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静在屋子里听着,突然醒悟这群人打算将自己献给什么柳公子,还嫌是残花败柳,看了要洗眼,不觉又羞又恼。但凡女子都在意自己的容貌,姚静这身子的原主既然能得李纨青眼,论资质也不至于太差,只是姚静性子古怪,不愿保养,再加上这些日子又和孙穆闹翻,更是无心装扮,一来二去,连这等没见过大世面的乡野村夫也敢奚落她的容貌了。实在是叫人怒不可竭。
但是人在屋檐下下,不得不低头。姚静跟自己生了一会子闷气,刚好过了些,就听到外面那两人跟不知道什么人打招呼道:“无衣姑娘回来了!”
“无衣姑娘,小的跟你商量件事。刘老三从山下截了个婆娘,我们瞧着有手有脚的,想过几日在大当家那里过了明路,给兄弟们当福利,只是这几日无处安放。左思右想,就带到您这儿了……”
那无衣姑娘听声音颇小,脾气却大,当下冷哼一声,推门进来,手托着油灯,朝姚静上下打量了一番。姚静只觉得她年纪不过八.九岁,身量未足,模样却佳,一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知道怎的竟有自惭形秽之感。
无衣只朝姚静全身打量了片刻,一言不发退出房去,问先前那两人:“这是从什么地方截来的女人?刘老三犯了教中禁忌,你们还敢收他入教?”
那两人支支吾吾道:“刘老三说载着那婆娘在京城中转了好几大圈,那婆娘无钱付账,说定了是拿身子抵账的。”
姚静在屋子里听得几乎要气晕了过去,好容易才顾忌此处不是能讲道理的所在,忍了又忍。又听见那无衣姑娘跟先前两人说了一阵子话,那两人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无衣这才折返回屋子,目光冷冷,抱臂盯着姚静细看。姚静被她看得有些承受不住,羞恼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天理教强抢民女,还污蔑于我,迟早……迟早……”她本来想说“迟早要遭到报应的”,却顾忌着这是对方主场,再兼听那两人说这无衣小姑娘性子暴躁,到底不敢惹恼了她。
却听无衣突然间幽幽一叹道:“这不是博古通今、呼风唤雨的姚先生吗?怎么沦落至此?我记得你神气得很,怎么如今这么委屈?还强抢民女?我不信有人这般不开眼,敢动薛家的客人。”言语间尽是嘲讽与戏谑之意。
姚静听她所言,分明是知道根底的,又惊又恼,急抬起头,盯着无衣细看,半晌方不确定地说道:“你是……柳依依?你走失不过两年,却怎的变成了这副模样?”
两年前的柳依依,是不过五六岁大小的小女孩,生的玉雪可爱,一身装束虽然破旧了些,显见家人不甚用心,也是小康之家小姐们才有的打扮。而如今的无衣,身量比过去高了一大截,眉眼中已有几分风流婀娜的神韵,但周身上下皆是皂黑的布衣,竟有几分江湖飞贼的感觉。
姚静见到故人,心中大喜,忙绞尽脑汁和她拉关系,见柳依依不说话,便笑道:“两年不见,难道你忘记从前的事情了?我还为你买过糖葫芦吃呢。还有黄金丝,你难道都忘了吗?”
柳依依不答,只拿眼睛盯住她:“你老实些,别想着攀交情!你说老实话,是不是和薛家闹翻了?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了!”
姚静此时最听不得一个“薛”字,心中腹诽当年柳依依就一脸聪明相,如今在荒山野岭里混迹了两年,越发不好糊弄,当下负气说道:“就算闹翻又怎样?难道没了她薛宝钗,我便寸步难行不成?连孙姐姐也向着她。我知道你一定是也站在她那边了,当年你也只肯吃她给的面果。要杀要剐随便你,只有一样,我看在旧时相识的份儿上,忠告你一句:这地方也不是你能久待的,早晚惹来杀身之祸!”
“忠告?”柳依依嘲笑道,“你的忠告,我听多了。你倒是忠告过我不许爹娘生弟弟,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大吵大闹过,有用吗?你四处劝人,身为女儿家,不应委屈自己,可倘若信了你的话,日子能好过才有鬼。这世上,总归是有本事的人说了算。你只教女儿家不委曲求全,却不教她们如何在这世上活得更好。现在连你自己也沦落到这份儿上了。亏你长到这般岁数,居然连我还不如!”
