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可笑,不仅是因为颜铃,也是为他自己。
有一刹那他甚至希望,自己要是真能像这人口中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那反倒能活得轻松不少。
但平复下情绪后,他最后还是来到厨房又看了一眼。
浓郁的甜奶香在空气中弥漫,长发男孩儿静静地趴在台上,面颊和嘴唇有些苍白,但好在这次呼吸平稳,只是睡着了。
他的半张脸枕在了案板上色彩斑斓的花瓣之中,手里还捏着半块雕到一半的糕点团子,鼻尖和侧脸沾着星点干粉,活像是直在面粉里玩打滚累了,便直接倒头就睡的猫。
周观熄默了片刻,转身望向烤箱上方的调控面板——不出意外的,又是个足够把厨房炸毁的时长和温度。
他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最后还是面无表情地抬手,将温度调整到了合适的区间内。
时间回到此刻,周观熄将糕点盒推回到徐容的手边,面无波澜:“总之,不要给他任何回应。”
得知了前因后果的徐容,神情微妙,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我说实话,站在双方立场上看吧,你俩好像谁都没有什么问题。”
“不过,真不给点反馈啊?”徐容试探着问,“毕竟做得那么认真,要不我随便帮你编两句客套话——”
“不给。”
周观熄的侧脸湮没在暗处:“以大老板身份给出的任何回应,最后都只会被他解读成‘这招果然管用’,他死不了心,我们就只能编造出更多荒诞的谎言,对谁都没有好处。”
徐容微怔,嘴巴张开,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周观熄无声注视着单向玻璃的另一端——男孩正百无聊赖趴在桌上,乌亮的发丝于桌面上散开,盯着面前调控着各种仪器和装置的白大褂们看。
“徐容。”他说,“这场戏,要不就演到这里吧。”
颜铃勤奋地上了一天的班。
工作内容还是老几样,配合身体细节检查,修复不同植物病变——只不过这次,白大褂在他的手上连接了几根五彩斑斓的线,线的尽头连着一个屏幕,上面投映出了海浪一样的黑色波纹。
他就看着这群白大褂对着这几条海浪指指点点,接连不已地惊叹出声,讨论着什么“通路波动”“离子通道”。
颜铃听不懂,他感觉这群人总是在大惊小怪,悄无声息地揪下一颗修复好的小番茄,慢吞吞地在一旁啃了起来。
番茄啃到一半的时候,麦橘为他带来了还算不错的消息。
“我们针对颜大勇这个名字,筛选了较为符合年龄范围的人群,最后缩小到了这些人的身上。”
麦橘气喘吁吁地扛来了一本比砖头还厚实的档案夹:“你快来看一眼,这其中有没有你失踪的族人?”
颜铃顿时来了精神,用衣袍擦了擦手,仔细翻阅起来。
开始时还一页一页仔细打量,到了后面,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神情也随之黯淡下来,就这样一直翻到最后一张,他机械地合上了档案夹:“都不是他。”
麦橘也难掩失落:“没关系,这只是C市以及附近几个城市内符合条件的人群,还有许多其他区域,我们慢慢排查,有发现第一时间和你跟进。”
颜铃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中午的时候,颜铃和白大褂们一起去员工食堂吃了饭。
用工牌刷一下,在屏幕上点一点,选好的饭菜便会被机械臂精准放置到餐盘的格子。
颜铃好奇地趴在盛饭的窗口前,目光追随着机械臂的移动轨迹,来来回回地跟着看了好一会儿。
和白大褂们一同在长桌前坐下,他捏着筷子,笨手笨脚地吃了两口盘中从未见过的菜式——依然是他不愿承认的、该死的好吃。
他是饿的。可一想起当初是谁教他用的筷子,胃中便堵闷滞涩不已,连哪怕多一粒的米都塞不进去了。
“你们这里的清洁工,不吃午饭吗?”他问坐在身旁的麦橘。
原本在一旁兴致勃勃给他介绍冰沙机功能的麦橘,突然和整桌的白大褂们默契地静默了下来。
几秒钟后,麦橘才像是从容地开口道:“吃的啊,只不过他们的工作时间……和我们不太一样。”
“你要找你的朋友吗?”她缓缓抬眼看向颜铃,镇定发问,“我要不帮你问一问,他现在在哪一层工作?”
