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是胆怯,便越是回缩。
梁誉呼吸一凛,沉声道:“别咬。”
楚常欢眼眶微红,委屈至极。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正得梁誉欢心,遂展了腰,款款而动。
院里终复平静,只剩一轮圆月照彻黑夜。
温存过后,疲累卷袭,梁誉替他洗沐时,刻意用掌心探了探他的小腹,此处依旧泛着些微的寒意,与整个身子的温度格格不入。
待洗毕,方拥他入睡。
后半夜时,楚常欢醒了过来,在他身侧辗转。彼时天光未明,梁誉亦未掌灯,将他搂入怀中,问道:“为何醒这么早?”
楚常欢沉吟几息才开口:“做梦了。”很快又道,“睡罢,我又乏了。”
梁誉不疑有他,合眼复眠。晨间醒来时,见楚常欢蜷弓着身子,双手捂紧腹部,面色微有些苍白,心下一骇,问道:“常欢,你怎么了?”
楚常欢摇头:“……无碍。”
嗓音已虚弱到了极致。
梁誉当即起床更衣,拉开房门厉声喝道:“梁安——去叫大夫!”
更漏滴溅, 其声泠然,如利刃敲击胸腔,扣震心脉。
大夫正坐于拔步床前, 隔着帐幔替王妃把脉。梁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问道:“大夫,王妃的身子如何了?”
大夫收回搭脉的手,肃然道:“王妃动了胎气,已有好几个时辰了,怕是要……滑胎了。”
梁誉神色骤变:“你说什么?”
大夫拱手道:“草民不敢欺瞒,滑脉息弱,俨然是落胎之兆!王妃腹中的胎儿尚不足三个月,即便……即便吃安胎药也无济于事。”
蓦地, 梁誉回忆起来,下半夜时楚常欢就已转醒, 辗转腾挪,不得安眠, 想来那时便开始难受了。
梁誉万分懊恼,恨自己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异样,更恨自己纵了欲,害了他和孩子。于是道:“恳请大夫务必保王妃和孩子无虞。”
大夫一怔, 道:“这……”
梁誉冷声道:“倘若二者有任何闪失, 本王就拿你问罪。”
大夫吓得面无血色, 当即说道:“王爷,熏艾或许可行, 只是这孩子实在太小,若此时熏艾保胎,恐怕……”
“没有恐怕!”梁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这孩子因巫药而生, 且楚常欢是个男身,不比妇人有分娩之道,此时若落了胎,无疑是胎死腹中而不得出,恐会要了他的性命。
即便这孩子真的保不住,至少也要撑到九黎巫祝到来方可。
大夫并不知帐中的王妃是个男人,见王爷如此看中这个孩子,只得备来艾条,又写下一剂保胎药让人煎煮了喂与王妃服下。
熏了艾,楚常欢仍昏迷不醒,他腹部的寒气愈来愈重,无论如何都驱不散,捂不热。
后来梁誉又给他渡了半碗保胎药,始终未见起色,便唤来李幼之,问他可有法子。
李幼之摸了摸楚常欢的手腕,又想去摸他的肚子,被梁誉沉着脸制止了。
李幼之道:“下官需查验王妃的腹部是否有积寒,紧要时刻,只能冒犯了。”
闻及此言,梁誉便不再相阻。李幼之隔着一层衣料贴上楚常欢的腹部,一股阴寒之气浸入掌心,他道:“同心草性阴,积寒于腹,可育子。艾草虽能温经止血,但它驱寒,对王妃反而不利。”
梁誉道:“可他动了胎气,不用此法,如何保胎?”
李幼之默了默,道:“听天命,尽人事。”
此举无疑是放任不管,梁誉愠恼,咬牙道:“出去!”
