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过,满目皆白,灵棚之下哀哭声不断。秦宅的几个老家人眼巴巴地望着秦钟,为丧仪的各种琐事来请他的示下。秦钟从未想过自己稚嫩的双肩竟要承担如此重的担子,一时间头昏脑胀。
马贩子王短腿的家中。
“丫头啊,把这碗红糖水喝了吧。你才小产过,身子要紧。”王短腿的老婆手里头捧着一个碗,向着炕上的人说。
炕上的人翻了一个身,转过脸来,露出一张蜡黄蜡黄的小脸来,只那眉眼之间还带着几分清秀,却正是水月庵私逃了的小尼姑智能儿。她自偷跑到秦家看秦钟,却被打出去之后,走投无路,又不慎滑了胎,幸得马贩子王短腿收留,就留在他家中养病。
“秦家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智能儿接过红糖水,有几分不甘心地问道。
王短腿的老婆心中鄙夷,面上却做出一副和智能儿同仇敌忾的神情:“能有什么消息?你怀着他们家的种,都被打了出来。如今孩子也没了,难道秦家反倒会娶你过门不成?何况我男人去打听过,他们家里自从死了姑娘,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好好想想看,水月庵的主持师父岂是吃素的,秦家岂敢收容你?亏得我男人平日里是走江湖的,艺高人胆大,又讲义气,才敢冒着风险留你在家……”
智能儿面色凄然,幽幽叹了一口气。马贩子王短腿自然不止做贩卖马匹这一种营生,偶尔倒卖一下人口那也是做熟了的。智能儿虽然年纪小,心里却是明白,她知道王短腿究竟是为的什么,才冒着风险把她留在家里养着。
“等再过几天,待我身子养好些了,你们就把我卖了吧,只要不往窑子里去,别的人家都成。”智能儿主动说道,“一来我有个落脚的地方,有口饭吃,二来卖几两银子,也好报答你们的恩情。”一面说,一面忍不住眼泪汩汩而下。
王短腿的老婆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心中早乐开了花,见智能儿流泪,又不好表露出来,低头想了一想说道:“说这些做什么。你先养好身子再说。我去给你煮个鸡蛋去。”
智能儿望着她转身而去的背影,心如明镜。敬酒总是比罚酒好吃的,明知脱身不得,索性做得干脆些。到底还赚个鸡蛋吃,不是吗?说起来,王短腿夫妇已经算是人贩子里难得的好人了,至少肯用鸡蛋红糖养她。若是遇到别人,乱打一气,再不由分说卖进窑子里,她焉能有命在?
同一个时间,柳依依却站在邻居家的后院门口,眼巴巴地望着正捧着一本书摇头晃脑的少年。那少年不过七八岁大,被小女孩这么眼巴巴地望着,竟然红了脸。一转头看见院子里的腊梅花开的甚好,竟踮起脚尖折下一枝来,递给柳依依。
柳依依却摇了摇头。
“我不要花。”她咬着嘴唇说道,“我想摸摸你的书。”
七八岁大的少年不由得一阵犹豫。“你要摸书做什么?你又不用上学。”
“你背的是《诗经》,我也是学过的。”柳依依仰头说道,“我娘当年说,我的名字就取自诗经,是她亲自取的。”
“吓!这么大的女孩子跟男人说自己的闺名,你也不害臊!”旁边突然有个六七岁大的女童飞也似的跑了出来,冲着柳依依做鬼脸,又在脸上划圆圈。
“不是闺名,是学名。”柳依依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你懂不懂?我娘还说让我上学堂呢!”
“胡说八道!”那六七岁大的女童一脸不相信的样子,“你娘新生了弟弟,哪里有工夫管你?还让你上学堂?”
