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起下巴,将另一只手伸到周观熄面前:“再多给我们两袋泡泡糖,这个就归你,附带手把手教学,换不换?”
周观熄拎起手中的糖果袋,垂眸放入她掌心:“成交。”
颜铃这顿晚饭,吃得心神不宁。
刀刃在他的食指尖上留下了小小的切口,十指连心,那疼与痒闷在纱布里,一跳一跳地折磨着人。
不过是如此轻微的小伤口,便已令他坐立难安——那贯穿手掌,穿破胸膛皮肤的剧痛,又会是怎样的滋味呢?
颜铃木然坐在桌前,呆滞出神,晚饭一口未动,却只觉得胃口被干燥的砂填满,又沉又涩地毫无胃口。
颜芙重重咳嗽一声,在桌下踹了他一脚,笑着站起来身:“你们先聊,我去准备些清口的蜜果豆羹。”
罗叔家的女儿罗樱,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托着下巴看向颜铃,大方直爽地称赞道:“阿铃,当时你愿意代替族人们出岛,一个人去那样凶险的地方配合研究,真的很勇敢。我一直很想和你见一面,亲口说声谢谢。”
颜铃摇头:“没什么,,而且岛外的生活……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我知道阿姐和罗叔撮合这顿饭是什么用意。”
他瞥了一眼厨房里颜芙忙碌的身影,抿了抿唇,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女孩,认真地说:“但我想,与其让阿姐转告,不如我亲自当面和你说。我其实——”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这一顿饭吃下来,我早就看出来你没那份心思。”
罗樱“扑哧”一笑,大方道:“不过没关系,我对岛外的事很感兴趣。快跟我说说,都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当这顿饭我没白来。”
颜铃一怔,点了点头。
最后两人聊起了岛外的生活,从汽车、捷运列车到飞机,从理发店、电影院到游乐场。罗樱听得入神,满脸新奇与憧憬,轻声喃喃:“要是有机会,我也想出去看看。”
颜铃送她离开,回头时,便见颜芙面无表情地倚在门边:“我忙活这么一大桌子的菜,是让你一整顿饭神游天外,最后和人家姑娘聊这些的?”
颜铃垂着眼睫,不说话。
颜芙叹了口气,敲了敲门框:“心里放不下,就去看他一眼。人就在近在咫尺的海边,你却非把自己的心悬在又高又远的山上,对谁都是煎熬,有什么意义呢?”
颜铃将脸别过去,收拾桌上的碗碟:“不看。他过得怎么样,与我无关。”
颜芙翻了个白眼,叉着腰:“行,与你无关是吧?正好我今天忙了一天,他的草药我也懒得去送了。既然与你无关,我就心安理得让他自生自灭好了。”
她假装看不见颜铃的脸色,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往里屋走:“也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我估摸着,再过两天,伤口要是化了脓,哎呀呀……”
颜铃的身子倏然一顿。
颜芙进了屋,餐桌重新陷入安静。几秒钟后,颜铃胸膛微微起伏,抬起头,定定望向门框下方吊着的那一捆小小的草药。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无声咬紧牙关,转身回到卧室,用力将门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砰”。
门上悬挂的草药被震得轻轻摇晃。
几分钟后,门悄无声息地拉开了一条缝。
颜铃探出头,蹑手蹑脚地将门框下的草药摘下,捏在手心,瞪了它好一会儿。
最后,他站在原地,呼出一口气,跺了跺脚,还是扭头向门外走去。
深夜的海边,月光清幽,连浪涛声似乎都变得更加温柔缱绻了些。
颜铃远远便看见沙滩上的那座帐篷,灯光幽幽地从帆布内透出来,大铁鸟静静伫立在旁边。
他正犹豫着是否直接把药草丢在帐篷门口时,里面突然有人走了出来,惊得他立刻转身,慌张躲到身旁一棵香蓉树的后方。
