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稀奇,集团高层跟当地政府某些官员做违法交易,进行不公平竞争或换取政策便利,是屡禁不止的行为。
水至清则无鱼,很多公司有过类似行径。
但凡事要把握尺度,讲究方法,小心驶得万年船,尤其不能给人留把柄。一旦过界,对集团发展十分不利,甚至可能翻船。这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对你是好事。”谢栖说,“现在证据在你手上,怎么处置是你说了算。”
三人都下意识看赵殊意的表情,律师说:“行贿金额很大,情节严重,不出意外的话,够判好几年了。”
但如果公开,难免影响集团声誉。而且行贿不是单方面行为,牵涉到政府高官,赵殊意需要从多角度衡量利弊,谨慎处理。
利益,人脉,内部改革,未来发展……
一顿饭吃下来,什么都提及了,唯独没人提亲情层面。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赵怀成是赵殊意的亲二叔。
只有谢栖注意到,赵殊意看似积极,其实情绪并不高。
他和赵怀成之间没什么叔侄情分,有什么可顾虑的?秦芝吗?
——返程的航班在晚上。
候机的时候,叶钊和律师坐在一处,谢栖陪赵殊意坐另一边,避开下属独处。
谢栖知道赵殊意跟他没话可说,不找尴尬,戴上耳机闭眼听歌。不料,挨近赵殊意那一侧的耳机突然被摘下,音乐停了。
“今天下午,”赵殊意自言自语般说,“送白芳淳离开的时候,我跟她单独聊了几句。”
“聊了什么?”
“一些私人话题。”赵殊意说,“我问她对我二叔有感情吗,做这个决定会不会很艰难。”
这问题有点天真,不像赵殊意的风格。
但分别那一刻,午后阳光照在那女人略显落寞的侧脸上,赵殊意觉得她没那么开心。
她也很意外看似冷酷强硬的赵殊意竟然会问这么没意义的问题,抬头笑了笑,说:“有,他是我大学时的初恋,虽然……外人都很不齿吧,只是包养。”
“我幻想过,将来某一天,他可能会娶我。”白芳淳说,“后来就无所谓了,更担心下个月的生活费不到账。虽说他还算慷慨,但仰人鼻息的感觉怎么会好呢?你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抛弃,再也拿不到钱。我得为自己打算。”
赵殊意理解。
“所以我感谢你,给了我一个解脱的机会。”她很客气,态度始终得体,“我觉得他对我也有感情,不多,我排不到他心里的第一位……无所谓了,他在我心里也不是第一位。”
“你的第一位是什么?儿子?”
“嗯,其实是我和我儿子的生活。这是我必须维护的,其他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可以放弃。”
“……”
所以她放弃了赵怀成。
赵殊意将那只耳机塞进自己的耳朵,智能识别脱戴状态的蓝牙耳机自动续播,他听见了谢栖正在听的歌。
“送走她之后,我一直在想,”赵殊意接着说,“我心里的第一位是什么?”
谢栖替他回答:“我知道,你爷爷的遗志,你的公司。”
“……”
赵殊意没承认,也没否认,“你呢?”
“我?”谢栖涩然一笑,低头看自己空空的掌心,“不知道,随便吧。”
飞机落地时,已经深夜。
即使白天勉强算有交流,晚上回到家,他们依然各睡各的,冰冷的房间没有一丝升温。
元旦假期只剩一天,他们默契地睡到上午十点,起床后各忙各的,赵殊意几乎从睁眼到吃饭,一直在跟叶钊通电话。
关于怎么处置赵怀成,他不仅要顾及外界影响,也要考虑内部变动——事关重大,最好跟董事会通气。
极度的忙碌压住了私人情绪,赵殊意觉得自己稍微正常了点,甚至能跟谢栖多聊几句了。
“晚上我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他说,“如果你要做饭,不用带我的份。”
谢栖说:“我也不回来吃。”
赵殊意看他一眼,脱口问:“又是朋友聚会?”
他到底有多少好朋友?
“不是。”谢栖低头将三明治切成小块,吐司夹不住的馅料掉出来,碎得有点恶心,他显然也没什么食欲,“回家吃饭,庆祝我爸和他小老婆的结婚纪念日。”
赵殊意愣了一下,这回答荒诞得像一个玩笑。
但谢栖没开玩笑,赵殊意疑惑:“他们结婚纪念日,叫你干什么?”
