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可以有更好的魏良,他当然不会选择差一点的魏良。
这是林渊作为演员的责任心。
“这么下去能成吗?”任懋行表情还算舒展,编剧颜磊却忍不住问了。
在编剧眼里,林渊的表演问题不大,但任懋行一直以来对演员要求都很高,把某位演员逼得演不下去的传闻都不在少数。
颜磊真担心林渊会扛不住压力,从《血腥往事》剧组跑路。
毕竟林渊眼下也算是当红炸子鸡了,真熬不下去的话,他还有退路,没必要一直在《血腥往事》剧组吃苦。
任懋行却相当淡定:“放心吧。”
“他能把这个角色理解透的话,一定会进化成更厉害的演员。”任懋行冲林渊的方向微抬下巴,他视野里的林渊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对方思考的模样却极为严肃,不是漫不经心,不是敷衍,眼睛里蓄着势在必得。
林渊绝对不会放弃的,他已经为魏良这个角色作出了很大牺牲。
林渊视线在剧本、已演的片段之间不断移动,脑海中反复模拟着下一次表演时的场景,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的世界——外部的世界……
林渊目光微微一亮。
一直以来,他的表演都很沉浸。
他基本上是掌握透角色的内心世界、再将它呈现于外部的风格的表演,林渊觉得角色的精气神很重要,所以林渊很擅长展现出角色的疯狂一面。
不管他演疯子、精神病、还是变态,这些角色都是内心出了问题。
只要能把握角色的内心想法,他的表演基本不会出错。
魏良有什么不同呢?
林渊翻着剧本,慢慢地,他视线集中在了“矿工”两个字上。
魏良是一个矿工。
《血腥往事》是围绕魏良的经历展开的一段故事。
林渊忽然站起了身。
于他而言,此刻的片场仍有些嘈杂。
其实剧组众人都安安静静的,没人打扰他,都知道林渊在思索剧情,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断他的思绪。
但林渊还是嫌人多,视线里出现这么多人,他都觉得自己的思考被打断了。
他走到空旷的地方,从前往后走,再从后往前重复着原来的路线,不断反复再反复。
林渊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
连续NG了三回之后,他就一直枯坐着,像一个木桩。
这会儿他有了动作,剧组众人视线也随着他不断移动。
林渊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下午,到后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腿有点酸。
一天的拍摄就这么结束了。
“找到灵感了吗?”导演问。
林渊之前还有点焦虑,现在倒可以平和地回答他了:“快了。”
“他就这么回答任导,任导没生气?”电话的另一端,徐礼嘉嘴角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不止今天,昨天也是。”
这是林渊思考的第二天,昨天晚上,徐礼嘉就从《血腥往事》剧组的熟人那里听说了林渊NG的消息。
“任导可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这下耐心要耗尽了吧?”
“我们同事也都挺惊讶的,任导看不出高兴不高兴,不过林渊的回复特别平淡。”
“一直在说快了快了,谁知道他是快还是慢?”
“啧。”徐礼嘉笑容已经止不住了,“我就说任导会后悔,什么快了,不就是还没找到感觉,只能这么搪塞导演吗?”
“剧组其他人没想法?”
