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忱却说:“我不这么认为。”
“你看v神,这一战之后,全世界都在骂他,说他拖了队伍的后腿。可实际上……他是很厉害的。”
“他并不差,他比许多人都强。”
“哥哥,你说是不是造化弄人?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手伤告急,甚至不惜去打了封闭针,明明知道要输,也一定坚持打完比赛。”
“若是前几年他或许可以发挥更好,但时间不等人。”
司舟像是怔住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在蔓延,像是欣赏,又像是心疼:“……”
俞忱还在继续说,他今夜的感概似乎特别多,多到想要在这夜幕之下,栏杆旁,一吐为快。
“许多梦,人一生就只能彻彻底底、轰轰烈烈地追一次,早了、晚了都不是那么回事。”
“一个人的青春,最灿烂美好的时光,就只有短暂的那么几年,错过一分一秒都不算完整。”
他说到动情处,眼里似乎闪着泪光,一字一顿:“比如电竞……”
司舟在认真地听,俞忱却忽然停下,两双眼睛对视着,目光犹如星月交汇。
“还比如什么?”司舟问。
俞忱看着心上人的脸庞近在眼前,浅浅一笑,“比如……你。”
司舟也笑了起来。
“哥哥,你知道吗?”俞忱执着地说,“有些梦,需要在合适的时间绽放、或者打碎,要么头破血流,要么惊天动地。”
“嗯。”司舟点点头,虽然这种描绘不免有些偏执的成分,但他很难不同意这个观点,“这条路很难,我们都曾不被认可。所以,既然选择了,就要一直走。”
“那年你……突然就消失了,”俞忱有点委屈地说,“后来偶然间在电视上看到你,我真的很佩服你。”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梦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和你站在同一个地方……”
司舟一愣:“嗯,我高二,退学了。”
此时,酒店房间里,时夏正打着电话:“你说我们队长啊?他一贯我行我素,没人猜的透他想什么。”
“当时在七中第一名的成绩,钢琴也弹的那么好,有俱乐部来选人的时候,他直接就去了,好像一点也没觉得可惜呢……”
手机开着免提,电话那头是好听的男声:“七中虽然是艺术院校,但对成绩的要求也挺高的……记得有一次我拿了市第二,当时的第一名比我高0.5分,貌似就是他吧。”
说着,那边传来一声嗤笑,“人家是天才下凡,不像你,除了打游戏也没什么能干的吧?”
时夏顿了顿,才说:“还有啊……”
“什么?”
“哈哈,我不说,你自己想啊。”
风吹过窗外,少年们的笑声穿过长长的岁月,来到这栋大楼前。
绕过很多、很多……
曾经活在妄想里的地方。
“我年少轻狂,后面的确因此吃了很多苦。”司舟笑道,“但也没后悔,相对于坦途的人生,更愿意去泥里淌一遭。”
他家中富贵滔天,是世人眼里的“上层人物”,他又是独子,父亲从小就全方位培养,要求十分严格,寄予厚望。
听说他擅自退学去“打游戏”之后,不由一时震怒,断绝了他所有经济来源。
“后来我想……”司舟轻笑,那笑容有几分自嘲,“人啊,是不是就该挣扎着,才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一旦用不着挣扎了呢,又好像不是那种感觉了。”
俞忱也笑:“你是家长不同意,我是根本没家长。”
他摸出打火机,嘴里含着烟,模糊不清地说,“活着都难。”
这是司舟第一次听见俞忱讲自己的事,他一直都知道,小朋友心里藏着很多话,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他能够走到今天,被俱乐部所看中,一定也独自经历过许多次悲伤的日落吧。
“你……”司舟心口一颤,在那一瞬感觉到针扎似的疼,他想问的很多,却又无从提起。
至于那件事,俞忱自己不说,他也不好开口询问。
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但司舟永远记得高二退学的时候,父亲把他贬低得一无是处,好像他明明是天之骄子,却非要自讨苦吃——这辈子都完了。
可是他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
后悔吗?
不得不承认,即使在旁人看来,他自行其是,非常有主见,好像自由自在,想做什么就立即去做了,不会有犹豫。
但也有很多时刻——在寂静无声的夜里,被孤单充斥着的每一分每一秒,他也会陷入怀疑,对自我抉择的怀疑。
那种怀疑几乎能够将人吞噬。
“赚钱吗?能有你好好读书赚得多吗?”
“你好好努力,将来继承家业有什么不好!”
“打游戏能有什么社会地位?别找借口,你这就是不务正业!”