谢栖什么时候给过他后妈好脸色了?
“不只我,还有谢语然。”谢栖说,“这不是一家人么,要一起庆祝。”
“……”
李音是谢栖和谢语然的后妈,谢栖跟她关系恶劣人尽皆知,谢语然虽然不太在意,但站队谢栖,以哥哥的喜恶为原则,也跟后妈保持距离。
今天怎么这么反常?
赵殊意有些茫然,迟钝地想起,之前谢栖过生日邀请李音就很反常,更何况,她还公然挑拨离间,趾高气昂无所顾忌,不怕谢栖找她算账吗?
虽说赵殊意没兴趣告状,后来心力交瘁,也顾不上她,但她是出于什么心态说那些话的?挑衅谢栖对她有什么好处?
难道说,她笃定谢栖不会发火,跟今天一样,只能听话地回家,祝她结婚纪念日快乐?
——凭什么?
赵殊意想不通其中缘由,谢栖也不解释,吃完那块被切得不成样子的三明治,谢栖穿衣走人。
直觉提醒赵殊意,可能跟自己有关系,但一整日的繁忙公事塞满大脑,他顺着白芳淳的材料查内部档案,做记录,取证,跟律师交涉,开会,应酬……晚上酒宴散了,叶钊扶着微醺的他上车。
这时冷风一吹,赵殊意才如梦初醒,突然意识到:八成是因为钱。
之前他就不理解,谢栖哪来的几百亿给他救急?就算有很大一部分是资产抵押,谢栖手里也没那么多资产。只能是谢建河亲自出手。
谢建河凭什么帮他这个姓赵的?
自然是谢栖出面求情,向父亲做了某些妥协,其中可能包括对李音妥协。
以前谢栖说过,李音一直想要个孩子,名义上是想要一个自己和谢建河的爱情结晶,实际上,她想生一个名正言顺的谢家继承人,而非私生子。
但谢建河顾及谢栖的心情,怕他寒心,影响父子关系,不允许李音生。
那么现在……
赵殊意不知谢栖是否有妥协到这一步,即使只是为了他在后妈面前受委屈,已经让他良心难安了。
何必呢?爱到这地步,值得吗?
——甚至不让他知道。
明明吵过那么多次架,这可以作为攻击他的筹码:“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我做过什么?”
但谢栖只字不提。
赵殊意感到一阵晕眩,对方沉重的爱意几乎要将他压垮。
现在谢栖在做什么呢?晚餐结束了吗?他有没有想过,“死心”之后,如果搬走,离婚,他会有怎样的新生活?
以后无论跟谁在一起,或者孤独一生,都比被赵殊意折磨幸福吧?
“……殊意?”
叶钊扶住赵殊意的肩膀,“你是不是太醉了?还好吗?”
赵殊意停顿半晌,终于坐上后座:“去墓园。”
“什么?”叶钊没听清。
“路上买束花,我想去墓园看看老爷子。”
深冬夜晚,碎雪飘零,车轮辗过残枝败叶,停在墓园门口。
其实赵殊意很少有“爷爷已经过世”的实感,他们以前不常见面,如今几月不见,好似只是普通的分别,等到年底除夕夜,又要坐在一块吃年夜饭了。
但今年的除夕还不知怎么过。
赵殊意在西装口袋里翻找片刻,没有烟,他管叶钊要了一根,在黑夜中点燃。
一边抽,一边给赵奉礼烧纸。
赵殊意喃喃自语:“天冷了,你记得添衣。今天来看你,是我心血来潮,想找人倾诉几句。但如果你还活着,我就不会向你倾诉了。”
冰冷的墓碑没有回答。
“最近我总在反思,我做错了什么?”他说,“我觉得自己一直在做正确的事,但桩桩件件,结果都不太好,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如果你看见了,会觉得我做得对吗?”
冷风拂过他的面颊,仿佛爷爷粗糙手掌不温柔的爱抚。
赵殊意苍白的皮肤被火光映红,心里有太多话想讲,但思绪凌乱不成句,即使面对一块永远不会责难他的墓碑,也难以坦诚。
默然许久,他说:“我终于挖到了我二叔的罪证,如果赶尽杀绝,不给他留后路,你会怪我吗?”