“有想法也没用,关键得看导演,我看导演就快忍不住了。”对方答道。
“再帮我留心留心。”
徐礼嘉看了一眼日历,今年下半年,他的主要行程就是金翼奖评选,但那也不过只耗费短短几天而已。
要他临时进组拍戏,他是有档期的,随时可以接替。
对于表演,徐礼嘉有着充足的自信,他的经验比谁都丰富,他也愿意为表演付出全部的热忱。
这是徐礼嘉为自己骄傲的地方。
在一开始,他就认为,魏良这个角色注定是属于他的,没有谁能比他驾驭得更好。
林渊在《血腥往事》剧组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任懋行选择了林渊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林渊能够驾驭好这个角色。
听到林渊遇上了难题,徐礼嘉内心别提多舒畅了。
这就是他期待的结果。
前几年某个剧组也发生了这种事,导演放弃了他,选择了另外一位演员,结果对方的表演完全不像样,剧组没办法,只能又回来联系他,但那时候徐礼嘉已经进组拍摄其他电影了,对方后悔也来不及。
任懋行导演的片子,徐礼嘉倒不考虑把对方的脸,如果导演愿意继续邀请他,他一定会去的。
徐礼嘉不信林渊能突然之间找到感觉,既然他这么快就可以找对方向,那一开始他就能演好,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
演员可是技术工种,会演的就是会,不会的……再怎么纠正也纠不好。
徐礼嘉静静等待着熟人的消息。
第三天,对方继续告诉徐礼嘉,林渊还在对导演说“快了”。
徐礼嘉忍不住笑出声了。
“导演的脸色挺难看的,今天剧组的氛围也不太好。”
“不过我们都没看出来,林渊脸皮居然那么厚,导演那种表情,他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说什么‘快了’,也不给个具体的时间,到底是今天还是明天,如果是明年该怎么办?”
徐礼嘉大致可以想象那种场景。
继续下去的话,林渊恐怕要成为剧组的公敌了,换成其他年轻演员,脸皮薄一点的话,经纪人大概就要过来对剧组施压了。
不过这一套在电视剧剧组或许管用,对上任懋行这种大导就难了。
徐礼嘉默默思索着,要不要给营销号放个料之类的,就说林渊在《血腥往事》剧组很不适应,原形毕露,导演很不满意之类的。
但这种发展……任懋行那边恐怕不行。
情况恶化的话,林渊大概会默默离开,到那时候,任懋行会默默选择接替人选进组,《血腥往事》受到的影响有限。
可如果被营销号知道了,事情闹大了,到时候他和林渊的矛盾被翻出来反反复复说——这是任懋行最反感的事。
为了避免这种麻烦,导演很有可能会选其他人。
对于任懋行的性格,徐礼嘉大致上有了解。
他决定按住不发。
结果第四天,他那位熟人没给他打电话。
第五天也是。
《血腥往事》剧组那边也一点风声都没传出来。
徐礼嘉反倒按捺不住了,给他的熟人打过去。
“拍摄啊,现在正常了,没什么问题。”
“?不是说导演对林渊很不满意吗?”徐礼嘉眉头蹙成了一团。
“你还是先考虑考虑别的剧本吧。”熟人建议道,“剧组氛围现在挺和谐的,我看任懋行导演也很高兴,他们俩没有闹崩的迹象。”
“你的意思是,林渊达到导演要求了?”
“应该是这样,他们俩看起来都挺高兴,其实导演一直没对林渊发过火,导演好像还说,林渊这么快找到状态出乎他意料。”
徐礼嘉:“?”
怎么反过来劝他了?
之前是谁说,林渊状态不好,任懋行导演不满意来着?
怎么现在好像《血腥往事》剧组上下和和美美,他是那个从中作梗的小人的语气?