“不用。”颜铃立刻说,“我才不想找他。”
颜铃盯着餐盘里的米饭,发起了呆。
他昨天对周观熄说的那句“你自由了”,其实是“我不需要你陪我继续下蛊勾引大老板”的意思。
但他后来在脑海里复盘这段对话,才如梦初觉地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似乎还包含了“我不需要你再陪我一起住下去了”的含义在。
颜铃不知道,周观熄最后究竟理解成了哪一层意思。
周观熄或许已经找到了徐容,告诉她颜铃已经在昨天“赦免”了他,说不定现在,徐容已经在着手安排换别的白大褂来监视他了。
但即便如此,颜铃也绝对不会将他说过的话收回——他没有错,他不后悔,他只是心头有点空,无法遏制自己去猜测此刻的周观熄在做什么。
午饭后,颜铃又一次向麦橘申请,前往动物房参观了一次。
麦橘当即紧急通知动物房取消一切注射解剖实验,并全程战战兢兢冷汗直冒地紧跟在身后,手里甚至还攥着几个提前备好了的呕吐袋。
然而这一次,颜铃没有吐也没有晕,只是坐在笼子面前,抱着膝盖,默不作声盯着啃食鼠粮的小鼠看了好久。
他没有说话,全程都很安静,像是在单纯地观察小鼠的行动,但目光的焦点却放得很远,仿佛在透过这些小毛团,望着什么别的东西一般。
许久后,他站起身,对麦橘说:“我想下班了。”
麦橘吊在喉咙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到了原地:“好,好,我送你出去。”
车早已在公司大门前备好,颜铃与麦橘挥手道别,上了车,
他刚坐稳没有几秒,正乖乖低头系好安全带时,便感觉身体向前一倾,车辆已在路面缓缓地行驶起来。
“司机老谭。”颜铃惘然地抬头,“我们不等等周观熄了吗?”
老谭的神情欲言又止,在“告诉他司机其实是个职业”和“不戳破这个残忍的真相”中来回纠结,最后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今天不用。”他笑着答道,“徐总刚刚和我说,周……小周今天和她有一些事要聊,我们不用等他了,先送您回去。”
许久,颜铃轻轻地“哦”了一声。
老谭应了一声,专注地开起了车。
车厢内的空气静谧下来,晚高峰时段将近,老谭在车载光屏上规划出较为通顺的路线,同时随意地向后视镜瞥了一眼。
颜铃低着头,正盯着手腕上的什么东西出神。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待了很久。
片刻后,老谭看到他侧着脸望向窗外,同时抬起手,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眼睛。
作者有话说:
铃:没有很在意他,只是眼睛里进陨石了。
周观熄到家时,已将近晚上九点。
对于他想将身份摊牌的这个决定,徐容自然是感到不可理喻,在公司内进行了万般劝阻,接连甩出了周忆流、政府压力和企业未来等几张重磅级王牌。
周观熄确实有所动摇,但最终依旧坚定了他的选择——这人现在能为了一盘糕点把自己榨到头晕目眩,下次指不定就会割腕去做一锅毛血旺。
而他好巧不巧的,还是有了那么点仅剩不多的良心。
进了门,客厅和玄关一片漆黑。周观熄静默片刻,倒也没作声,只是换了鞋,抬手将客厅的灯打开。
两人从整个周末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毫无交流,但如今的周观熄已下定坦白的决心,便也没什么好拖着的,决定早点说清,早点来个痛快。
来到颜铃紧闭的卧室房门前,他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不知道是生闷气还是睡着了。周观熄又接连敲了两下,没再犹豫,直接推开了门。
卧室里没人,但浴室门却紧闭着,暖调的灯光从门缝下方渗出,里面隐约传来淅沥的水声。
这下周观熄确实没什么办法了,回到客厅,等了一会儿。
近四十分钟过去,周观熄平静地在脑海里构思出了七种不同溺毙方法后,最终站起身,还是重新来到浴室门前,喊了两声名字,抬手接连重重地敲了几次门。
不太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回应。
有了上次冥想果那一出,周观熄隐约感觉到人并不会出事,但直觉归直觉,正常人在浴室里泡了将近一小时还不出声,多半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手悬在空中滞留了半晌,他没了耐心,直接推门而入。
