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冷笑道:“你这话也只好糊弄那没见识的人。只怕连探丫头,也认定了你是为了避嫌急着搬走。却瞒不了我。我且问你,你这一走,可有真心打算回来?”
宝钗被她一双似嗔非嗔的眼睛望着,就有几分说不出话来,定了定神,方道:“你放心。等到我母亲病好了,自然还是搬回来的。”
“搬回来?”黛玉道,“难道你连句真话都不敢说了吗?我打听得清清楚楚,你这次回去,是赶着要准备你哥哥的婚事。听闻你哥哥就快回来了,写信说已经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小姐,叫快些收拾了好去提亲。等到忙完这个,只怕你就忙着自己的喜事了。你哪里还回得来?”
宝钗叹道:“这些捕风捉影的话从何而来?你究竟是听哪个说的?”
黛玉定定望着她道:“你莫要忘了,你房中的蕊官,和我房中的藕官是什么关系?”
宝钗终于无语。
“是。已经在相看人家了。老祖宗和二姨母那里都知情。宝玉和你青梅竹马,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投契,当是你良配。”她如是说道,看似语无伦次,实则大有条理。
然后宝钗就看到,黛玉的眼睛里,一滴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她不是变卦,只是无奈的成全,成全自己也成全对方,因为所谓情势比人强,因为李纨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因为她不想看到两个成为众矢之的的女子流落街头、孤苦落魄的凄惨,因为黛玉的弱症尚需荣国府月月配药,贾母掌握着她的衣食住行,一举一动,也因为她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哥哥、有个偏爱偏信哥哥的母亲等着她嫁到好人家去提携去反哺。
若是一定要嫁给男子,其实还是宝玉最适合黛玉,不是吗?紫鹃也奉贾母的意思,常在一旁劝说。若非她从中插了一道,只怕黛玉也是愿意的吧。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当时曾经笑话过探春每每提起若是男子如何如何,太过异想天开,白日做梦,此时惟有感叹,世间女儿举步维艰,难做至此。
于是还是搬离了大观园。蘅芜院里空荡荡的,“.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终成一句空话,惟能慰藉自己“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怡红院中,满头银发的贾母屏退了众人,轻抚着心肝宝贝凤凰蛋贾宝玉的头,说道:“玉儿,如今好容易宝丫头离了这园子,自去嫁人了。我便做主将林丫头许配给你,可曾遂意?”
宝玉因查抄大观园后种种,染了病症,虽然病得迷糊,仍然咧开嘴笑,一脸喜不自禁:“老祖宗做主,自是再好也没有的。只是……只是……”
贾母眉宇间一丝厉色闪过:“莫非你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宝丫头?唉,都是你娘,她倒也是一心为你好,只可惜眼光实在不怎么样。难道这么多日子,你还没看出来,那宝丫头和你大嫂子是一路货色。这样的媳妇儿,莫说你不喜欢,就算你喜欢的不得了,我也不能应承让这个扫把星进门。幸好她自己也是个知趣的,借着查抄大观园这事,麻利搬走了,倒省去许多是非。不然,我还要跟她算账呢。”
宝玉的目光呆滞了一下:“宝姐姐她……”
贾母痛心疾首道:“宝丫头她只把你当兄弟看待,难道你没看出来?她和林丫头倒是甚好,一心想勾了她去,亏得林丫头机警,才没上了她的当。不然,纵使我再疼林丫头,也不能教她害了你呀。”
宝玉大吃一惊。
龙阳断袖之好,自古就有,文人墨客们以其为风流雅事。就是宝玉自己,也曾跟秦钟、香怜玉爱等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只是这等嗜好若落到女子头上,就是一种罪过了。唱小生的女戏子藕官和唱小旦的菂官借着戏文虚凤假凰好了那么一场,却始终不被人理解,等到菂官夭折了,她于祭日烧纸时,连和她甚要好的芳官都说她不务正业。
宝玉虽然自以为和林黛玉情投意合,非卿不娶,却也每每奢望着能摸一摸宝姐姐的白膀子,又在梦中意淫自己能娶得兼有钗黛两人之美的女子终生相伴。其实从前钗黛二人亲密远胜他人,宝玉也曾经疑惑失落,但仍以绛洞花王自居。
如今竟被贾母一言道破钗黛二人的暧昧,宝玉只觉得心头如被重重一击,暗恨宝钗无情,又想起“任是无情也动人”的花签,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样也好。我原说,各人只得分得各人的眼泪去了。老祖宗千万莫要怪罪林妹妹,她们是……她们是孟光接了梁鸿案,自小孩家口里没遮拦的交情……咳咳!”
