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殊意没阻拦,也不找个位置坐下,呆站在卧室门口,就着一盏暖黄的落地灯沉默地阅读这些穿越青春的来信。
起初有些心浮气躁,纸上那些字像一只只墨色蝌蚪,漂浮在视网膜上,叫他难辨认。
也怪谢栖笔迹太乱,极细的钢笔字,横竖撇捺都在飞,只有“赵殊意”三个字最工整,似乎练过无数回。
“你可能不信,这是一封情书。
“我喜欢你,赵殊意(好尴尬)。
“其实,我每天见到你都很开心,但你好像总是不开心。今天又和妈妈吵架了吧?被我发现了,哼哼。
“我好想安慰你啊,想开点好不好?吵就吵呗,别不高兴,我爸也很讨厌,但他吵不过我。要我教你一点吵架的技巧吗?保证胜利,让你妈哑口无言!
“怎么样?你想不想学?
“想学就下课来找我,顺便请你吃冰激凌。”
“……”是跟今天的谢栖完全不同的口吻,更幼稚,也更有活力。
赵殊意只读一封就停下了,手指发僵,没法再拆第二封。
情书上没标日期。初二那段时间,正是赵殊意的叛逆期,他和秦芝吵架的日子太多,不能以此判断谢栖写的“今天”是哪一天。
从他的视角看,那时的谢栖跟从前没什么差别,依旧不断地找他麻烦,十分讨厌,一点也看不出“我好想安慰你”。
正如昨天晚上,谢栖讲了那么多曾经爱他的细节,也都是他不曾亲身体会过的。
谢栖刚才怎么说来着?
“也许这就是命”,赵殊意是天生的孤家寡人命,“被爱”的好事从来轮不到他,他注定不能有太真切的体会。
但如果昨晚谢栖不说“死心”,其实他是有机会的。今天翻阅情书,应该也会有不同的心情。
或许会很甜蜜,然后他们……
——他又在生谢栖的气了。
赵殊意及时打住,驱散不理智情绪,抽离地冷眼旁观自己。他想,就算不提往事,最近这段时间,谢栖对他也够爱了。
人家为他付出百分之九十九,他不感动,偏要计较自己没得到的那百分之一。
赵殊意心口窒闷,不想再拆第二封了。
不得不承认,他今天的状态是真的不正常。一直想冷静,但始终冷静不了。
以前帮他开药的医生总劝他,睡眠障碍只是他的问题之一,病根不在这里,吃安眠药治标不治本,不会好的。
赵殊意从来不听,但现在忽然觉得,或许应该换点药了。
赵殊意没像谢栖想的那样,扔掉情书。他把玻璃匣子放在桌上,像随手搁置一本书,稍后还会继续阅读。然后他去另一间浴室洗澡。
跟谢栖各洗各的。
时间还早,晚饭还没吃,远不到睡觉的时候。赵殊意洗完出来时,谢栖在客厅里看电视。
是个综艺节目,有点吵。一抬头看见他,谢栖就把电视关了。
客厅骤然安静下来,他们对视一眼,谢栖先开口:“那些情书你都看完了吗?”
赵殊意说:“还没。”
谢栖沉默片刻,在寂静中,视线不听使唤,不自觉地掠过他半敞的浴袍领口。
熟悉的眼神。如果是以前,谢栖已经黏上来亲他了,然后将手伸进他的浴袍里,肆意妄为。
但今天没有。
谢栖收回视线,主动提:“我还是搬出去住吧。”
赵殊意顿时冷笑一声:“想搬就直接搬,难不成我会留你?”