几秒后,颜铃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脸探出来半张,发现走出来的不过是个白大褂,这才松了口气。
香蓉树上的花正开得繁盛,浓烈的馥郁气息令颜铃躁郁不安,只想快点把草药丢下走人。
可白大褂们不停地从帐篷里进进出出,低声交谈。颜铃想了想,索性轻手轻脚地爬上了树。
这棵百年香蓉老树的树枝粗壮,足以承受成年男子的重量。树叶宽阔,花朵饱满丰实,粉色似狐尾般的花瓣微微卷曲,随着他攀上树枝的动作,轻飘飘落了几片在地上。
颜铃坐在枝桠间,一边晃着腿俯视下方忙碌的人群,一边心不在焉地扯着手边的花瓣玩。
他打算趁白大褂们回到帐篷的空档,将手中的草药精准地掷到帐篷旁,便溜之大吉——一个天衣无缝、不留痕迹的送药方式。
然而,直到半棵树的花瓣都快被他薅秃了,白大褂才终于转过身,走了回去。
颜铃松了口气,举起草药,抬手做出瞄准动作,微眯起眼,正准备投掷——
又有人从帐篷内走了出来。
颜铃的瞳孔一缩。
在一名医护人员的搀扶下,周观熄缓步走出了帐篷。
白大褂忧心忡忡地叮嘱着什么,但周观熄只是摇了摇头,低声回应了几句。白大褂叹了口气,退回帐篷。而他独自面向大海,静静出神。
他的手被纱布包裹,姿态英挺,站得笔直,衬衣上方两颗扣子敞开,脖颈处隐约看到被血水轻微浸透的绷带。
海风拂过,发丝轻扬,他就那样伫立着,仿佛要融进身后那片漆黑而静谧的海天之间。
颜铃攥紧草药,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眼眶又热了起来,侧过脸,不愿再看,也无法再看,转身准备从树上跳下,立刻离开。
——然而下一秒,周观熄竟转过身,径直朝这棵树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倒也并不意外:毕竟这是离沙滩最近、最大的一棵树。好在树叶繁密宽大,足以将颜铃的身影严严实实地遮住。
透过叶隙,他看见周观熄走到树下,抬手轻轻抚上树皮,指尖缓慢摩挲了片刻,随后视线微微偏移,落在树下那堆得像小山丘般的粉色花瓣上。
他沉默了片刻。
颜铃屏住呼吸,心如擂鼓。
与此同时,一阵温柔的海风拂过,颜铃耳畔的银铃随之轻晃,发出清脆细碎的“玲玲”声。
花瓣如粉雪般簌簌坠落,树上的颜铃惊恐地瞪大了眼,慌忙地抬手捂住耳朵,分不清是想按住掌心中轻颤的铃铛,还是按住那颗狂跳不止、摇摇欲坠的心。
浪声混着风声,那不大不小的铃声或许并不真切,周观熄似乎并没有察觉树上的动静,只是移开视线,从花瓣堆前退开一步,在树下坐了下来。
他闭上眼,眉目沉静,像是在养神,又像是睡着了。颜铃闭上眼,动弹不得,捂着双耳的铃铛,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
好在没过多久,周观熄便睁开眼,撑着树干略显吃力地缓缓站起身,拍落肩头的花瓣,向帐篷方向走了两步。
颜铃暗自松了口气,手捂向胸口,剧烈喘息了片刻,只觉得心脏突突,近乎蹦出胸膛。
可当他再度抬起头时,却看到高大的男人背对着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脚步。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你是想自己下来,”周观熄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还是我亲自上去,把你抱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这个心眼很多的人铁了心想吸树上的咪,而这一次咪无处可逃!
浪声舒缓,风也随之温柔下来。
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马脚早已露了个彻底的颜铃瞳孔一缩,向下看去。
周观熄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星空璀璨,淡粉色的香蓉花瓣于风中旋落,树上与树下的人视线相接。
颜铃呼吸一滞,欲盖弥彰的话脱口而出却没了逻辑:“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棵香蓉树,我平日就爱坐在这里看海,你凭什么管我?”
