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清冽过分的眸子,此刻带着初醒的迷茫与虚弱,映入了齐萧衍那布满血丝、却充满了无尽狂喜与深情的脸庞。
他看着他,看了很久,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虚弱却真实的笑颜。
“萧衍……”
声音细若蚊蚋,却如同天籁,瞬间驱散了齐萧衍心中所有的阴霾与恐惧。
他紧紧握住陆玄之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声音哽咽却充满了无尽的喜悦与坚定:
“我在……玄之,我一直都在。”
“从今往后,碧落黄泉,永不相负。”
风雪依旧,前路漫长。
但只要彼此携手,便无惧任何风霜。
第50章 梅香暗渡
承平三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些。第一场雪落下时,齐王府的梅林刚刚结出细小的花苞。细碎的雪粒子裹着尚未绽放的红萼,在凛冽的北风中微微颤动,如同墨笔在素绢上点染出的疏影。
陆玄之披着一件银狐裘,独立在梅林深处的听雪亭中。他身形依旧清瘦,但眉宇间那层挥之不去的病气已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水的气质。离开京城权力中心已有两年,南方的温山软水似乎并未磨去他骨子里的清冷,反而添了几分超然物外的通透。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呀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梅林外停下。脚步声沉稳有力,踏碎了一地琼瑶,穿过疏朗的梅枝,停在他身后。
他没有回头。
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轻轻披在他肩上,取代了那件略显单薄的银狐裘。一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从他身后伸来,替他系好领口的丝绦,动作熟稔而自然。
“天寒,怎么不在屋里等?”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风尘,更多的是不容错辨的关切。
陆玄之微微侧首,便对上齐萧衍深邃的眼眸。两年时光,并未在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目光愈发沉静,如同古井深潭,唯有在映出他身影时,才会泛起细微的波澜。
“屋里闷。”陆玄之淡淡道,目光重新投向亭外那几株含苞待放的红梅,“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大些。”
齐萧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嗯了一声,与他并肩而立。亭外飞雪连天,将远山近树都染成一片混沌的白,唯有这几株红梅,在素白世界中倔强地挺立着,孕育着灼灼生机。他很自然地握住陆玄之微凉的手,纳入掌心暖着。
“北境刚传来消息,狄族遣使求和,愿称臣纳贡,永世不犯边。”齐萧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陆玄之眼睫微动,并未感到意外。两年前那场血流成河的决战,几乎打断了北狄的脊梁,周骁伏诛,观星阁在朝中的暗桩被连根拔起,小皇帝经过那场宫变,也收敛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对这位皇叔倚重有加。这两年来,齐萧衍整顿吏治,巩固边防,大梁国力日盛,北狄此时求和,是意料中事。
“条件是?”陆玄之问。他了解齐萧衍,若非有足够分量的筹码,他不会亲自来此“静养”之地。
“开放边境五市,准许商旅往来。”齐萧衍顿了顿,侧头看他,目光深沉,“狄王愿送其幼子入京为质。”
陆玄之沉默片刻。开放五市,利在长远,可互通有无,潜移默化。送子为质,更是将诚意摆在了明处。看来北狄确实是真心求和了。
“你应了?”
“尚未。”齐萧衍握紧了他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微凉的腕骨,“朝中那些老家伙,吵得厉害。主战派觉得打得还不够,该直捣黄龙;主和派又担心养虎为患,引狼入室。”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位极人臣,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平衡各方势力,权衡利弊得失,远比沙场征战更耗心神。
“你怎么想?”陆玄之看向他。雪光映照下,齐萧衍的侧脸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齐萧衍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掠过亭外风雪,似乎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片他曾浴血奋战的苍茫大地。“打仗,是为了不打仗。”他缓缓道,“北狄元气大伤,非十年难以恢复。此时休养生息,于国于民,利大于弊。只是……”
他话音一转,带着几分冷意:“有些人,未必希望看到边境太平。”
陆玄之了然。边境无事,武将在朝中的话语权便会减弱,某些人的利益自然会受损。这朝堂之上的风刀霜剑,从未停歇。
“那位狄族质子,是关键。”陆玄之轻声道。一个处理不当,便是新的祸端。
“所以,我需一个万全之策。”齐萧衍终于将目光完全落在他脸上,那深邃的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倚重,“玄之,随我回京。”
不是询问,是陈述。是笃定他一定会答应。
陆玄之垂下眼帘,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齐萧衍麦色粗糙、布满习武薄茧的手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契合。离开京城的这两年,他并非完全隔绝世事。齐萧衍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此“休沐”,朝中大小事务,边境军情动态,他或多或少都知道。他知道齐萧衍需要他,不仅仅是为了应对眼前的困局,更是为了……那个人人觊觎的至尊之位,以及位极人臣之后,那无处不在的猜忌与危险。
“好。”他抬眼,迎上齐萧衍的目光,清冽的眸中是一片平静的应允。
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问为何偏偏是此时。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这些。
