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你言不由衷。”那个声音道,“其实你心中明明白白知道,林家人丁单薄,林黛玉既然来京城投靠外祖母,其后之事处处仰仗贾家,怎能无碍?实话对你说了罢,林黛玉被强权所迫,流言所逼,泪尽而亡。”
薛宝钗闻言,只觉得心中如同突然被大石猛的一撞,眼前不由得发黑,扶住窗棂连喘了几口气才缓了过来。
正巧莺儿不放心姑娘,端着茶盘走了过来,见她脸色发黄,满头大汗,认定是那种病病势更重了,慌得放下茶盘就要出去叫人。
薛宝钗忙喊住她,冲她摆手道:“不相干,莫惊扰了母亲。”
莺儿惶恐道:“姑娘可要再吃一丸冷香丸?”
宝钗定了定神,想了想,缓缓笑道:“也好。只是莫惊动了旁人。”
少顷莺儿将黄柏煎汤送到,薛宝钗就着吃了一丸冷香丸,顿觉舒缓了许多,待安抚过莺儿,令其退下后,向那个声音道:“依你所言,我周围所见这些姑娘,竟无一个好结局的。然既已预见到如是种种,难道我竟不能提前避开吗?便是林妹妹那边,她也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只要有所防备,凡事便不怕了。”
那声音嗤笑一声,不再多说。
当日薛蟠使人往家里传讯,说在同窗金荣家温书,欲秉烛夜谈、同榻而眠,只是记挂着妹妹病情云云。薛姨妈不解其意,只当薛蟠是正经做学问,喜不自胜,忙不迭打发着小子们包了衣服过去,又算计着薛蟠手炉脚炉里的炭是否够用,时而喜笑颜开,皱眉不展。
宝钗在旁看慈母殷殷之心,顿觉不忍,劝道:“天才初冬呢,哪里用得了这许多炭火。”
薛姨妈摇头坚持道:“你是不知道,这金荣家听说是什么璜大奶奶的亲戚,家里孤儿寡母的,力量也有限,平日里你哥哥还总用银子帮衬着。想来炭是舍不得烧好的,自是不如咱们家暖和。”
宝钗见薛姨妈细心盘算至此处,也不便多说,一笑置之。
只是无论是薛姨妈还是宝钗,都想不到薛蟠所谓的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渔,两日晒网,不图学问上进益,只图用银钱吃穿哄着结交一些契弟,以应龙阳之说。
这金荣是薛蟠新近得手的契弟,正是如胶似漆之际,故而索性借口温书,住在金荣家里。那金寡妇只知道薛蟠前前后后帮衬金家几十两银子,把他当财神爷供着还怕来不及,哪里仔细追究个中情由。只是可怜薛姨妈的一片望子成龙之心了。
次日仍不见薛蟠回家吃中饭,薛姨妈有些心神不宁,宝钗少不得从旁劝慰。恰好王夫人来梨香院寻薛姨妈说话,宝钗遂得了空,和莺儿一起在屋子里做针线。
外间谈话声隐隐约约传进来,却是王夫人在向薛姨妈长篇大论地说些家务人情,言语里无非说些赵姨娘如何如何令人着恼,宝玉如何如何顽劣不听话等等。
宝钗在里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是一心一意就着炕桌描花样子。猛然见眼前人影晃动,定睛看时,却是周瑞家的挑帘子进里屋来了。
宝钗素知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是王家人,后来王夫人出嫁时阖家一并带到贾家。这些年王夫人料理家事,周瑞家的尤其得用,是王夫人面前的得意人,便是宝钗,也要给她几分颜面才好。
于是忙着放下手中的笔,转身笑着招呼周瑞家的坐下,口称“周姐姐”。寒暄片刻后,周瑞家的抽空子出去,趁机向王夫人回明刘姥姥之事,说有这么一个人,当初和王家偶尔联过宗的,如今赶着来走亲戚打抽丰,凤姐依了王夫人的意思,给了二十两银子并一吊钱当车费,已经打发回去了。
薛宝钗听见刘姥姥的名字,想起前日那个声音告诉她说凤姐的女儿巧得刘姥姥搭救,知道这个乡下老妪倒是个讲义气能办事的,于是触动一桩心事,正盘算着该如何向周瑞家的开口时,薛姨妈却开口托周瑞家的把一匣子宫花给几位姑娘带去。
薛宝钗忙走出去,向着薛姨妈和王夫人说描花样子描累了,想出去散淡散淡。薛姨妈道:“你刚刚发了病,不好生在屋子里养着,又跑出去做什么。”王夫人倒是很赞成,赶着说道:“在屋子里闷久了,四处走走逛逛也好,横竖也不是什么大病。话说你宝兄弟有两三天不见你了,昨个儿还念叨着呢。”
薛宝钗看着王夫人热切得有些过头的目光,不由得心中打了一个突,忙笑着说:“不过在四周逛逛。”于是带着莺儿走出门去,正好看见周瑞家的捧着匣子,正和王夫人的丫鬟金钏儿、还有香菱在聊天,拉着香菱的手问长问短,面上有叹息之色。
一时薛宝钗和周瑞家的结伴同行,宝钗趁机问了几句刘姥姥的来历。周瑞家的不疑有他,仍照先前对王熙凤和平儿主仆所说的话又讲了一通。却不知宝钗是个精细人,不过三言两语就套出周瑞家和刘姥姥家的交情,又问清楚了刘姥姥家的地址。周瑞家的只当随意闲聊,却不知道宝钗此举另有深意,却是一步闲棋。
第4章
其后宝钗托言闲逛,和周瑞家的分道。
周瑞家的自携了一匣子宫花,顺路向着王夫人正房后头的三间小抱厦方向而去。
宝钗却和莺儿放慢脚步,赏玩四周景致,但见落叶萧萧,残菊满地,沿途甬道上穿堂边上不住遇见些丫鬟婆子清扫落叶残花,看到宝钗主仆二人皆低头问好。
莺儿见宝钗只是一味闲逛,漫无目的,不由得奇道:“既来了这府里,何不去给老太君请安,顺路寻林姑娘、宝二爷玩耍,或者,姑娘去寻二姑娘、三姑娘说话?”