很热。浴室内的空气潮湿而憋闷,浅白的雾气氤氲在空中,洗浴用品的皂香味清新馥郁,周观熄低下头,看到衣袍和发带凌乱地散落在他的脚边。
浴缸内放满了热水,却不见人,水面浮着层厚厚的彩色泡沫,宛若风平浪静、没有波澜的海面。
周观熄脚步一滞,凑近一看,却透过那层泡沫的间隙,隐约瞥见了几缕墨色纤长的、漂浮于水面之上的发丝。
只能说得亏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强大,正常人看到这幕的反应无非只有两个——尖叫报警或者昏倒在地。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下一秒,水面微动,竟“咕咚”冒出了一个小泡泡。
周观熄僵硬地后退一步,便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泡沫翻涌,浴缸之中毫无征兆地冒出了半个脑袋出来——
湿漉漉的颜铃头顶着泡沫,探出了小半张脸,茫然地朝周观熄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眼皮和脸颊的皮肤被蒸得柔软泛红,像是某种水晶皮的馅饺,熟透之后,透出内馅里淡淡的粉。
看到周观熄的瞬间,他瞳孔缩了一下,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质问,而是缓缓抬手,揉了揉眼睛。
“周观熄?”仿佛难以置信站在面前的是周观熄本人,他茫然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我凭什么还不能回来了?
周观熄一瞬间荒唐得想笑,这分明是我家好吗?
“敲门没动静,喊名字也不回应。”
周观熄伫立在浴缸边,语调冰冷木然:“你以后想昏迷想冥想还是想死,我都不会拦着,但能麻烦请你提前告知一下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
颜铃额前的发丝滴着水,本还震惊于周观熄的突然出现。
但被莫名其妙一顿数落后,他也终于回过了味儿来,一秒切换到了全力战斗模式:“因为我在泡澡,耳朵里都是水声,怎么可能听得到你在喊我啊?”
周观熄真是要气到发笑,捏了捏眉心:“泡澡?谁家好人在泡澡的时候,会把整张脸都跟着埋在水里?”
“我就会啊,这样很舒服啊。”
颜铃莫名其妙:“我的水性很好,每年祭祀时候的人鱼都是我来扮演的——别说浴缸了,在几十米的海底我都能憋好久的气,淹死十个你都淹不死一个我,你管我怎么泡呢?”
“况且,我哪里知道你会回来啊?”他说,“我还以为,还以为你——”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他顿了顿,突然没再说下去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妙语连珠的人,突然将身子一沉,把小半张脸重新埋在了水中,也不说话,只是缩在浴缸之中,闷闷地瞪着周观熄的脸看。
他那头潮湿乌亮的发丝缱绻地浮于水面,或许是错觉,但周观熄感觉,他的眼皮和脸颊像是被浴室里的热气蒸熏得更红了。
周观熄闭了闭眼,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竟然和这人斗嘴得有来有回,心智也算是倒退同一水平面上了。
“洗完了,就快点穿好衣服出来。”他转过了身,言简意赅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颜铃沾着水珠的眼睫无声动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像是很镇定地开口道:“……好啊,正好,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周观熄面无表情地抬腿,刚走出浴室大门一步,便听到身后再度传来剧烈的“哗啦”一声。
“周观熄。”身后的人突然喊了一下他的名字。
周观熄脚步一滞,没回头。
身后的人又喊了一声,这次的声线之中带了些颤抖:“……周观熄。”
周观熄肩膀起伏,转过了身。
便见颜铃双手撑着浴缸的后方,俨然一副起身到了一半,便蓦然僵持在了半空之中的姿势。
“我,我腿抽筋了……站不起来。”
他咬牙切齿 弯腰半蜷着身子,试图将身体从浴缸之中撑起,却无论如何都站起不来。
又尝试将身体沉回水中,但似乎也不得行,疼得声音都发起了颤:“但是坐……好像也有点坐不回去了。”
周观熄:“……”
“腿别绷紧,放松一点……你能别乱动吗?”