齐萧衍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放松,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悄然散去,化作一片温融。他伸手,替他拂去发梢沾染的几点雪花,动作轻柔。
“京中的梅花,也该开了。”
三日后,车队启程返京。仪仗并不煊赫,但护卫皆是从北境战场上下来的百战精锐,眼神锐利,气息沉凝。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陆玄之靠坐在软垫上,手中捧着一卷闲书,齐萧衍则在一旁处理着沿途送来的公文。
车内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朱笔批阅的细微声响。偶尔齐萧衍会就某件棘手之事询问陆玄之的意见,陆玄之或三言两语点破关窍,或沉默片刻后给出一个出人意料的解决之道。他们之间的交流简洁而高效,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齐王府中,并肩面对无数明枪暗箭的时光。
行至洛水畔,天色已晚,车队在驿馆歇下。驿丞早已得到消息,将最好的院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晚膳后,雪又渐渐大了起来,扑簌簌地敲打着窗棂。
陆玄之畏寒,齐萧衍便命人在房中多添了两个炭盆。他亲自试了试水温,才将泡好的参茶递到陆玄之手中。
“喝点暖暖身子。”
陆玄之接过白玉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他低头轻啜一口,参茶的微苦之后是淡淡的回甘。
“京中情形,比两年前如何?”他放下茶盏,问道。
齐萧衍在他对面坐下,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表面平静。”他言简意赅,“陛下年岁渐长,心思也活络了些。太后娘家那几个,近来不太安分。至于其他人……”他嗤笑一声,“不过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陆玄之静静听着。小皇帝齐钰,经过宫变和北境大捷,对这位皇叔既依赖又忌惮。太后母族势力趁机扩张,也在情理之中。而朝中那些勋贵大臣,在绝对的权力和军功面前,暂时选择了蛰伏,但暗地里的心思,谁又说得准。
“那位狄族质子,你打算如何安置?”陆玄之问到了关键。
齐萧衍目光微冷:“按惯例,送入宫中,交由内务府看管。”
“不妥。”陆玄之摇头,“宫中人多眼杂,易生事端。且陛下年少,若被有心人利用,恐生变故。”
“你的意思是?”
“置于眼皮底下。”陆玄之抬眸,眼神清亮,“接入王府。”
齐萧衍挑眉,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接入王府,看似给了狄族天大的面子,实则是将这颗可能引爆朝局的不稳定因素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既能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又能杜绝他人染指。更重要的是,有陆玄之在府中,不愁看不出这质子的深浅。
“好。”齐萧衍颔首,“就依你。”
他看着烛光下陆玄之沉静的侧脸,心中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似乎因为他的归来,而瞬间清晰了许多。他起身,走到陆玄之身边,俯身将他连同厚厚的绒毯一起拥入怀中。
“玄之,”他将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低沉而缱绻,“有你在,真好。”
陆玄之没有挣脱,安静地靠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着窗外愈发急促的风雪声,鼻尖萦绕着熟悉的、带着冷冽松香的气息。他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
回京的路程,因风雪耽搁了几日。抵达京城时,已是腊月廿三,小年。
京城依旧繁华,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只是当那有着摄政王徽记的车队缓缓驶过时,喧嚣的人群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一瞬,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好奇的、探究的,纷纷投向那辆玄黑色的马车。
马车并未在王府正门停留,而是直接从侧门驶入,直抵内院承运殿。
殿内一切如旧,仿佛主人只是昨日才离开。地龙烧得暖烘烘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陆玄之惯用的冷梅香。只是在那熟悉的香气中,似乎又隐隐掺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陌生的甜腻气息。
陆玄之脚步微顿,目光扫过殿内陈设,最后落在角落那座紫铜鎏金螭纹香炉上。
齐萧衍显然也察觉到了,眉头蹙起,看向侍立一旁的周平。
周平连忙躬身,低声道:“王爷离京期间,太后娘娘体恤,说殿下畏寒,特意赐下了些安神暖身的‘玉蕊香’,吩咐每日在殿中熏燃。”
玉蕊香?陆玄之眸光微闪。他曾在一本前朝杂记中见过此香记载,说是以南疆一种奇花为主料,香气馥郁,有暖身安神之效,但若长期使用,会于不知不觉中侵蚀经脉,令人内力滞涩,精神倦怠。前朝不少勋贵便是栽在此香之上。
太后……还真是“用心良苦”。
齐萧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厉色一闪而逝。“撤了。”他声音冰冷,“连同太后所赐之物,一并清理出去。承运殿内,一应照旧。”
“是。”周平冷汗涔涔,连忙指挥侍女将香炉撤下,开窗通风。
齐萧衍转向陆玄之,语气放缓:“路上劳顿,你先歇息。我去处理些积压的政务。”他顿了顿,补充道,“晚上宫中有小年宴,你若不想去,便不必理会。”
陆玄之点了点头。他本就不喜那种场合。
齐萧衍离开后,陆玄之并未立刻休息。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疏影横斜的老梅。经过几日风雪催逼,枝头的花苞已绽开了少许,红艳艳的点缀在覆雪的枝头,煞是好看。只是那暗香浮动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不如南方梅林那般清冽纯粹。
这京城,终究是变了,又或许,它从未改变过。
晚些时候,齐萧衍还未回来,宫里却来了人。是太后身边的一位老嬷嬷,带着几个捧着锦盒的小太监。
“参见陆先生。”老嬷嬷态度恭敬,笑容却带着几分宫廷特有的虚伪,“太后娘娘听闻先生回京,心中挂念。知先生素来雅好风物,特命老奴送来几样小玩意,给先生赏玩解闷。”
锦盒打开,是几件前朝的古玩玉器,还有一盆精心养护的、正值花期的素心腊梅。那腊梅形态奇古,幽香扑鼻,确非凡品。
