮小辫子的脑门:
“引经据典,言之有物,值得表彰。”
曹操挥退耳目, 二指曲起,在小盒子上叩了三响:
“那冲儿能否猜出,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曹冲举着盒子欲摇,被曹操制止。
“射覆的盒子, 如何能摇动?”
曹冲反问:“又有何人规定,射覆的盒子不能摇动?”
“以前或许并无此明文禁规,但冲儿既要与为父玩,就要遵循这项要求。”
曹冲将盒子放在案上,取过三枚铜钱,似模似样地六爻。
“如何?”
曹冲老神在在道:“此卦凶险,匣中定是冲不爱之物,阿父仁义,恕儿就此告退。”
说完,拔起小短腿便跑。
曹操一把逮住曹冲,举到跟前:“你还未学通卜算之术,怎知其中凶吉?”
“不过是闲时耍完,阿父却不让我摇晃此匣。冲左思右想,阿父此举,并非怕冲通过小伎俩猜出匣子中的物什,而是怕匣中的东西损毁。”
曹冲扭了扭胖乎乎的身子,无法挣脱曹操的桎梏,顷刻嚎啕大哭,
“今日的药罐子还未奉上,这盒中之物,怕不是药盂吧?”
曹操哈哈大笑,毫无恻隐之心:“既已知晓,那就趁热喝了吧。”
曹冲霎时哭得更加大声:“呜哇——不要喝药,冲不喝!”
正热闹的时候,门槛外传来清楚的一声“噗嗤”,让房中二人减慢了动静,各自往门外看去。
一人提着酒壶站在门口,神色倦懒,仿佛将将睡醒。初夏的暖阳投照侧颜,将他唇角的笑模糊去了几分。
正享受天伦之乐的曹操总算找回了几分严肃,把儿子曹冲放下。
“你来了啊,奉孝。”
曹冲同样摆出严肃脸,束手行礼:“郭祭酒。”
行完礼,正想趁机开遛,却发现自家老爹的手正捏着自己后背的衣料,曹冲顿时变作了苦瓜脸。
郭嘉朝曹操行了个简礼,拎着酒入座:“主公与小公子在玩什么?”
“嗐,哪里是在玩。这小子生病了不乖乖喝药,我这不千方百计地想办法骗他喝下去吗?”
话刚说完,接受到自家儿子控诉的目光,曹操自动屏蔽,三下并作两下抓过儿子把药灌了进去,“谁知道这小子不好骗,害我白费了心神。看,还是这样最省事。”
曹冲气呼呼地抱着空盂坐到角落去,曹操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用细葛拭去指尖的药汁,邀郭嘉入座。
“这避药如蛇蝎的模样,倒与你有着几分相似。”
“嘉今日得一好酒,特意请主公一同品赏,哪知主公一照面就作揶揄,也不怕嘉脚步倒退,提着酒跑了。”
敢与曹操开玩笑的谋臣寥寥无几,郭嘉便是其中之一。兼之郭嘉进退有度,每次玩笑之语既显得亲近,又极有分寸,从不过界,曹操在惜才的同时,亦不免多了几分忘年交的真心。
“倒是我的不是了?”曹操大笑,唤侍女取酒卮来,“罢罢罢,我赶紧住嘴。你看我如此识趣,还不快把你的宝贝酒送上?”
郭嘉接过侍女奉上的酒器,亲自给曹操倒了一杯。
“主公且尝。”
曹操细细饮了几口,咋舌回味:“确实与旁的酒不同,多了几分清雅。”
“全赖子琮奇思妙想,听闻我喝腻了家中的酒,便提了以梨花作酿,让家侍调以美酒。我见这酒的味道有着几分新奇,特提了一盏来,借花献佛。”
曹操哑然而笑:“你在这找我喝酒,还不忘替你的子琮邀功?”
听到“你的子琮”四字,郭嘉悠然斟酒的手一抖,险些倒在酒杯之外。
他及时捉住酒卮,将洒落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全部接住。
曹操未曾发现这边的变故,犹自讲道,
“说来也巧,我这里刚得到一个消息,正好与你有关。”
遂把崔颂与郭瀚、杨观二人起龃龉一事告诉郭嘉,
“子琮于诸事一向超然,不为外事所移,未曾想也是个性情中人。”
似是想到自己与几个好友的背道相驰,曹操喟然,又饮了一杯酒,将只剩下小半壶的陶制酒壶拢到自己身前:
“这酒既然是拿来‘献佛’的,你还是不要饮了。”
此举打断了郭嘉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而骤然升起的良好心情:“主公,独饮不欢。”
“奉孝啊奉孝,你既然知道此酒的味道不错,拿来孝敬孤的时候怎么不多带点?‘独饮不欢’,绝饮就欢了吗?”
郭嘉作出无奈之色:“主公所有不知,子琮曾言‘酗饮伤身’,不愿多赠,这酒,嘉也得一盅,如何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