柳依依眼睛里一阵黯然:“我说的是从前……”话音未落,院子里头已经有人在叫,那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进去了。
柳依依的话只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从前,从前是怎么样的呢?从前她的生母胡氏也曾爱她如珍宝,在窗下拉着她的手叫她背诗……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她已经彻底无人在意,无人疼惜。
第61章
柳依依一个人在大街小巷里走着,觉得心里头有些难受,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低着头,一路走,一路踢着沿路的石子和煤核。
其时西山盛产煤矿,京城里人家烧煤已是惯例,垃圾堆里常有些烧过的煤核,被狗儿叼得满地都是。
柳依依这么一路走走停停,自娱自乐,不知不觉又走到了一丈青布铺前头。因柳依依长相实在惹人爱,宝钗在时,偶尔也会命人给她一颗果子,或者一串糖葫芦什么的。柳依依大多时候摇头不吃,却也因此认定宝钗是个难得的大好人,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她在不在,有时说上几句稀奇古怪的话,宝钗并不像其他大人那么训斥她,只是含笑听着。
然而这日宝钗却并不在店中。布铺里的伙计们倒是秉承笑脸迎人的理念,况且柳依依模样长得着实可爱,任谁也不想为难她,便有人随手从后头拿了面果子要喂她吃,怎奈柳依依却不肯,她见宝钗不在,讪讪地自己走开了。
转过两个弯,就来到了天桥地带。街道变得更加宽阔,声音更加喧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有大人,也有住在附近的小孩子。只见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地毯上各色古玩、瓷器、字画等物琳琅满目,街面上百艺杂耍俱全,时不时有跑江湖的敲着锣,说着场面话,也有乞丐、小偷、人贩子等混迹其中,当真是鱼龙混杂、热闹非凡。
柳依依家离这天桥不远,看得日子久了,这闹市里的勾当她自是清楚得很,虽然孤身一人在街上玩耍,倒也不至于被人哄骗了去。她只是一路走,一路听着看着街面上各色拙劣的骗术,心情不知不觉间倒好了起来。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惊叫声、怒骂声、拳脚声响成一片,人群如潮水般涌来涌去,柳依依赶紧躲到街边的角落,回头看时,却见江湖耍杂技的那场中,几个大汉已经横七竖八倒成一片,一个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正站在一对兄妹面前,大声教训道:“武功岂是用来杂耍的?果真是败类,武道之耻!”
柳依依常年在天桥地带玩耍,却是早听人说过,知道那伙耍杂技的都是有几分真功夫的,个个身手不凡,尤其是那对兄妹,更是高手中的高手,眼见不过呼吸之间,那伙人已经被打倒了一大片,那对兄妹更是跪在那灰衣尼姑面前噤若寒蝉,惊奇之余,就知道这位定然是个了不得的角色,忙缩回头去,一动也不敢动,以免冒犯了这位狠人。
岂料她不惹事,麻烦却会主动寻上她。柳依依在街头角落里一直躲到那耍杂技的哀求祷告赔着小心自认晦气离开,街面上渐渐恢复往日秩序,重新热闹起来,她才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感到眼前一花,灰影闪动,却见一个人凭空挡到自己跟前。却不是那身材高大的灰衣尼姑又是谁?
柳依依吃了一大惊,经此一吓,差点哭出声来,却想起这尼姑的蛮不讲理,硬生生忍住了。她怯生生抬起头来,看着那尼姑,只见那尼姑四十多岁年纪,目光阴鸷,鼻翼旁两道深深的皱纹,缁衣之下一边衣袖却是空荡荡的,竟是失了一条手臂。
柳依依看这尼姑长相凶恶,心中害怕,待到见她是残疾之身,却又有几分可怜她,正迷迷糊糊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那尼姑已经开口说道:“你根骨不凡,目有灵光,显是个学武的好苗子。还不快拜我为师,潜心钻研武道!”她的声音又尖又细,犹如锐物在铜器上刮过一样。
柳依依还在迷糊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她已经被那尼姑抱起,用单臂箍得紧紧的不能动弹。柳依依心中害怕极了,急中生智,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虽然年纪小,却已从过往的经验中隐隐知道自己生得可爱,一般人少有对她的甜笑和泪水无动于衷的。
“呜呜……”柳依依惊恐之下,居然真个挤出了几滴泪水,一面哭一面大声喊道:“有拐子要拐小孩子啦!”
街面上顿时有不少目光转了过来,然而见到是灰衣尼姑这般的狠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反而往后退了几步,又复转了目光回去。柳依依见到那些人的神色,正在无措间,结果反倒是灰衣尼姑主动放弃了。
“些许小事,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灰衣尼姑皱着眉头说道,把她重新放在地上,“这般心性,虽非凡骨,难成大器!”话音刚落,人已是无影无踪了。
柳依依受此惊吓,再也不敢在街面上闲逛,一路小跑跑回家去,只盼望着扑到母亲胡氏的怀里诉说这半日的惊险,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然而刚回到家,迎接她的却是胡氏的鸡毛掸子:“跪下!疯丫头死到哪里去了?也不知道哄哄弟弟?你弟弟哭了半日了,你却不知踪影。”
柳依依委屈得不行,背上已是被鸡毛掸子打了几下,只得含泪跪下,胡氏的母亲、自己的外婆却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凑了上来:“我早说过,这女娃子皮的很,不打不成。若不早早管教成娴静的性子,纵使生得再好,也嫁不到好人家里。将来怎么能有个好夫婿,好提携我这乖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