谢栖僵硬了一下,低头起身,去收拾东西。
搬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如果想立刻离开也能很简单。他只要叫助理过来帮忙,带走衣柜里所有的衣服、电脑和手机充电器一类的必需品,其他东西可以重新添置。
甚至连这些东西也可以不带,直接走人。
但谢栖还是细心收拾了一番。
他装满一个旅行箱,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赵殊意明明在看着,可眼前画面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没留下清晰的印象。
不知道为什么头晕了,赵殊意突然感到一阵生理性恶心。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他体内流失,他不想挽留,但它确确实实地正在流失,不容忽视,不可否认,一切客观地发生了,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谢栖仍在装行李,第二个旅行箱。
不知他究竟要带走几个。
赵殊意盯着灯光下白到反光的墙壁,沉默得像是有生以来都没有发过声。
很多年前,他在跟秦芝生活的家里担惊受怕夜夜不能安眠的时候,也这样开着灯,默然看墙壁,眼前一片白。
那时好像全世界找不出一个关心他的人,求助无门,他只能孤独地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黑夜,渴望被爱就成了最羞耻的情绪,是懦弱的表现,必须戒掉。
其实这不是多么惨痛的经历,只是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
但它同样客观地在他身体里留下了刻痕,有过就是有过,不可逆转。所以他才是今天的他,而非另一种形貌的赵殊意。
但人好像不会永远停留在某种形貌上。
又有事情要发生了,即将给他的身体留下第二道不可逆转的刻痕,不管他本人愿不愿意接受。
那么,他是什么呢?
赵殊意突然想不通了。
他好像只是一块木头,不能选择被什么人生下,也不能选择怎么长大。任命运雕琢,自己过去不曾、将来也无法百分之百地掌控什么。
赵殊意猛然站起身,快步冲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一阵干呕。
谢栖行李收拾到一半,见状愣了一下,跟到门口问:“你怎么了?”
赵殊意摇了摇头,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试图盖住一切不正常的痕迹。
但水遮不住,他湿漉漉的脸上深浅不一的水痕像零碎的泪。
谢栖安静了一瞬,下意识想拍拍他的后背,没敢伸手。半晌,用自己都觉得不该太自信的腔调,低下头问:“赵殊意,你是不是……舍不得我?”
但赵殊意也没否认。
他撑在洗手台上,肩背弓起一道弧度,头低垂着,似乎干呕到一点力气也不剩,不想动了。
谢栖怀疑他没听清自己问了什么,但也没勇气问第二遍。
大约过了五分钟,谁也没动。卫生间里寂静如死,谢栖连赵殊意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但他有在喘气,缓慢、微弱,身体以极规律的频率小幅度颤动,像一只想振翅飞翔却不能的蝴蝶。
赵殊意极少展露脆弱一面,但他的脆弱里也有一种让人不敢触碰的锋利,似乎只要谢栖伸手去扶,他就会立刻直起腰,冷漠地攻击:“你怎么还不滚?”
谢栖看着他,谨慎地等了几分钟,他依然没动。
明显情绪不正常,不是普通的着凉或者晕机、晕车导致的干呕。
谢栖终于还是伸手了,刚碰到他的手臂,赵殊意就条件反射地猛一甩手。
然而他抬头太急,一整天没好好吃饭,低血糖发作,眼前一阵晕眩,脚没站稳,幸亏有谢栖扶着,否则要当场摔倒。
谢栖将他带出卫生间,回卧室。
赵殊意没严重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挣开谢栖的钳制,坐到床边,表情很快就恢复平静,顿了顿说:“我没事。”
“真没事?”
“嗯。”
赵殊意答得敷衍,说完不再看谢栖,转头躺下,连浴袍都没脱,直接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然后眼睛一闭,背对谢栖不出声了。
——罕见的逃避姿态,什么都不解释。
甚至不维护自己的面子。
他这么可疑的反应,令人很难不多想。但谢栖连暗中“多想”一下都很小心,因为有希望就会不断地失望,否则何至于死心?