徐礼嘉气得不行了。
这几天里,林渊认真反思了自己的表演风格。
他意识到,之前不管是演《千重山》还是《杀生》,他更注重探索角色的内心世界,而因为顾倚楼和苏锴都是那种身份比较模糊的角色,他们的张力与爆发力都来自于内,而非环境的影响。
两人的变态更接近于天生。
所以林渊对两个角色的诠释比较相似,更疯,更炸裂,观众也会从中感受到角色的恐怖,进而产生震撼的心理。
林渊遵从自己的风格演绎这两个角色,而这两个角色又恰好契合他的风格,林渊在恰当的时机爆发,恰当地展现出角色的疯狂。
从导演和观众的角度看,这样的林渊演技很好。
但用这一套去诠释魏良是不够的。
魏良不是顾倚楼,也不是苏锴,他身上有属于矿工的一面,那是林渊来矿井体验到的、观察到的,这个角色的性格里,有矿工的苦与闷。
考虑到林渊暴瘦,《血腥往事》是从中间往两边拍摄,在这部分戏里,林渊考虑到了魏良被背叛、濒临死亡、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痛苦的崩溃与绝望,所以他还是走自己擅长的路线,调动情绪,突突突演了一通。
虽然魏良的崩溃和苏锴、和顾倚楼的疯有区别,却还是有着巨大的相似度。
这样是不够的。
不过林渊同时面临着一个问题——他可以舍弃掉自己擅长的部分,但很显然,演绎魏良不是需要他全部舍弃,而是要他把魏良的崩溃绝望和《血腥往事》的故事背景结合起来。
换而言之,林渊要让自己成为任懋行风格的一部分。
“好难。”林渊继续叹气。
他不觉得任懋行给了他压力,也不认为剧组其他人在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个阶段,林渊什么都注意不到,满脑子只有把角色演好这件事。
其他暂时都不重要。
这几天林渊甚至都没好好吃饭,整个人看起来更憔悴了,冯曾来剧组看他,只感慨他这样和角色看起来更贴近了。
经纪人一开始还挺担心的,后来看到林渊的状态,很明显战斗力满满,完全不像被打垮的状态。
这样的林渊,经纪人很放心。
确定自己可以继续演下去的这天,林渊很镇定,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他只是很平静地站到导演面前,告诉导演自己可以了。
“你确定?”任懋行好奇道。
“确定。”林渊比了个OK的手势。
“那就开始吧。”任懋行也是个急性子,“让我看看你的状态。”
林渊一直在说“快了快了”,导演嘴上没催,却难免会多留意林渊。
林渊的状态,准确形容是“出神”、“忘我”,可他究竟到了哪一步,导演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总之,他只能选择相信林渊。
“开始!!”
一个下午,天阴沉沉的,四周寂静无声,只有矿井坍塌的痕迹,对于生活在四周的人们而言,悲剧发生过的地方,没有人想再去探寻。
这里就像一片死地。
但有一个人出现了。
最先进入镜头的是一双手,那双手瘦而干,好像柴棒,手指与地面接触的每一部分都染着红色,却不是鲜艳的红色,更像是一层皮反反复复地撕开、干燥,直至鲜血完全流不出,叠加起来的血痕。
那双手死死地抓住地面,明明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能断开了,握力却大到惊人,看起来连石头都能碾碎。
接下来是沉闷的呼吸声,和探出头的一双眼睛。
那张脸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漆黑的,被煤灰染得青黑,脸颊两侧也透出不自然的青黑。
这是一张经历了长久劳动的脸。
绝大多数时候,这张脸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只有在面对家人时、面对未来的喜悦时,他才能露出笑容、露出堪称幸福的表情。
但此刻,这张脸上仍是麻木居多。
光亮透出来了,他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可在地底的黑暗中待得太久,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一瞬间露出的还是麻木与僵硬。
慢慢地,他的手才稍稍松开,握得没那么紧了。
林渊的这一版演绎,和上一版已经不一样了。
上一次他所呈现的魏良,复仇的想法来得太早。
这个故事是围绕着复仇展开的没错,可在任懋行看来,林渊的情绪来得太快了。
这很不魏良。
魏良是个底层人,他本质上不是顾倚楼或者苏锴那种有心机的形象,在矿井底下,他渐渐做到了对三观的重塑。
对于他而言,光是要想清楚这件事,想通,就要耗费不少心力。
任懋行屏住呼吸,继续看林渊接下来的表演。