宝钗摇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倒要问问你。听说你有个哥哥,也来了京城,现在咱们家的铺子里跟着做事,听说很是精干,铺子里的伙计没有不服他的。这个哥哥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莺儿忙道:“哪里的话,承蒙老爷太太器重,大爷小姐提拔,做点分内事而已,哪里称得上精干?”待到见宝钗神色不比寻常,方醒悟,回道:“是二哥。如今在安定门边的富锦商行里听差。”想了想又道:“姑娘若是有所差遣,尽管吩咐,别的不敢说,为姑娘办事,二哥必然是尽心竭力的。”
宝钗闻言,遂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只是方才听周姐姐讲这刘姥姥一家的来历,想来他家当年既然跟王家联了宗,就算是咱家的亲戚。如今既来了荣国府中求亲靠友,必是有什么难言的难处。咱家若不知道这事也就罢了,既是听说了,必要上门有所照应,这才是亲戚家的礼数。别的不说,咱们家霉了烂了的银子倒还有几锭。以我的意思,不若让你哥哥寻个日子,得闲去这刘姥姥家中走一趟,问候一番,送她几两银子过活,一来算是亲戚间的意思,二来也让她晓得,金陵王家的三小姐,也是最怜贫惜弱、和气待人不过的。”
莺儿听说,喜滋滋点头道:“姑娘的主意果然周全。老爷在世时,咱们家哪年施粥济米的,不花费几百两银子呢?何况这刘姥姥也算是咱家的亲戚。太太若知道,必会夸姑娘有孝心,为她考虑的周全。只是送她几两银子?走公账的话,只怕要知会大爷一声。”
宝钗摇头道:“依我的意思,这点子小事,倒也不必惊动母亲、哥哥了,来回折腾倒把小事闹大了。听闻二姨妈那边统共给了二十两银子,咱家也不好多给。这区区二十两银子,从我的体己中拿,岂不是两相便宜?”
莺儿吐了吐舌头,却不似先前那般欢喜了,叹了口气道:“姑娘倒大方。只是如今只剩下二百两银子,一下子就又去了二十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齐呢。”
薛宝钗一笑道:“二十两银子是给刘姥姥的,另外拿一吊钱给你哥哥雇车用。”
莺儿惊呼道:“从城里到乡里,再怎么雇车,也用不了一吊钱!”
宝钗道:“余下的,留给你哥哥打酒喝。”
莺儿正色道:“姑娘若是这样,便是见外了。姑娘一声吩咐,我们理应遵从,要什么赏钱,倒似在臊人了。如今得钱倒不像先前那么容易了,姑娘纵大方,也需斟酌着。”
宝钗道:“钱财本是身外之物,为的是便宜世人,本轮不到我管。偏生父亲在世的时候欲考较我管帐的本事,才命自己收着些银子零花。若该花的时候不花,就是为金银俗物所累了。——你放心,再怎么攒钱不易,也亏待不了你。”
原来,薛家内宅规矩却与贾家不同。
贾家人口众多,故上至贾母史老太君,下至末等下人,每月皆有固定的分例。譬如史老太君、邢夫人、王夫人除私房外,每月二十两银子,贾珠之妻李纨每月十两,另有贾兰的十两银子,赵姨娘、周姨娘每月二两银子,鸳鸯、袭人、金钏儿等一等丫鬟月钱一两银子,晴雯、麝月等各一吊钱。
薛家下人丫鬟小厮嬷嬷之流,月钱几与贾府比肩。薛宝钗的父亲在世时,房中也有几房姬妾,只是无妾出子女。每月自薛姨妈之下,按例发放月钱。当时薛宝钗每月可得五两月钱,手头十分宽裕。薛宝钗的父亲又偏疼薛宝钗,还时不时给些私房,言说薛家皇商出身,不可忘了本色,薛家女儿也要善于管家理财。薛宝钗的父亲过世之后,薛姨妈说怕受不住,打发了那几房姬妾,从此意气风发,外间事体皆由宝贝儿子薛蟠挂名打理,内宅既无公婆,大权在握,只觉吃穿用度顺心遂意,好不自在!从此薛家下人的月钱仍依照旧例,薛姨妈向宝钗说若要用钱时,直接要即可,实报实销。薛姨妈自觉如此是便宜了女儿取用,却不知在宝钗而言,若要向母亲要钱必要再三讲明用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此凡用钱之处,大多从自己的私房取用。薛姨妈不明其理,犹自认为自己颇疼惜女儿,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