他在床前守了一整日,被悔愧折磨着,眼眶渐渐湿润。
夜渐深,梁誉握住楚常欢的手,卑微央求:“常欢,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一滴泪倏然滴落,溅在楚常欢的手背,楚常欢若有所觉,眉心微蹙。
梁誉心下一喜,忙又唤道:“常欢,常欢。”
楚常欢张了张嘴,呢喃着什么,梁誉听不清,便伏身附耳,一声“明鹤”清晰地漾在耳畔,教他顿时沉了心。
一夜之后,楚常欢始终不醒,大夫再次赶到,取了艾欲焚,梁誉忽然想起李幼之的话,便道:“不必熏艾了,再试试别的法子。”
大夫惶惑,但也只能遵命,以针灸刺其穴位,通经活血。
楚常欢仿佛听见了李幼之的声音,继而深陷梦魇,难以脱身。
那年得知了梁誉为救李幼之而将他送给顾明鹤,回到侯府后,楚常欢彻底死心,便拔了顾明鹤的剑刎颈自杀。
可他并没死,再睁眼时,已身在一只巨大的黄金笼里,双手被锁链束缚,无从挣脱。
他惊慌不已,大声呼救,未几,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顾明鹤走将进来,立于囚笼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楚常欢挣扎着向他靠近,欲让他救出自己,待看清他的神色时,顿觉恶寒:“明鹤,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
顾明鹤打开笼门,在他身前蹲下:“欢欢,你总是这么不听话,一次又一次地令我失望。”
分明还是从前那般温柔的语调,可楚常欢却听得毛骨悚然:“你……你放过我好不好?”
顾明鹤恍若未闻,从袖中取出一只瓷瓶,道:“该换药了。”
说罢便要去解他颈上裹伤口的布,却被楚常欢尖叫着躲开了:“别碰我!”
一声厉喝撕裂了伤口,又渗出些血来。
顾明鹤的手顿在虚空,神色竟比古井还要平静。
须臾,他收回手,沉沉地开口:“他那般伤害你,你居然还为了他自戕,值得么?”
楚常欢别过头,不愿回应。
顾明鹤强势地掰过他的脸,咬牙问道:“值得吗?!”
素来温儒的男子,此刻竟像恶鬼修罗,面目狰狞至极。
楚常欢从未见过这样的顾明鹤,顿时慌了神:“你……你弄疼我了。”
顾明鹤笑了笑:“疼?你拔剑抹脖子的时候怎么不怕疼?”
楚常欢害怕极了,落泪道:“明鹤,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一直视你如亲兄长,从未对你有过半分肖想,我们不能做夫妻。”
他的话字字锥心,顾明鹤闻言,又笑了一声:“你还想嫁给梁誉,是吗?可他为了那个李幼之,眼都不眨就与我做了交易,可见你在他心里一文不值。我视你如宝,你跟我有什么不好?”
楚常欢怔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顾明鹤抹去他的泪,耐心地哄着:“欢欢别哭,我会一直爱你。”
楚常欢望着他,哭得梨花带雨:“明鹤,放了我。”
顾明鹤道:“听话,先换药,若是留了疤就不好。”
楚常欢便挣扎起来,抽泣道:“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了……”
顾明鹤不顾他的挣扎,强行拥住他,附在耳畔,斩钉截铁地道:“痴、心、妄、想。”
楚常欢浑身一僵。
顾明鹤又道,“你只能是我的,即便死了,也要进我顾家祠堂,埋进顾家的墓地。”
楚常欢后背发凉,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顾明鹤!
不过转瞬,顾明鹤又似从前那般,绽出一抹温和的笑:“欢欢,我会让你爱上我的,一心一意地爱我。”
话毕,吻了吻他的唇,起身离去。
自此后,楚常欢便一直被囚于笼中,饶是手腕被磨出了血,顾明鹤也绝不心软。
颈侧的剑伤日渐愈合,却留了一道狰狞的疤,顾明鹤嫌它碍眼,便用白绡缠住楚常欢的脖子,将它遮掩了去。
直到某天,顾明鹤喂给他一枚药丸,楚常欢被迫吞咽,不多时腹部便传来一阵绞痛,他流着泪看向顾明鹤,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顾明鹤并未应声,而是解了束腰,拉开衣襟,露出一面坚实的胸膛。
楚常欢已顾不得腹痛了,连连后退,直到被笼壁阻了退路,方惊慌地开口:“明鹤,你……”
两人成婚数日,顾明鹤从未逼迫他行过房事,眼下如此,大有奸'幸之意。
楚常欢道:“你说过,你不会逼我的!”