姚静气恼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但是柳依依虽然改名唤作“无依”,到底还是有些良心的。想来她师从那什么老道姑,在天理教中竟然有些地位,当下就做主私放了她,又指点她如何沿着小路逃跑,甚至还送她出门。
姚静看着如今飞檐走壁、身手不凡的黑衣少女,又想到两年前那个一脸娇憨的可爱孩子,百感交集,除了一个谢字,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末了,方郑重说道:“我知你在心中笑我蠢。不过你也好歹听我说句话,天理教是没有好下场的,你……”
却见无依一脸不屑地摇着手:“得了得了,我知道了!谁不知道这群邪魔歪道不能成事?我只是跟着老道姑学功夫,省的受别人欺负而已。你顾好你自己吧。”
姚静见她年纪虽小,却极有主意,也不再多说,一咬牙,连夜摸黑逃下山去了。
第108章
自长公主殿下亲往荣国府一行,诸人待宝钗更是与往日不同。
原本贾母虽然诸多猜疑,王夫人却仍将她纳入宝玉之妻的人选之中,如今长公主来过后,王夫人却一下子转了口风:“宝钗这孩子是有大造化的。将来还不定如何呢。前几日锦乡侯家的公子才来提过亲,长公主殿下又亲自来叮嘱,说莫要亏待了她。如今她一意想搬出园子住,我这做姨母的,虽是十二分的舍不得,但想到这孩子是做大事的人,住在园子里唯恐拘束了她,便也不好出头拦了。如今你且说与她听,就说蘅芜苑我仍旧做主为她留着,什么时候想过来转转了,招呼一声便是了。”
薛姨妈虽然不若王夫人做事简快,但岂不知家姐脾气性情,见这副模样便知道是动了真怒,慌得赶紧澄清道:“宝钗那孩子向来是极稳重的。便是那个锦乡侯家的公子,我也敢打包票说她没见过。还请姐姐在老太太面前美言几句。姐姐又何尝不知,宝钗说要搬出园子,无非是小孩子家家的气话,何必当真?等我跟她说了也就是了。”
王夫人冷笑道:“小孩子家家的气话?只怕她的心大着呢?你可知那长公主殿下是何底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珠儿娶了国子监李家的女孩儿,原本也是一片好心,结果如何?莫说老太太不同意,便是我,也不能叫宝玉再娶了那样的女孩!”
薛姨妈听闻其中必有缘故,当下私下一打听,不觉慌了神,回头向着宝钗抱怨道:“你好好的一个闺女家,怎地和长公主殿下有了来往?你究竟知不知道,这位长公主殿下自和亲归来之后,性情大变,整日里和宫里的美貌女子不清不楚的,现如今连老太太、你二姨母都以为你是那种人,你也知道的,他们因你珠大嫂子之事,一向忌讳这个的,现如今已是向宫里元春娘娘请旨,说要将你林妹妹指与宝兄弟了。”
宝钗早就知道那长公主殿下有些不清不楚的毛病,故而一再敬而远之。如今迫不得已,因海运之事与姚静之事,跟她有了来往,却早已横下一条心来,故而安之若素。此时闻薛姨妈之言,竟然笑道:“如此甚好。我早看准了,他们两人才是一对。若果真有旨意,我也就安了心了。”
薛姨妈见女儿执迷不悟至此,不觉恼怒,作势欲打,又怕长公主殿下怪罪,哭闹一番,皆不见效,于是自己抹了眼泪,灰溜溜地扶着一个丫鬟走了。
宝钗这才怔怔地对着菱花镜出神,不觉滴下泪来。被合作伙伴背叛,不得已同长公主殿下打交道,此是一怒;自家母亲不体恤自己至此,颇感伤怀,此是一伤;贾家那边松口,终于肯放自己离开大观园,顿感自由,此是一喜;惊闻宫中元妃即将为林黛玉和贾宝玉指婚,既为林黛玉得偿夙愿而欣慰,又为自己的处境而自怜。故而心中百感交集,说不出的滋味。
猛然听见莺儿挑帘来报,说林姑娘来了。宝钗这才惊醒过来,忙用帕子抹泪之时,早被林黛玉看到了眼圈微红,抢过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先前我听说宝姐姐执意要搬出大观园来,苦劝不得,如今却见姐姐这般难过,莫不是为了舍不得我们?既然如此,又何必一定要搬出去住?”
宝钗强笑道:“无妨。都是些生意上的烦心事。”
林黛玉道:“既是生意上的事情琐碎至此,宝姐姐又何必诸事亲力亲为?难道以薛家之富,姐姐还想着自己赚体己钱吗?”
宝钗笑笑道:“偏是你古灵精怪。”忙招过莺儿,捧来铺子里的账本与她看,言说她放在宝钗这里的本钱已经翻出多少来。
黛玉却对这个兴致缺缺,摇手道:“我并不是为这个来的。”
宝钗想起她前世里的所见所闻,劝谏道:“虽说银钱诸物,难免流于世俗,同妹妹这锦心绣口、清贵风骨不衬,但身为皇亲国戚家的主母,打赏下人什么的,也要手头宽绰些,才好便宜行事,到底也要留些体己钱,一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可保得一时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