没有回答。
“我就当你同意了吧,不同意你又能把我怎样?谁让你死了,活着的是我。”
他十分大逆不道,可墓碑依然冰冷沉默。
赵殊意眼眶一热,烧完纸,放下花:“算了,你在下面享福吧,我走了。”
近日奉京天气恶劣,狂风呼号,大雪夹泥沙,吹脏了整座城市。
朝阳总部的气氛比天气还要恶劣几分。
无论管理层还是普通员工,每日一进公司,就仿佛进入了一个禁忌之地,严肃,凝重,风暴在沉默中酝酿,强烈的低气压似无形的凝胶,堵住所有人的气管,没人敢嬉笑、高声讲话。
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董事大会天天开,高层神仙打架,动辄有人被炒,闻风而来的记者们在门口徘徊,谁也不想说错话成为风暴下的炮灰。
在董事会内部,赵殊意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秘密。
当事人赵怀成有一段时间被蒙在鼓里,现在也已知情。
他试图跟赵殊意交涉,被拒绝。也试图威胁,声称朝阳集团大半江山是他打下来的,人脉系在他身,如果没有他,赵殊意撑不起如此之巨的家业,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各退一步。若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不至于寒心。
然而赵殊意油盐不进,任何阻力都不能使他停手,他决心要将赵怀成及其派系一网打尽,给朝阳彻底洗牌。
清洗的自然不只是赵怀成。
朝阳高层格局固化,缺乏新鲜血液,从某些层面看,已经落后于时代。改革要彻底,否则治标不治本,赵殊意做梦都想给管理层换血,给董事会改制,现在正是最佳时机。
他屏蔽来自赵怀成的噪音,每天忙于做起诉的准备。自然也需要交际打点,在政界活动,以防案件牵涉过广,为集团的发展埋雷。
压力不可谓不大,但赵殊意需要的正是压力。有人被压力压垮,他却在无穷的压力下逐渐恢复正常。
然而,这种“正常”不太普通,隐隐透出一些回光返照般的疯狂意味,令身边人——例如叶钊,为他的精神状态深感忧心。
为赵殊意忧心的不止叶钊,还有许久未联系的母亲。
星期六下午,赵殊意突然收到一条秦芝的消息。
当时他正在家里加班,一边打电话,一边旁观谢栖拆快递。
最近谢栖购物瘾发作,买了很多漂亮餐具。饭没做几顿,新餐具几乎摆满了厨房。
他们偶尔聊天,没什么私人话题,只有谈到工作时能多聊几句。
赵殊意愿意对谢栖讲自己近期的进展,第无数次主动提及“董事会改制后我就还你钱”,谢栖从最初的不悦到后来置若罔闻,无论赵殊意怎么说都不反驳,但他显然心思游离,没认真听。
餐具快递大多用泡沫垫压,防磕防撞,谢栖长腿摊开,很没风度地坐在地上一箱箱拆,白色泡沫碎屑随静电粘上他的裤脚,他像一个拆玩具的小朋友,全神贯注。
赵殊意站在旁边,看着他不知怎么弄到头发上的泡沫碎屑,说:“谢栖,我妈叫我们过去吃晚饭,你想去吗?”
“随便,听你的。”刚拆开的餐具是一套金色玻璃碗,谢栖抬头,“她不是已经几个月没找你了吗?怎么突然请你吃饭?”
赵殊意嗤笑:“还用猜吗?还能因为什么?”