原先这段往事宝钗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怡红院里有个袭人和宝钗相交甚厚,悄悄告诉她私下窥见的这一幕。
只是,当袭人说起这段的时候,林妹妹人又在何处呢?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第82章
宝钗是半个月后清醒过来的。
在这半个月里,有许多人来她房中探望,说了许多话,她睁着眼睛听着,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好容易捱到来人走了,那些话就如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半,什么也不记得了。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开始做梦。梦醒来的时候,木着一张脸发呆。
莺儿看到自家小姐这样一副形容,心里难受得不得了,背地里哭了好几场,茜雪跟宝钗的日子短些,提起宝钗的时候,也忍不住的长吁短叹。倒是宝钗的奶娘张嬷嬷一向体弱多病不管事的,此时却挺身而出一力张罗,日日守在宝钗床头,有的时候喂她吃安神药,有的时候用帕子替她拭泪,反比薛姨妈更尽心尽力些。
终于有一天,趁着宝钗从梦中醒过来的时候,张嬷嬷冷不丁问道:“你还想迷糊多久?”
宝钗一惊,下意识望向张嬷嬷,见张嬷嬷板着一张脸说:“你病了这半个月,外头多少事情等着你去张罗。刘姥姥和香菱她们听说你病了,都急的什么似的,香菱就要不顾一切来看你,被刘姥姥和我拦住了。还有你师父和姚先生她们,也隔三差五的问上一回。你若再不好时,只怕她们都要急了,到时候闹出什么事情来,就不是我能遮住的了。”
宝钗心里头原本还有些迷糊,听张嬷嬷这般说,别的事情犹可,突然想起香菱之事是瞒着张嬷嬷的,她如何得知?若是她知道香菱下落,会不会薛姨妈和薛蟠等人也知道了?想到此处,当下吓得不轻,一下子清醒过来,挣扎着坐起来,望着张嬷嬷,满脸惊疑不定。
张嬷嬷轻轻笑了起来:“傻孩子,我这些年虽然不怎么管事,却也不是聋的瞎的。你向来是个懂规矩的孩子,从不孤身出门,去绸缎庄的时候必定带上我。虽然你手底下的人刻意打马虎眼,不想我见到香菱,但我毕竟不是个傻的,这么多回了,难道这点蹊跷看不出来?自家小心留意上几回,一来二去的也就明白了。”
宝钗暗自懊悔百密一疏,却听得张嬷嬷又说道:“你也不必懊悔。你虽是个滴水不露的,但毕竟也只有一双手,难道就能面面俱到不成?你放心,香菱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外人知道。我虽没什么本事,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
宝钗望着张嬷嬷,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因母亲薛姨妈不待见张嬷嬷的缘故,宝钗和自家奶娘的关系并不能算很亲,只是称得上礼数周全而已。前番几次出门跟香菱见面,为了不失大家小姐的体统,也为了不叫薛姨妈和薛蟠等人起疑心,宝钗一直带着张嬷嬷同去,只是每每到了关键时候,命莺儿娘等人将她支开而已。
因而宝钗万万想不到,张嬷嬷明明发觉自己故弄玄虚,却为了顾全大局一直装傻,竟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处境。要知道此时在薛姨妈心中,香菱的去向仍然成谜。薛蟠近日来忙着寻访美人纳之为妾,看来看去总不如香菱可口可心,说起来每每感叹抱怨。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薛姨妈知道张嬷嬷知情不报,她焉能讨得了好去?她可不是莺儿一家、陈义一家这等在薛家做了几辈子、颇有几分体面的老家人。
“妈妈,我……”宝钗哽咽难言,如是叫着自家的奶娘。
“只是若你总这般模样,她定然要来看你,别人劝也劝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张嬷嬷轻声劝道,随手端过一碗燕窝粥来,“来,喝口粥,如今你可不能病倒。几十口子人都仰仗着你呢。你若倒了,我们怎么办呢?”
这话里固然有些夸大的意味,但仔细想想看,也是颇有道理。张嬷嬷原本就被薛姨妈所忌惮,此番好寻这个由头发作她自不必说,就是莺儿、陈义两家,虽在薛家有些体面,但若这个事情被揪出来,薛姨妈身为当家主母,薛家后宅的掌舵人,事后清算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刘姥姥一家只怕会被重新赶回乡下,孙嬷嬷和姚先生怕也讨不了好,以他们金陵四大家族这种人家迁怒的本事,只怕会连带着问个什么罪名也说不定。香菱呢,香菱就更惨了,薛蟠岂能轻易放过她去,少不得仍然如上辈子一样收了屋里人,由着被他那个厉害老婆夏金桂作践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