周观熄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抬步,重新走到树下。
“下来。”他张开了双臂。
颜铃眼睫轻颤,手指下意识抓紧了树干——身体的本能与往昔的记忆在共同驱使他扑进此刻向自己敞开的怀抱,毕竟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愿意跳下去,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稳稳接住他。
视线落在周观熄脖颈处血迹斑驳的绷带上,颜铃顿了顿,将脸别开。最终,他单手撑着树干,轻盈地跳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周观熄伸在半空的手,落地时几乎无声,像一只灵巧敏捷的小兽,姿态潇洒又利落。
——可惜今晚的海风并不给他太多面子。刚一落地,劲风迎面袭来。香蓉花瓣如雪般骤然飘落,而脚下的沙滩绵软,让他的身形不由自主地向前摇晃了两下。
面前的男人像是再度轻叹了口气。
下一秒,他的后腰被稳稳托住,距离在顷刻间被拉近,身体被熟悉的气息与温暖包裹,颜铃晃神了片刻,半晌才反应过来。
他当即缩了下身体,后退两步,迅速逃离那虚虚的、转瞬即逝的拥抱。
“……阿姐叫我给你的草药。”
他的气息未定,当即将手中的草药僵硬地举起,隔开两人的距离:“你爱用不用。”
他始终没有去看周观熄的眼睛。
几秒钟后,掌心的草药被人抽走。与此同时,手腕也被一只大手扣住。那掌心温度灼得颜铃一缩,他难以置信地抬眼,后退着想要挣脱桎梏。
周观熄不留丝毫余地,顺势步步逼近,直至颜铃的后腰抵上香蓉树干,退无可退。
“……放开。”二人的呼吸被囿在方寸之间,颜铃咬紧牙根,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我有很多事要忙,我……”
“我知道。”周观熄的手上力道丝毫未松,语气依旧平静,“忙着和罗叔家的阿樱吃晚饭,对吧?”
颜铃一时僵住:“你怎么知道——”
是阿姐说的吗?他不知道,心绪早已乱作一团,连反驳都变得迟钝,只得仓皇地低下头,试图甩开那只钳制自己的大手。
“徐容抽血的决定,不是我下的。”
他听见周观熄说:“但让她在种种压力之下,最终走到那一步,我确实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很多事,我都没能做到最好。”
颜铃停下了挣扎。
他的视线落在脚边被碾得柔软发蔫的花瓣上,许久后轻声道:“我知道不是你。”
先前在实验室里配合研究时,周观熄曾多次强调“这是他的血,不是解药”——有些事情,只要冷静下来,颜铃是能分辨清楚的。
可那些与谎言纠缠不清的所谓真心,却始终令他难以厘清,也分不真切了。
“可是周观熄,你眼中的我,一定很有意思吧?”
他的尾音轻得近乎微不可闻,“那时候因为九馥糕跟你吵架,可那糕点却是送给另一个身份的你;求着你帮忙写信,可信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你手里。”
“你就这么冷眼旁观,看着我像个笑话般上窜下跳,忙前忙后。”
颜铃短促地笑了一声:“这么多次机会摆在面前,你就没有一次,想过和我讲一句实话吗?”
月光如朦胧的薄纱,渡在他挺秀的鼻梁上。远处的浪声在这一刹那的寂静之中,分外清晰。
“想过,很多次。”
良久,周观熄缓缓开口:“但同时我也知道,说出真相会让你难过,道出事实也会失去一切信任。”
“更因为我知道,如果以真面目相见……我们根本就不会有开始。”他说。
这确实是一个死循环——初到岛外的颜铃,对素未谋面的大老板怀着本能的防备与敌意。如果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表明身份,或许他们根本不会走到现在。
颜铃茫茫地看着他:“所以你打算一直演下去,是吗?”
周观熄沉默不语。
颜铃点了点头,低声喃喃:“你并不是因为欺骗我而后悔。你只是在为自己没能演得天衣无缝,而感到遗憾罢了。”
周观熄没有再开口——真相本就伤人,此刻,他不愿再用谎言去粉饰,只能用缄默给出答案。
许久,颜铃点了点头,使出全身的力气,甩开了面前人的手。
这一甩的力度不轻,似乎牵动了对方肩上的伤口。周观熄虽未出声,脸色却蓦然白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漆黑如墨,静静望着他的脸。
颜铃的心口阵阵发紧,干脆错开视线,轻声道:“你当初对我的好,有几分是发自真心,又有几分是因为‘我要想办法获得他的信任,让他留下配合研究’的需要呢?”