不是不爱了,是不敢再期待。
“先吃点东西吧。”既然他不想解释,谢栖也不追问,低声说,“我也饿了,搬家麻烦,一时半刻收拾不完,明天我叫助理来帮忙。”
赵殊意恍若未闻。
谢栖问:“你想吃什么?我点外卖。”
他不回答,谢栖替他决定:“吃点粥吧,暖暖胃。”
赵殊意还是没反应,谢栖自顾自在手机上操作,下完单说:“你想睡就先睡一会儿,等下我来叫你起床。”
话是这么说,但赵殊意“睡下”之后谢栖没走。
背后注视的目光存在感强烈。谢栖显然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可以不问,但不能忽略。
赵殊意却刻意地忽视他,让自己尽量放空,将那些令人作呕的异样情绪都驱出体外。
其实掌控欲强的人,最喜欢控制的是自己。
他应该怎么做,不能怎么做,都宛如提前设置好的机器程序,严格堪比天规戒律,绝对不容触犯。
否则他就觉得自己失败了,克服不了为人的劣根性,斗不过戏弄他的命运。
但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跟秦芝信奉的佛祖一样,看不见摸不着,怎么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明明还没睡着,赵殊意的大脑竟然提前造出了噩梦。
他紧闭双眼,在幻觉里听见了四面八方传来的诵经声,嗡嗡……嗡嗡嗡嗡……仿佛十万只蚊蝇齐声呐喊,吵得人心肝肺疼。
他忍无可忍猛地起身,床边的谢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才几分钟就做噩梦了?”
“……”
谢栖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撑在床上,神情关切。
同居这么久,谢栖当然知道他有睡眠问题,曾尝试帮他调理过几回,但赵殊意配不配合看心情,也不爱说实话,谢栖摸不清他的症状究竟有多严重、有没有稍微减轻些。
“你的状态好像……”谢栖斟酌措辞,“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赵殊意低着头,一直不做声,好似一眼也不想多看谢栖。
他不该是这样的。
赵殊意应该从容不迫地嘲笑,或者冷酷无情地还击,总之不该像现在这样不知为什么躲避谢栖的目光,连气势都弱了。
仿佛谢栖是某种能伤害他的利器,他出于生物本能趋利避害。
可谢栖哪有本事伤他?反过来还差不多。
“……”谢栖不知道自己今晚为什么这么自作多情,竟然能从赵殊意没表情的脸上解读出这么多离谱的内容。
但赵殊意实在太反常,气氛比言语更明显,他们之间有一种隐秘的气息无声流淌,引人一探究竟。
“其实我很不懂你。”谢栖喃喃道,“我总是不明白你在想什么,但就因为不明白,更想多看几眼,研究清楚。”
赵殊意终于搭了句话:“研究出什么了?”
“什么都没。”谢栖苦笑,“一看见你我就晕头转向,智商下降一大截,怎么可能研究明白?”
“……”
如果在以前,这应该算一句情话,赵殊意会被取悦。
但现在一切变了,谢栖和他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取悦与被取悦,是另一种,更危险的——
赵殊意回避了一整天,不想揭晓自己内心的答案。
但答案已经诞生,藏在一层薄如蝉翼的理智背后,不管他接不接受,它就在那里。
赵殊意迟疑了一下,目光凝在谢栖脸上。
这张曾经看过千百遍的面孔,从幼年到成年,从陌生到熟悉,现在竟然又觉得有些陌生。
他突然想起一句诗:“离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
后面是什么来着?
赵殊意平时不读诗,不记得这句为什么会在他的记忆里,可能是谢栖曾经为他读过,也可能是秦芝。
他晃神了,思绪飘忽。
想着莫名的诗句,想着陌生的谢栖,想着噩梦里的母亲,还有爱他又没那么爱的爷爷,已经记不清的父亲,仇人般的二叔……
世界这么小,只有几个人,足以折磨他半生。
诵经声再次涌起,幻觉乍隐乍现。
赵殊意想清醒过来,但努力睁大眼睛也无济于事,反而看清了那些突然显现的佛龛。
佛龛前有人点香,身形模糊,隐约是个女人。赵殊意叫她“妈妈”,对方闻声回头,露出一张恐怖的脸。
赵殊意只看一眼就魂飞魄散,想逃跑,用力推门——然而噩梦总是狭窄逼仄,门不知道在哪儿,他在空白的墙上摸索,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绝望之际终于摸到了门把手。
犹如救命稻草,赵殊意用力抓紧,几乎要将它捏碎。
突然,有人碰了碰他,“赵殊意。”
赵殊意浑身一激灵。
谢栖低头看自己被他抓住的手腕,“你到底怎么了?”
