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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钗黛]咸猪手,蟹黄酒 (司晨客)



那个声音听到这话,反而笑得更加诡异起来:“好一个闺阁小姐,如今你尚未出阁,难道一辈子也不出阁吗?你的颦儿现在不是贾家的人,难道一辈子也不是贾家的人吗?”

薛宝钗听到此处,心下有几分明白,又有几分糊涂,禁不住红了脸,又不好深问,亦不便发作,只得勉强问道:“如此说来,我猜对了?”

那个声音突然变得悲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又岂是你能尽猜到的?何况妄图力挽狂澜的也并非你一个。正是不期忠义明闺阁啊!可惜!可惜!”

薛宝钗听得诧异,欲要再问时,偏偏那个声音不肯再多说什么了。她在外间静立了好一阵子,燥意略好了些,便转回房去休息,不久后居然睡着了。

一夜咳嗽声不绝,自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在梦中,她清清楚楚地见自己衣衫褴褛,一边咳嗽着一边说道:“颦儿,是我无能,枉费了你当日的嘱托……”

其实后面她还说了几句话,在梦中字字句句分明,她也曾用心记住,只可惜一觉醒来,却成了一团迷雾,几缕轻烟了。

第2章

次日清早起来,整个梨香院的人都晓得薛大姑娘的那种病又犯了,于是自薛姨妈而下,各人都不免慌乱了一番。

薛宝钗的哥哥薛蟠更是比旁人郑重其事了十倍,本是要往贾家家塾上学的,见这副情景,学也不上了,忙命跟着的小厮去学里告假,自己围着薛宝钗问长问短。

慌得薛姨妈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住地口里嚷着:“好容易才上进了几日,每日去学里读书,怎的你妹妹病了,你就要前功尽弃了?你妹妹这病不过是家常病,吃几丸药就好了,如今你却拿这个当借口,岂不是叫你妹妹生着病,心里也不自在?”

薛宝钗听薛姨妈说的有理,默默点头,也在旁边帮腔劝薛蟠去学里,心中更是暗暗向那个声音言道:“我哥哥还是疼我的,见我生病,连上学都顾不上了。”

那个声音嗤笑一声道:“偏你喜欢自作多情。一来你道呆霸王是在学里好好读书的?不过为了聚众玩乐而已,更无耻下流的事还有呢,你做梦都想不到。再者,他围着你就是关心你了?你倒仔细瞧瞧,他的眼睛盯住哪个人看?”

薛宝钗经那个声音提醒,略微一打量,便明白过来,只见薛蟠嘴里问着自己病症服药之事,眼睛却不住地往服侍在一旁的香菱面上瞧。香菱被瞧得不好意思,脸颊泛红,怎奈薛宝钗在,不好自己走开,只得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薛宝钗不看则已,看到这副情景就有些来气。当日在金陵地界,薛家和冯家争买香菱,薛宝钗为了化解这一所谓的冤孽,不知从中费了多少唇舌。若不是她劝阻得力,冯渊只怕已经被打死。若依她本来的主意,索性就成全了冯渊和香菱,横竖香菱自己也有几分愿意的,怎奈人送外号呆霸王的哥哥薛蟠不肯罢手,到底还是将香菱抢了回来。

想到这里,薛宝钗态度更是坚决,连哄带骗,软硬兼施,那薛蟠才恋恋不舍地望了香菱一眼,向着贾家家塾而去。

这壁厢薛宝钗待到薛蟠走远了,把左右人都打发出去,这才向着母亲薛姨妈抱怨道:“哥哥这毛病,也该改改了罢!论理,屋子里也给他放了一个屋里人,听说外面结识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还是这么见一个爱一个的,如今竟然打起香菱的主意了。若是传出去,可叫人怎么做人,哥哥竟眼馋妹妹屋子里的丫鬟?”

薛姨妈男人早死,惟守着薛蟠一个独苗过活,难免溺爱非常,见状颇不以为然,笑道:“怨不得你父亲在世时,夸你样样都好,只是依我看,未免思虑太过。你哥哥常犯浑,我是知道的,可是我冷眼瞧着,他对这香菱倒是一片真心,从金陵城开始,心心念了这么许久,可见必会郑重其事对待,不比别人。咱家来长安城,统共也没带几个家人,香菱只不过是暂时给你使唤,更犯不上说哥哥眼馋妹妹屋子里的丫鬟。你如今犯了病,倒要好好将养,哪有妹妹事事管哥哥的道理?”