“你自己分得清吗?反正我分不清。我也很想再相信你一次,真的很想……但我现在做不到。”
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低下头,近乎是央求般地无助道:“涡斑病的解药已经找到了,你不需要再演下去了,回到你的世界,继续你原本的生活吧, 好不好?”
说着说着,鼻腔一酸,眼眶发烫。他睁大眼,慌忙将脸低下,这一次,他真的不想再让这个人看见自己流泪了。
毫不犹豫地转身,步伐凌乱地跑开,风声呼啸着从耳畔掠过——
“我分得清。”身后的人说。
颜铃脚步一顿。
“也会让你看清的。”他听到周观熄这样说。
浪声依旧,月光皎洁,银铃轻响。他没有回头,只是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树林深处跑去。
乐沛岛的情花节如期将至。
小岛上的生活素来恬适安然,族人们便总爱在这份静好中寻些乐趣。
一年一度的情花节,是男女老少互赠亲手编织的花环的日子——有人借此含蓄传达绵长情意,也有人只为表达纯粹的友好与敬意。无论如何,都是个热闹而美好的日子。
往年情花节,颜铃总是收花环的大户,今年又多了一个“归岛英雄”的名头。于是节日虽在明日才开始,但在今天清早,便已有不少姑娘与孩子提着花篮驻足到他家门前,若有若无地探头张望,互相推搡着,低声笑着,又嬉闹着散去。
颜芙采了花回来,先在家门口硬着头皮打发走几个年轻孩子,才穿过那熏人的花粉香气,连打几个喷嚏进了屋:“……你这臭小子,真是该死的受欢迎。”
当事人背对着她坐在藤椅上,对屋外的热闹浑然无觉,低着头,不知在忙什么。
颜芙定睛一看,只见他正用小杵在臼中细细捣着药泥状的东西,手边放着几只她没见过的瓶子,瓶身上的镶嵌纹理与工艺……似乎是只有族中长老才会使用的。
“忙什么呢?”颜芙好奇地问。
“……随便调些香粉。”颜铃手指微顿,答得不露痕迹。
颜芙没多想,侧脸又打了个喷嚏,将花篮放到他面前,从口袋里摸出张纸条:“花环交给你了。喏,款式和对应的赠送人都写在上面了,别编错。”
颜芙对花粉向来不耐,这么多年来,颜铃早已习惯充当她制作花环的助手。
他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默了良久:“八个花环?——阿姐,你不如去海里捕鱼吧。我看你比罗叔还擅长撒网。”
颜芙呵呵一笑:“彼此彼此吧。总比有人门外围着小姑娘们不说,海滩上还留个情债来的强……”
“……”颜铃深吸一口气,刷地一下站起了身,拎着花篮向门外走去:“我去外面编。”
坐在台阶上,他展开颜芙备注好的纸条:常见的花卉,可编成大小统一的花环,赠予好友;而那些颜色鲜亮、较为少见的新品种,则被选来赠给容貌体态出众的青年,这些才是颜芙真正的潜在心动对象。
因此,岛上的年轻男孩之间,自然也存在暗自较量,看谁今年收到的花环更大、更新鲜、更用心。只是今年,颜铃没有心思去接受别人的心意,也没有余力给出任何回应了。
他按照颜芙的指示,机械地将花朵分类,埋头编织起来。
天色渐沉,乌云低垂,远处隐约传来雷声。颜铃仰起脸,怔了一下,雨点已淅淅沥沥沿着屋檐细珠般地坠下。
他无端地有些心神不宁,抬眼望去,便见三胞胎抱着脑袋,一边尖叫,一边在雨中飞奔而来。
颜铃一愣,连忙招呼她们到屋檐下,先避一避雨。
眼前三个小东西淋成了落汤小鸡崽,冻得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利索。颜铃叹了口气,转身回屋拿了干燥的毛巾。
可再出来时,却见三个小姑娘缩在屋檐下,脑袋挤在一起,唇前同时鼓着三个巨大的泡泡——红的、黄的、蓝的,淡淡的水果香气氤氲在潮湿的雨气中。
颜铃怔住。他认得那是什么,曾在超市中见过。
“你们的泡泡糖,哪里来的?”颜铃问。
“啪”的一声,阿沐嘴边那颗巨大的果味泡泡炸裂,糊了满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