“是你在逼我。”顾明鹤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旋即掏出一把匕首,往心口划去。
楚常欢大惊失色,忙又朝他靠近:“不!明鹤,你在做什么!住手!”
他被锁链困住,难以阻止,
利刃划开皮肉,鲜血横流。
可下一瞬,顾明鹤竟用杯盏盛血,掰开楚常欢的嘴角,迫他将鲜血饮尽。
腥热的液体滚入喉间,楚常欢惊呼一声,猝然睁开了眼:“明鹤!”
屋内灯影憧憧,梁誉静坐床头,面色沉沉。
楚常欢昏迷了两三日,此刻总算转醒,可那些将他囚锁金笼的梦,竟如云烟般消散,无从回忆。
他对上梁誉的目光,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梁誉道:“放心罢,孩子无恙。”
楚常欢愕然:“什……什么?”
梁誉只当他还未清醒,便又道,“孩子命大,保住了。”
楚常欢眼前一黑,他费尽心思才动了胎气,怎么就……
梁誉握住他的手,道:“你昏迷了好几日,应是饿了,想吃什么?我让厨子给你备来。”
楚常欢抽出手,淡淡地道:“王爷出去罢,让我静一静。”
半晌,梁誉起身,离开寝室。
其后又将养了几日,楚常欢的身子得以痊愈,可他却不像前些时日那般热情了,复归死气,杳无生机。
夜里入眠后,亦是噩梦频频,嘴里念叨的,永远都是顾明鹤的名字。
过了小满便算入暑,河西的白日也趋渐炎热。
这日午间,楚常欢休憩时又被噩梦惊醒,此刻姜芜并未侍奉在左右,他兀自发着呆,良久,起身下床,往供奉顾明鹤牌位的耳房行去。
自打动了胎气之后,梁誉因心存愧疚,对他的看管便疏松了许多。
西北风沙严峻,数日不曾来此,神龛又积了灰,就连灵牌上的刻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楚常欢跪在蒲团上,用袖角揩净灵牌的尘埃,轻声唤着顾明鹤的名字,不知不觉又湿了眼。
“明鹤,对不起,我未能落掉肚里的孩子……”他一面擦拭灰尘,一面哽咽,“你若在天有灵,便带我走罢。”
屋内孤冷,远不及窗外的风和日畅,楚常欢触摸着冰凉的木牌,泪流不止。
忽然,紧闭的房门被人用力推开,楚常欢骇然回头,竟见梁誉铁青着脸向他走来!
楚常欢抱着灵牌匆忙起身,下意识地往后退去。
梁誉沉声道:“原来你不知廉耻地勾引我,就是为了在房事中落胎?”
楚常欢不语。
梁誉气恼至极,胸口宛若压了一堵巨石,又闷又疼:“为什么?”
楚常欢垂眸,始终不愿开口。
梁誉闭了闭眼,道:“当年你舍命救我,可我却那样对你,所以你恨我,是不是?”
楚常欢道:“从前我的确对王爷一片痴心,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爱恨与否,如今已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梁誉问他,“顾明鹤吗?”
楚常欢道:“他是我夫,自然重要。”
“可我也是你的夫君!”梁誉厉声道,“我与你拜过天地,也洞了房,你是我的王妃,是吾妻!”
楚常欢沉默地抱紧牌位,梁誉妒火攻心,一把夺过它,用力摔做两半。
“明鹤!”楚常欢欲拾灵牌,却被梁誉一把拉过,惯在了供桌上,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咬牙道,“嘉义侯顾明鹤私交敌国,致邺军溃败,乃千古罪人!生当五马分尸,死后应下地狱,永不超生!”
楚常欢双目无神,唯有眼泪可流。
梁誉愤恨难当,沉声问道,“他对你做尽恶事,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你已怀了我的种,为何还对他念念不忘?!”
楚常欢眸光翕动,对上他的视线,冷笑道:“王爷莫要忘了,当初可是你亲手将我送给嘉义侯的。”
梁誉一怔,怒意全无:“什、什么?”
楚常欢道:“两年前的端午,我亲耳听见你与明鹤的对话——为救李幼之,王爷不惜舍身入局,诓我吃酒,给我下药。这些事,莫非王爷都忘了?”