“……”
赵殊意觉得,如果自己哪天真的疯了,至少有一半功劳在秦芝。
之前便有预感,他与赵怀成撕破脸,秦芝不会坐视不理。但当他真的收到消息,看见屏幕上母亲措辞谨慎的邀请,比外人还要陌生客气,仍难免心寒。
可以不吃这顿饭,但也没必要躲避,赵殊意专门推了晚上的应酬,跟谢栖一起赴约。
既然客气,礼节要做足,他叫叶秘书买了几份名贵礼品,细心地用秦芝喜欢的颜色包装,跟谢栖各提两份,隆重地登门了。
抵达时天刚黑,一连几日风饕雪虐,别墅外堆着未化的脏雪,院内停着一辆熟悉的车,赵殊意瞥见:“我二叔果然在。”
谢栖道:“他们约你谈心,喊我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想打家庭牌。”赵殊意提着礼品下车,“不用在意,你随心所欲就好。我妈做菜很好吃。”
“……”谢栖摇了摇头,跟紧他的脚步。
走进客厅,先迎上来的是保姆,赵殊意把礼品交给对方,下意识打量四周陈设,一切还是老样子,几乎没变化。
沙发上的赵怀成像男主人般闲坐着,赵殊意不理会他,目光一转,看见了从厨房走出来的秦芝。
好久不见,秦芝瘦了很多,虽然衣品依旧好,妆也精致,但遮不住脸上的皱纹,鬓边的白丝,好像突然之间变老了,精力被抽空,一阵风就能吹碎她。
赵殊意突然想起,她已经年过五十了。
如果这就是她的苦肉计,用母子情施压,赵殊意后悔今天来这趟。
“阿姨,还有几个菜?我帮你。”谢栖脱下外套,洗净手,去厨房帮忙上菜。
赵殊意眉头一皱,嫌他多管闲事。
秦芝笑了笑道:“不劳烦你,去等着吧。”
餐厅在厨房和客厅之间,与客厅隔一扇镂空的屏风门,灯光温馨,墙上挂一幅照片,是赵殊意高中时参加某竞赛获奖的纪念照。
虽然当年很爱装酷,但那时他脸上偶尔会有灿烂的笑容。现在几乎见不到了。
赵殊意看见照片,眉头皱得更紧。
菜已经上齐,八菜两汤,除了简单处理的海鲜,其余皆出自秦芝之手。她懂赵殊意口味,每一道都是他爱吃的,讨好的意图很明显。
一张小方桌,四个人分四边坐。
赵殊意右手边秦芝,左手边谢栖,对面是赵怀成。秦芝刚坐下,又想起忘记拿酒,叫保姆送过来。
“是不是饿了?快吃吧,在自己家别拘束。”秦芝这话不知是对谁讲的,只有谢栖回应她一个微笑。
赵殊意和赵怀成都很沉默,而且沉默中有一丝较量的意味,谁也不想表现得像客人,或者像主人。
秦芝开了酒,每人倒上一杯,说:“这瓶酒是去年老爷子赠我的,我不懂酒,不想暴殄天物,所以留到现在——你们尝尝。”
赵殊意喝了一口,没品出滋味。
赵怀成道:“老爷子也不懂酒,只会叫秘书买贵的。”
秦芝道:“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哪有心思享受?”
“是啊,不像有的人,”赵殊意接,“会品酒,会赏花,车要贵的,房要好的,一个人住两亿的豪宅也不闲空旷,就算以后传给儿子,也未免太早了。”
“啪”,赵怀成撂下筷子,正欲发作,秦芝给赵殊意舀了勺汤,抢先开口:“尝尝这个,殊意,你以前最喜欢的莲藕排骨汤。”
赵殊意沉着脸不接,谢栖替他接过汤碗,却不给他,自己喝了一口:“有点淡了。”
“是吗?”秦芝道,“我再撒些盐?”
“没关系,清淡点也好。”
谢栖仿佛是来专门打圆场的,总在不该接话时乱接。赵殊意不悦地扫他一眼,谢栖恍若不觉,亲手帮赵殊意盛了碗新汤,多夹两块排骨:“先吃饭,你中午吃太少了。”
“……”
有谢栖添乱,气氛虽压抑,但一时半刻没吵起来。
赵殊意心情不佳,胃也不舒服,咽下的每一口都在积蓄火气,到了一定程度,他终于停筷,不吃了。
这像一个信号,一直关注他的秦芝说:“怎么吃这么少,不合胃口吗?是不是最近工作太累——”
没说完,赵殊意打断:“你们今天找我想说什么?不如直接点,别铺垫了。”
秦芝讪讪道:“什么‘你们’,是我单方面约你和你二叔,想跟你们谈谈。”
赵殊意眼皮微抬,扫了眼对面。
以前每次家庭聚会都是四个人,但另一个是老爷子。也是差不多的位置,赵怀成跟他分列在老爷子左右。他通常沉默不语,赵怀成妙语连珠,花样百出。
现在反而是赵怀成比他沉默。
秦芝看了眼谢栖,低声说:“今天叫你和谢栖过来,是想着,我们家就剩这几个人了,理应聚一聚。如果遇到什么大事,也理应坐到一起把话说开,以免大家互相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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