“……”
短短几分钟,赵殊意出了一身冷汗,脸白得惊人。
他不说话,谢栖不知他在想什么,手被他抓得生疼,下意识往外抽,赵殊意更用力了:“别走。”
“你——”
不给谢栖问话的机会,他突然说:“我想吃粥。”
“……”
“外卖没到吗?”他堵住谢栖的疑问,手不松,抬头看了一眼谢栖,又缓缓低下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此刻也什么都没做。
但他的手越抓越紧,谢栖愣了半天,后知后觉,这么过分的用力程度是他在掩饰颤抖。
“赵殊意。”谢栖抽回自己的手,反握住他,“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就……先不搬了?”
作者有话说:
“离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泰戈尔《吉檀迦利》
PS:评论对不上章节内容,是因为有修文,请勿在意。
赵殊意没回答。
幻觉淡了,但还在。他嗅到焚香的气味,囚禁他的四面白墙忽隐忽现,谢栖的脸朦朦胧胧,要很用力才能看清。
“谢栖,”赵殊意仿佛语言系统故障,只会重复一句话,“外卖没到吗?”
“……快了。”谢栖看了看骑手的距离,只剩几十米。
他暂时松开手,说去取餐,但紧挨的皮肤刚分离,赵殊意就马上抓住他,仿佛一秒也离不了他。
这是挽留,但充满病态的渴求。谢栖心口抽紧,有些惶惑,本能地顺着赵殊意,给他抓着,不敢动了。
手机响了。
谢栖用一只手接电话,告诉骑手把餐放在楼下大堂,叫机器人送上来。楼栋机器人正好空闲,没几分钟就送到门口,通知取餐的电话打进了座机。
无论如何,谢栖还是要暂时离开,去开门。
“一分钟。”谢栖说,“我马上回来。”
他没有先松手,等赵殊意的反应,后者却置若罔闻,任由客厅的座机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断了,又响第二遍。
那声音实在刺耳,催命似的没完没了。
赵殊意终于惊醒,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松开他:“你去吧。”
嗓音低哑,有些模糊,赵殊意重新躺回枕头上,将微微发抖的手藏进被子下,盖住。
“……”谢栖看了他一眼,以最快的速度去取餐。
回来时还不到一分钟。谢栖不知道他想吃什么口味,点了南瓜粥和海鲜粥两种,闻起来都很香。
“赵殊意,”谢栖低声叫他,“吃饭吧,身体不舒服就更应该吃饱再睡。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去医院?”
“看病。”谢栖拆开餐具,“你不需要看病吗?”
“不需要。”赵殊意毫不犹豫。
为证明自己一切正常,他主动坦白:“我刚才……有点头晕。可能是因为昨晚药吃多了,有副作用。”
谢栖一顿:“安眠药?”
“嗯,一款没上市的新药,有点问题。”
赵殊意难得解释,以前谢栖问他都不说。但解释同样是为了证明自己没病。
“没上市的药你是怎么弄到的?不安全吧?”
“一些特殊途径。”赵殊意答得含糊。
“以后别吃了。”谢栖说,“只是头晕吗?”
“好像有幻觉。”
“‘好像’?”
“我不确定。”
不确定是生理性幻觉还是情绪过激导致的短暂思维混乱,赵殊意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已经很配合了,不想再多说,谢栖最好也别再多问。
仿佛知晓他的心意,谢栖沉默半晌,换了话题:“粥有甜的和咸的,你要吃哪个?”
“都行。”赵殊意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
他终于脱下浴袍换了件睡衣,脸色比几分钟前正常,平静地下床,主动提出卧室不方便,去外面的餐厅吃饭。
谢栖提着外卖袋子,跟着他,下意识看向他的手。
——他表情正常,但手仍在小幅度地颤抖,为了掩饰,不得不用左手扣紧自己右手手腕,故作轻松地揉弄着,假装只是在按摩。
谢栖无法不被影响,仿佛他的颤抖能通过空气传导,谢栖的心脏也跟着抖,鼻腔发酸,不敢再细看。
谢栖扔掉一次性餐具,去厨房拿了四只碗,两只勺子,将甜粥和咸粥各分成两份,跟赵殊意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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