薛宝钗见母亲这么说,已经懊悔自己说得冒昧——她平日里说话必然字字斟酌,断然不至于如此,只是如今犯了病,心中焦躁难当,故而有一说一,心中想着自家母女话家常,故而赤诚以待,未加修饰,却忘了薛姨妈忌讳。

薛姨妈见薛宝钗面上微有懊恼之意,也有些后悔语气说得太重,但是想着自己是母亲,教育自家女儿,话就算再重,谅也无妨,遂也不忙着描补,只将话锋一转,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和香菱投缘,怕她被轻视了。这你放心,有母亲做主,必然不会轻易把香菱给你哥哥,就算要给,也非磨砺他一番再说。你姑娘家的只管养病,其余诸事不消操心。”

说罢,只觉得自己打一巴掌给颗甜枣,对女儿的一番训诫可圈可点,不免有些得意。一转念却又想到男人早死,这种得意的情绪无人分享,只能好生守着儿子,盼老天垂怜,他有朝一日突然开窍,变得有出息,心中又是寥落悲凉,又是殷殷期盼。

薛宝钗自幼依恋母亲,对其疼惜异常,一来见母亲许诺不会轻易把香菱给薛蟠,心中微安,二来见母亲面上突然显出黯然之色,只当她忆起死去的父亲,只想着劝慰,哪里还把先前薛姨妈的重话放在心上,耿耿于怀?

突然听见那个声音又阴阳怪气地说道:“啧啧,天底下的父母多半是偏心的,我今儿个又见了一个。生了一个呆霸王儿子,只知道败家生事,却一味纵容,盼着他幡然悔悟;分明有一个心思玲珑剔透、知疼知热的能干女儿,却没把她真当一回事。遇到难处时想着问她出主意,难处过去了,便说要她‘诸事不消操心’。瞧这女儿做的!儿子可以胡乱糟蹋万贯家财,女儿就只得一副嫁妆了。啧啧!”

薛宝钗对母亲又是依恋又是敬爱,哪里能容那声音如此讥讽?忙在心中斥责它道:“你胡乱说些什么?世间又有哪家不是如此?自古生男儿弄璋之喜,生女儿弄瓦之喜,高下分明。难道古人也错了吗?”

那声音沉默了半晌,薛宝钗只当它是知错了。想不到过了片刻,它又出声道:“若是男儿能继承父业,支撑门楣,独力赡养父母,帮衬出嫁姐妹,得此厚待原也应该;若是女儿只消深闺绣花,出嫁后相夫教子,永不消直面外间风雨,被人轻视也是无妨。怕只怕,身为男儿者立不起来,糟蹋家业,连累姐妹,弄得家宅不宁,自家断子绝孙,寡妹无处容身,寡母沿街乞讨,那做母亲的,当年还把他当作珍珠心肝一般捧着,岂不是讽刺?”

薛宝钗是个聪明人,闻言脸色大变,心中不安之至,勉强笑着问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说的是谁家的事?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声音嗤笑一声,却卖关子不肯细说,薛宝钗只觉得心惊肉跳,却无可奈何。

于是母女两个坐在炕上,薛宝钗一边低头做针线,一边和薛姨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不多时日已过正午,薛姨妈看天色知道薛蟠必然是在外边用中饭了,不回家吃了,轻轻叹了口气,命传饭进来。顷刻寂然饭毕,薛姨妈正要向宝钗交代些什么,猛然听得莺儿笑嘻嘻地进来说:“金陵城的那位冯渊冯公子,打发了婆子来问夫人姑娘安呢。”

薛宝钗暗叫一声不好,未及和莺儿使眼色,薛姨妈已经皱起眉头来说:“什么冯公子?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乡绅之子,什么东西,就敢跟我们薛家攀亲带故起来了?宝钗,你瞧瞧你,招惹出的都是什么事儿!”

薛宝钗合家在金陵城时,呆霸王薛蟠为了和小乡绅之子冯渊争抢香菱丫头,差点闹出人命来。幸有那个声音提点,薛宝钗看顾得紧,闻讯匆匆扶着薛姨妈赶到场中,终于没酿成大错。只是冯渊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被打得半死不活,嘴皮子倒利索,竟当场同薛姨妈攀交情,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拐了十八个弯的亲朋故旧都拿来凑数。薛姨妈是个面皮软的人,场面上一时招架不住,竟被冯渊攀亲成功,叙了辈分,口口声声称薛姨妈为表奶奶。呆霸王听冯渊叫自己一声表叔叔,心中大乐,当场就认了侄儿。从此这冯家就如同甩不掉的牛皮糖,薛姨妈事后想起来,时时后悔抱怨。

薛宝钗低头不说话,那个声音却为她抱屈道:“你母亲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些。哪里是你招惹的?若不是呆霸王非要跟冯渊那倒霉鬼抢女人,薛家会沾惹上这事?”

无缘无故受此指责,薛宝钗只觉得有些委屈,但是她和薛姨妈母女感情极好,素知母亲行事糊涂,但是素来是疼自己的,也不便过于分辩。薛姨妈见薛宝钗不说话,便一个人絮絮叨叨道:“这人这些时候一直纠缠不休,想来还是因为香菱丫鬟的缘故。——罢了,也是个痴心人。他家既拿了问候我们当借口,宝钗你便去应付它一回,就说我身上不好,不得闲。”

——若论家常人情往来,断然没有让未出阁的小姐事事料理的道理。可是薛家人丁凋零,宝钗自幼便得父亲看重,更与别人不同。况且冯家打发了婆子来,既是内眷,也就无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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