第27章
李幼之乃前朝名将李光弼的后人, 李光弼治军严整勇略,曾于河阳之战立下汗马功劳,乃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良将。
后因遭宦官谗害, 憾恨终身, 最终只留下几本兵书传与后人,然而正因这几本兵书的遗世,致使李家后人惨遭横祸,或死或伤,数年来一直被各方势力追杀,慌于藏身逃命,哪怕几经朝代更迭,仍有人惦记着前朝李家的兵书。
后来李幼之便将先祖所著兵书逐一焚尽, 并以傩神的身份在天水城立脚。
兵书虽焚,但他却能倒背如流, 是以当初被梁誉从火堆里救出后,他便凭此优势留在了梁誉身边, 出谋划策,协助作战。
庆元四年春,凉州之战告捷,梁誉回京后不久, 留守在凉州城的李幼之因其身份被夏人知晓而遭掳掠, 梁誉得知此事, 义无反顾地派人营救。
而此时,楚常欢逃婚离京, 顾明鹤不知从何处得来李幼之被掳的消息,便以救人为条件,与梁誉做了交易。
可没想到, 端午那日,楚常欢竟将他二人的话都听了去。
他已不及去细想当初是否是顾明鹤刻意诱他说出那番话让楚常欢知晓,此刻满心皆是悔恨。
“我……”梁誉张了张嘴,无力地辩解道,“我不知道你那日也在。”
楚常欢冷笑:“王爷若知道,便不会说了吗?”
梁誉一时愣怔,不得言语,良久方道:“我救李幼之实因惜才,并无他意,倘若重来,我定——”
“没有倘若了。”楚常欢推开他,自供案起身,将碎裂的灵牌拾了起来,拼在一处,重新放回神龛内,“当年王爷为救人而把我推给嘉义侯,我的确心有不甘,可命该如此,我也奈何不了。”
梁誉只觉脑内嗡嗡作响,震出一股子剧烈的痛楚:“是我负了你。”
楚常欢扬了扬唇,似笑非笑道:“王爷说笑了,一厢情愿的事,何来负与不负之说?如今俱已过去,我也没放在心上了。”
他的一句“没放在心上了”,几欲令梁誉失去理智,良久方缓过神来,艰涩地道:“常欢……”
楚常欢凝望着神龛内的破碎灵牌,淡淡地开口:“我夫已死,王爷莫就再为难他了。”
每每提及顾明鹤,梁誉便气恼不已,他很想告诉楚常欢,顾明鹤其实并未死,可楚常欢被药物操控,对顾明鹤死心塌地,倘若真教他知道了,恐怕又要不得安宁。
忍了又忍,梁誉转过话锋,道:“你腹中的孩子不能打掉。”见他不语,复道,“你虽怀有身孕,却与女子不同,无分娩之道。一旦胎死腹中,则一尸两命。”
楚常欢神色平静,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越是这般死寂,梁誉就越是难受,遂扣住他的手,央求道,“你若真不想要这个孩子,待巫祝到来后再行抉择也不迟,别再糟践自己了。”
楚常欢抬眸,问道:“王爷此话当真?”
见他如此期盼,梁誉心尖一紧,好半晌才应道:“一言九鼎。”说罢便行出此处,径自离开了驻军府。
至夜,姜芜与两名侍婢一道将王妃的用物搬离寝室,梁誉回到后院,见她们如斯忙碌,便问道:“这是做甚?”
姜芜忙放下手头的东西,用手语回话:王妃打算搬去客房歇息。
梁誉拧眉,快步流星迈入寝室,见楚常欢正在翻弄衣橱,便走近了道:“为何要搬去客房?”
楚常欢道:“我觉浅,王爷每日晚归,我无法安睡。”
本以为他要拿他们并非真实夫妻一事来堵嘴,不成想用了这么个理由,反倒让梁誉无从应对。
眼见楚常欢要将衣物尽数取出,梁誉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又塞回柜中,道:“客房不及此处宽敞舒坦,你留下来,我搬过去。”
楚常欢正欲开口,梁誉就已转身离去,未几,姜芜和另两名侍婢抱着一应用物折回屋内,分放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