陆玄之目光掠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最后落在那盆腊梅上,神色平静无波。“有劳嬷嬷,代陆某谢过太后娘娘美意。”
老嬷嬷见他收下,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又说了几句关怀备至的客套话,这才告辞离去。
待人走后,陆玄之走到那盆腊梅前,俯身细看。花瓣晶莹如玉,香气清幽,并无异样。但他指尖轻轻拂过花盆边缘的泥土,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那“玉蕊香”同源的阴寒气息。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他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太后这是试探,还是警告?或者,两者皆有。
他并未动那盆花,只是吩咐侍女将其移至外间廊下。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宫中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随风传来。承运殿内却是一片寂静。陆玄之用过晚膳,正靠在榻上翻阅一本棋谱,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齐萧衍回来了,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眉宇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挥退侍女,走到榻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头靠在了陆玄之的肩窝,闭目养神。
“累了?”陆玄之放下棋谱,轻声问。
“嗯。”齐萧衍闷哼一声,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一群蠢货,吵得头疼。”
陆玄之任他抱着,指尖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揉按着。清凉的指尖带着一丝安抚的力量,齐萧衍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太后今日派人送了东西来。”陆玄之淡淡道。
齐萧衍倏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乍现:“她为难你了?”
“没有。”陆玄之神色不变,“送了些古玩,还有一盆腊梅。”
齐萧衍坐直身体,看着他:“那腊梅有问题?”
“花无问题,土有问题。”陆玄之言简意赅,“与那‘玉蕊香’应是同源之物,药性更隐晦,长期置于室内,效果类似。”
齐萧衍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放在膝上的手骤然握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杀意,声音冰寒:“她真是……越来越不知分寸了。”
陆玄之握住他紧绷的拳头,轻轻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意料之中。”他语气依旧平静,“她是在试探你的底线,也是在警告我。”
齐萧衍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
“我知道。”陆玄之迎上他的目光,清冽的眸中是一片了然与从容,“所以,我们更需小心。”
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宫宴上,可还顺利?”
齐萧衍嗤笑一声:“还能如何?歌功颂德,虚与委蛇。倒是那位狄族使臣,姿态放得极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次呈上了求和国书,并表示其王子已在来京路上。”
“陛下是何态度?”
齐萧衍眼底闪过一丝嘲讽,“自然是‘龙心大悦’,当庭准了和议,还厚赏了使臣。至于质子入京之事,我按我们商议的,提议接入王府‘教导’,他也未反对。”
陆玄之点了点头。
“年后,怕是有的忙了。”陆玄之轻声道。质子入府,各方势力的目光都会聚焦于此。太后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朝中那些心怀鬼胎之人,也会趁机兴风作浪。
齐萧衍将他揽入怀中,下巴蹭着他柔软的发丝,声音低沉而坚定:“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京城,便翻不了天。”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着朱墙碧瓦。殿内烛火摇曳,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年关将至,京城的上空,却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云,预示着来年,注定不会平静。
然而,对于历经生死、看惯风浪的两人而言,这不过是又一局需要携手共渡的棋。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第51章 朔风入京华
年关的喜庆气氛,如同覆盖京城的积雪,看似洁白无瑕,底下却暗藏着冰凌与泥泞。承运殿内撤去了太后所赐的香物,恢复了陆玄之惯用的冷梅香,清冽的气息涤荡着之前那丝甜腻,却涤不尽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硝烟。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宫中照例设宴,与民同乐。齐萧衍依旧询问陆玄之的意思,陆玄之依旧摇头。他厌烦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更不愿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成为各方势力揣摩、试探的焦点。齐萧衍并未强求,只命秦伯将王府内外守得铁桶一般,自己独自入宫赴宴。
夜幕低垂,京城灯火璀璨,朱雀大街两侧挂满了各式花灯,舞龙舞狮,喧闹非凡。承运殿却仿佛与世隔绝,只有檐下那几盏素净的宫灯在寒风中摇曳。
陆玄之披着那件玄色大氅,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错落,并非名局谱上的定式,而是他依据近日朝局动向,自行推演的一盘“棋”。棋子所代表的,是朝中各方势力,以及即将入京的那位狄族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