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摇头道:“话虽这样说不假,但难道你要嫁你琏二哥?早被那凤辣子给打出门去了。兰儿又太小,你们隔着一辈,况且你李嫂子说不定另有心思。宝玉则不同,是你二姨母看中你的,并非咱们赶着上,岂不便宜?”
宝钗知道,王夫人如此急着做成这门亲事,只怕原因有二:一是指着宝钗劝谏宝玉上进,二是怕老太太先下手为强,把林黛玉指给贾宝玉。后面一个原因牵扯到黛玉,她不好意思往深里说,便只说前面一个原因:“二姨母是盼着我能规劝宝兄弟。可是这几年母亲你也看在眼里,他几时把我说的话听进去了?好几次落得我脸上好没意思。此间更无外人,我索性跟母亲说句实话。在我看来,夫妻之间纵不能心有灵犀,亦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如今若硬要把我和宝兄弟凑到一块儿,只怕是好事也会变坏事了!”
宝钗这话说得极重,薛姨妈听了难免心中不安,脸上变色,却强笑着说道:“你小孩子家的知道什么?现如今你还算好的,你们姨表姐弟时常相见,从小看到大,彼此性情都是知道的。若是换了旁人家,最多不过人家相看你几眼,而后一块红盖头遮了去,成了亲才知道相公眉毛眼睛长的什么样。这日子不也过来了?”
“况且,”薛姨妈顿了一顿,神情严肃的说道,“如今你的嫁妆悉数在贾家,不嫁到他们家,难道还等着外边聘了去不成?到时候却哪里给你寻嫁妆?”
宝钗闻言,大吃一惊。她的嫁妆是父亲在世时候已经定了下来的,因父亲疼爱她,足足有小几十万两之多。纵使后来生意日益消耗,往少里折算也应该有十几万两。这其间有的是铺面,有的是金银首饰、古董器皿,压根没多少现银。是,她知道贾家为了盖省亲别院,花了不少钱,可是再怎么花销,也花不到铺面和古董器皿头上吧?
薛姨妈见宝钗愣住,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赶着解释道:“那时你一门心思想着宫选,故而不晓得这里头的缘故。去年造园子的时候,东府里蓉哥儿负责打造金银器皿,往咱们家借了好几个熟手帮衬着。那时你哥哥也常去,见蓉哥儿发愁着怕金银器皿不够摆设,你哥哥也是好心,就回来跟我商量,从你嫁妆里头借了些合用的。再者金银诸物毕竟是有价钱的东西,赶着打造也不算难事,可那古董陈设却是难办。你哥哥就张罗着从家里挑出些古董,一起拿了去。”
薛姨妈虽然说得语焉不详,但到了此时,宝钗已经全明白了过来,哥哥薛蟠是个脸皮软好面子的人,薛家又一向习惯拿权势压人的,贾蓉话里头既然露出为难的意思,他又怎能袖手旁观,好让别人暗地笑话薛大少平日里装腔作势,真事到临头了却又拿不出真金白银来。回来和薛姨妈这么一商议,以薛姨妈爱惜儿子的心情,暂时拿着嫁妆顶数,就可以理解了。
想到这里宝钗叹了口气道:“还好都只是借用。想来到时候讨还,也非难事。”
薛姨妈苦笑道:“哪里这么简单。前几日听你二姨母说,娘娘有意让你们姐妹一起入住园子里,这各处的摆设自然还得摆着,不然,竟成什么了?何况,除此之外,那些铺子……”
宝钗闻言惊疑不定:“那些铺子怎么了?难道贾家还要借用铺子不成?”