魏良出来了,接下来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面对着久违的天空,魏良先呆住了。
在这之前,他一心想活,却没有期待过自己真的能活下来。
而现在,他所期待的生存已经摆在了他面前。
魏良僵硬了片刻,呆呆地看着,这种时候,魏良本人并没有什么存在感,在这个社会上,在矿工群体里,他也是近似于透明人的存在。
武侠小说里,主角经历重重困难活下来,最终必然会震撼整个江湖。
而魏良即使经历艰难险阻活下来,对这个世界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看了一会儿天,观察了四周片刻,最终,他看到了此刻的自己。
瘦得和柴一样,不能正常走路,只能用爬的,指甲早就掉光了,大腿和肚子上都能摸到骨头。
这个时候,魏良哭了。
剧本上没有写魏良哭了,只写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产生了情绪波动。
然后他才想到了复仇。
林渊第一版演绎直奔复仇而去,演他崩溃绝望,但……魏良这样的人,这样的处在底层的人,被繁重的工作压抑得麻木,他能有的情绪波动,也不过就是哭一场。
他想不通自己的遭遇,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他遇上这一切。
如果不是埋在井下的这些天让他反复思索,他根本无暇照顾自己多余的情绪。
一开始是哭,接下来则是如野兽般的嘶吼。
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人生的最低谷,谁能想到,低谷竟然还没有结束。
接下来才是复仇的情绪。
镜头聚焦在了林渊的眼睛上。
《千重山》上映之后,有影评人评价顾倚楼,说顾倚楼的眼睛像一个黑洞,在其中找不到一丝光亮。
魏良的眼睛里,只有粗暴。
不阴森,不精明,更准确地形容,他像是褪去了社会化的野兽,只想把自己的愤怒发泄出去。
山里光秃秃的,森林落了叶子,到处很冷,地面冻住之后是僵硬的,和魏良的心一样硬。
这一场戏,任懋行自始至终都没有喊停。
之前NG了两次之后,林渊挺在意导演的想法,到了第三次NG,他的演绎反而不如前两次好。
这一次,大概林渊清楚自己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也或者……这是他最接近魏良的一次,专心投入到角色时,林渊忽略了一切。
他就是魏良的化身。
全心全意去展现魏良这个角色时,林渊体验到了强烈的饥饿,饥饿带来的最直观感受就是冷。
此刻的魏良同样又饿又冷。
一旦产生了这种感受,他就会不自觉去寻找什么,情绪波动便愈发明显。
林渊甚至有一种想法——他感觉自己不是在主动演绎魏良,而是魏良在带着他走。
很奇妙的想法,但这就是林渊这一刻的感受。
“卡。”
导演喊停的一瞬间,林渊就地坐倒。
这场戏时间并不久,但林渊就是觉得累,让他想随机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消化一下此刻的状态。
林渊坐下的一瞬间,任懋行踱着步子慢慢走到林渊旁边。
然后,导演冲他微微一笑,伸出了手:“欢迎你,魏良。”
林渊借着导演的力气坐起来:“谢谢。”
这一次,不必导演多说,林渊也知道自己的表演合格了。
他已经不再纠结了,恢复了最初的自信。
一开始被指出问题的时候,林渊还有些想不通,现在他已经全部明白了。
“终于找到了感觉。”
“比我以为的快多了。”任懋行道,“真厉害啊你。”
最让任懋行感慨的,除了林渊很会演戏之外,还有林渊应对外界的态度。
剧组的风向转得很快,电影剧组的话,自然以导演为尊,导演的心情决定了整个剧组的氛围。
在林渊认真思考的日子里,任懋行态度算不上多么热情,他这个主角状态不好,剧组上下自然也有一丝焦虑。
可林渊完全没有在意,自始至终按自己的节奏来。
这种心态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林渊的精力百分之百集中于自身,没有因为外界有所变化。
任懋行觉得,林渊之所以能这么快找到状态,和他的专注有很大的关系。
在导演心里,魏良是一个可以让演员更上一层楼的角色,林渊显然已经摸到了门槛。
“我没说错吧?我介绍的人还能有差?”
葛鹏在电话里把林渊狠狠夸了一通:“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着急,可以这么说,林渊去了谁的剧组,谁都只管放心。”
“厉害。”
任懋行之前没有选徐礼嘉,是因为他觉得林渊的可塑性更强,徐礼嘉演技很好,很会理解角色,但林渊更为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