衣裤都被浴缸中来回扑腾的人彻底打湿,此刻充当脚手架的周观熄是彻底没招了:“——你不是人鱼吗?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搁浅了还是变异了?”
怀里的人也没心气和他斗嘴了,疼得冷汗直冒,小动物一样哼哼唧唧半天,勾着周观熄的脖子气喘不已地试图起身:“哪怕是人鱼……如果被非常可恶的人类气到了,也是会游不好泳的好吗?”
他浑身没力,浴缸又滑,偏偏抽筋的左腿还疼得他眼前昏白,哪怕有周观熄的身体作支撑,一时间也站不起来,低头小声“呜”了一声:“不行不行,你先别动,让我缓一下……”
他平时裹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衣袍,看着像是个清瘦的少年身材,但褪下衣物后,显露出独属于海岛少年的运动痕迹——肌肉薄而紧实,腰身柔韧细腻,曲线丰实漂亮,总之肉全长在该长了的地方。
周观熄顿了顿,错开了视线。
浴缸里的水已经凉了下去,对抽筋这种情况,拖下去没有任何好处,周观熄也没仔犹豫,腕上直接使了力,便要把人从浴缸之中搀扶出来。
颜铃这边还在苦着脸哼哼唧唧,便感觉半边身子被拽出了浴缸,腰身的皮肤暴露在了空中。
这股凉意让他猛然想起了一个分外关键的问题:“等等,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能出来,你先给我放回去,现在立刻马上!”
周观熄听他哀哀叫唤,也莫名跟着心烦意乱,手上的劲儿也没松懈:“少折腾了,先出来再说。”
颜铃悲愤不已,一手勾着周观熄的脖子,一手试图遮掩关键部位:“不是折不折腾的事儿,我没穿裤子啊!”
他感觉周观熄扶着自己的手停滞了一下。
他这么一顿,颜铃愈发羞愤交加。水面堪堪掩着腰下的光景,小腿的疼痛蔓延,整个身子都紧绷蜷缩起来,将脸埋在周观熄的脖颈喘道:“算了算了,我不用你帮我了,你现在立刻先放我回去,我在水里缓好了自己出来就行,你别——”
未说完的尾音倏地淹没在喉咙深处,颜铃感觉自己身子在顷刻间腾空。
这回不再是上身发冷,而是全身上下、包括最关键的地方都透心凉了个了个彻底——因为他在瞬间被周观熄从浴缸打横抱起,完完整整暴露在空气之中!
视野紧接着陷入一片黑暗,有什么干燥柔软的东西盖在了他的头顶。
天旋地转间,大脑混沌一片,颜铃诧然地瞪圆了眼,呼吸急促,刹那间动弹不得,该遮得地方忘了掩饰,甚至连腿部的疼痛都快要忘记。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骤然坠入一片安心的柔软——他被周观熄一把扔到了卧室的床上。
惊骇不已地扯下脸上浴巾的瞬间,颜铃对上了周观熄似笑非笑的双眼。
“嘴上天天没完没了地嚷嚷着要去勾引人,”他听到周观熄不冷不热地问,“原来只到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小周每天扫地很辛苦,给他看点小铃铛奖励一下吧(目移
第18章 你敢和我赌吗?
半边身子露在空中,蜷成虾米状的颜铃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谁受不了了?”
耳根腾起热意,他恼羞成怒地反驳起来:“岛上天气热时,族人们都会脱掉上身,大大方方地在船上和田里干活,关系好的甚至一同沐浴洗澡呢,不穿衣服对我而言家常便饭,我有什么受不了的?”
嘴上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手上却像抓救命稻草似的紧攥那条小小浴巾,暴露了真实想法远不如嘴上说的那般坦荡。
周观熄抱臂立在床边,也不说话,淡淡睨着他。
“……再说了。”颜铃最讨厌他这样的眼神,瓮声瓮气地别过了脸,“就算是看,我最后也是给大老板看,凭什么要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