薛姨妈就重重叹了口气道:“这倒不是。只是前些时候冯大爷说如今生意不好做,劝你哥哥见好就收,且收了手去。因而将各地的铺子变卖的变卖,转让的转让,全都折了现银。也不知道是怎么花的,这七七八八竟全都没了。”
宝钗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她哥哥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任谁都知道商者利润最丰,常可获几倍甚至数十倍之利,故她父亲在世时,广招人手,着意扩大经营,薛家才能有百万之富。谁料想到了薛蟠这辈,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将一只只会下金蛋的老母鸡轻而易举贱卖送人了,败家如此,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薛姨妈却仍然一心护着儿子:“这原也不能怪你哥哥。前几个月你二姨母也曾寻我说话,说那园子虽然竣工,皇宫上下需要打点之处甚多,我因念着你一心宫选,尚需借助你二姨母家的力量,怎好拒绝?况且你二姨母说你林妹妹也出了好几万两银子,咱们家怎能落在后头?就这么一来二去,把钱花得七七八八了。”
“如今天公作美,到了这番境地。事已至此,你和宝玉便是天作之合。你二姨母尚不嫌你,你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若是不嫁贾家,你嫁给谁家去?拿不出嫁妆来,难道那婆家还能恭恭敬敬待你不成?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好好想想吧。”薛姨妈深深叹了一口气,关上房门走了出去。
其后的几天时间里,宝钗闭门不出,默默无语,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努力消化着这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的消息。
这几日她自然没心思去戴那金锁,命人将它收在一边,远远的放着,眼不见心不烦。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每日都在做梦,梦里昏昏沉沉,仿佛经历了一生一般。最终她清醒了过来。她记起来了,她什么事情都记起来了。
第80章
宝钗在梦中昏昏沉沉,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如同在天上飞,不知道穿过了多少亭台楼阁,到一处院落里停下。
宝钗在心里诧异道:“好生奇怪,这处院落怎么眼熟至此?难道除了我家,别人家里也是这般布置的。”
突然就听到房中一个中年妇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宝钗,你是个好孩子。事到如今,总得认命才是。若不嫁给宝玉,你那嫁妆银就算白瞎了……”
宝钗正欲回答时,才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而那中年妇人只管坐在床头,向着卧床不起的一个少女说话。
宝钗就凝神仔细看那中年妇人的样子,单看背影只觉得甚像母亲薛姨妈,待转到她身前才发现,那妇人满面青煞,眼珠幽蓝,正张着血盆大口往床上那个少女啖去。
宝钗身上发冷,想叫又叫不出来,突然见床上那少女忽地坐起,道:“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难道我薛宝钗就只有这副嫁妆拿得出手吗?我不信满京城里没有一个识货的。”
中年妇人被她这么一吓,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就仿佛那青煞的面孔幽蓝的眼珠子只是一场错觉。
宝钗忙抬头看那少女长相,只见那少女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活脱脱是一副染了重病的模样,项间戴着一把金锁,沉甸甸的压着她,仿佛不堪重负一般。
宝钗心中奇怪,暗想:难道你也叫薛宝钗?倒是一副好志气,只是病成这个模样,还嫁人作甚,自己开间铺子,和姐妹们说说笑笑,岂不美哉?
忽地场景变幻,那个面黄肌瘦的薛宝钗已经站起身来,正在和中年妇人说话。
中年妇人道:“老太太特捐资二十两银子,给你过生日,你还有什么发愁的?林妹妹尚没有这般呢。”
那个病弱版的薛宝钗就冷笑着说道:“妈难道猜不出老太太的心意。她拿这二十两银子出来,无非是想提醒咱们家,我已经十五岁了,到了及笄的年纪了,是该说亲嫁人的时候了。这是催着我嫁人赶咱们家走呢。咱们还是知趣点好,省得惹他们嫌弃。”
中年妇人迟疑着说:“嫁妆都送到他们家里了,如何赶咱们走?我回头跟你二姨母说道说道。”
中年妇人出去了半晌,回头说道:“你二姨母说,凡事有娘娘做主,咱们不必惊慌。你可知道贾家有个替身张道士,曾被先皇封作大幻仙人的,由他来做媒,想来老太太不想应承也得应承了。等到端阳节前,必有分晓。”
端午将至,宝钗心情烦躁,薛蟠却在兴头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四色礼,因颇有些灵异之处,就邀请宝玉来家中吃。宝钗毕竟按捺不住,跑到怡红院中向宝玉说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她眼睛却只往怡红院里摆设的古董打量,见件件皆是自己嫁妆中物,不免心灰意冷,悲从中来,勉强摇头笑着说:“我知道我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命小福薄,连嫁妆都被贾家偏走了。
五月初一。清虚观打醮。
宝钗本不欲去的,贾母装作一脸没事人似的,再三约了她去,又请了薛姨妈。
宝钗臊得不行,听那张道士笑眯眯说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得模样也好。小道想着宝哥儿也该寻亲事了,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却笑着说道:“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
无论是瘦弱版的薛宝钗还是在梦中游荡的薛宝钗,听到这话都是一惊,脸色就不大好。她们都很清楚贾母这话里头的意思:宝玉年纪尚小,又是哥儿,自是等得,宝钗却不能这般无休止的等下去,否则,岂不是成了傅秋芳?
“他们好狠的心肠!”左右无人时候,宝钗崩溃似的大哭,“贾家盖园子用来我们家的钱,现如今那古董还在怡红院的房子里摆着,二姨母只管说让我嫁给宝兄弟,这嫁妆就算是提前给了,娘娘不让我进宫去,可到头来,人老太太根本不允我进门?难道我薛宝钗就这么贱,哭着喊着求着非要带着大把银子嫁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