这些话在他的耳边循环过千万遍,他看起来轻描淡写,却也曾为此痛苦万分。
后来司舟一个人在外边创建俱乐部,几乎把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他从未想过后路,好像从一开始就认为自己能够成功。
实则不然。
司舟很清楚,那只是人在一无所有的时候,会像个狂徒,不惧怕失败罢了。
直到后来经历了许多,走了很多弯路,吃了很多苦,在他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并不知道将面对什么,但依然从未后悔过。
人生中有许多路,庆幸如今这一条是他自己选的,他始终相信,无论选择哪一条,他都能走好。
赚钱吗?司舟问自己。
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扯开唇角笑了一下,那笑容分明很淡,一闪即逝,却有些苍凉的意味。
不赚钱的吧。
可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钱才能够衡量价值。
钱钱钱,他们已经赚了那么多钱了,上一代人积累的财富,司舟几辈子也花不完。可为什么,这些人眼里还是只有钱。
电竞这个行业参差不齐,比赛赢了,站在金字塔的顶峰,自然是不愁人民币。
可是,如果事与愿违呢?
多的是小俱乐部赔得倾家荡产,到最后,连最初的梦想都会破碎不堪,碎的满地成渣。
司舟当年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到什么地步。年少的他只知道,他要迈出那一步,即使前方是悬崖。
他要跳下去,不后悔。
放弃身后的漫山桃花林,跳下去——
电竞世界里,没有虽败犹荣,只有胜者为王。
站在巅峰,才能一览众山小,才能说自己正在为梦想燃烧。否则你就只是抛下一切,发了一场疯,潦潦草草,什么也不是。
这个世界正如俞忱所说,
只有生杀,只有成败,非黑即白。
“咔嚓——”
司舟回过神来,闪光灯照射他的眼睛,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小朋友偷偷拿起手机,对着倚着栏杆的自己拍了起来。
“咔嚓。”
“咔嚓——”
又是几声响。
司舟眯着眼睛去挡,“照什么?给我看看。”
俞忱抿着嘴笑,看神情似乎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一边翻看手机一边说:“哥哥真好看。”
司舟笑笑:“宝贝……”
“我就在你身边,怎么喜欢看照片,嗯?”
俞忱哑口无言。
抬头看了看司舟带笑的眼睛,很快又闪躲开了,“我害羞,不行啊。”
他真的很喜欢哥哥叫自己宝贝。
俞忱翻开微信,忽然问:“哥哥为什么一直不换头像,是因为懒吗?还是……”
“因为我?”
——司舟现在的微信头像,也是俞忱当年亲手拍的。
司舟默了默,才说:“挺有意义的吧。”
“在那棵树下,我做过很多很多梦……打游戏累了,我会看窗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棵树摇晃的枝桠。”
他回忆起当年的事,许多细枝末节犹如近在眼前,“夏天有时候会停几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很热闹。那时我觉得这就是人间吧,是属于每个人,不同的人间。”
“对于鸟儿来说,那是一处栖息地。供它们玩耍打闹。对于我来说……可能也是。”
俞忱认真地听着,生怕错过哪一个字,连眼睛都一眨不眨的。
冷风吹过他们的刘海,有一种感觉,与那一年夏天的风并无不同。
司舟看着远方,仿佛看见了那时的自己,对一切充满希望。他缓慢地说,“因为我看着那棵树,就会觉得人要安静,要坚持,一步一步踏实地走。像弹钢琴一样,每一个琴键原本是黑白的,是孤独的。可它们又能组成动听的音符。让人有时想笑,有时又想流泪。
也在那棵树下,我决定退学,决定要去打职业。”
“别人都说我孤注一掷,太可惜……可我不觉得。人只活这短暂光阴,本就应该跟着感觉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是吗?”
“我不期望我这一生有多么成功,我只想所有的决定,都来自于我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七中大多是艺术生,我喜欢钢琴,才去了那里。但后来我发现,自己并不想当个钢琴家。”
“我喜欢游戏,喜欢巅峰。可我……实在很想拿个世界冠军。”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坦露自己的胜负欲,“我想巅峰职业赛场,也能有我的名字。”
司舟没说的是,也在那棵树下,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俞忱。
这个笨蛋小孩。
想着,他看向身旁的人,眼里是挑衅般的,浅浅笑意:“那现在呢?”
司舟问,“有没有想过,把梦想变为现实。”
俞忱深深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司舟揉了揉他的脑袋,拿走他手上正在燃烧的烟,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不知道,”俞忱说,“很早就会了。”
很多时候……不依靠尼古丁的话,他没有办法活下去。
司舟就着他含过的烟头,吸了一口,又轻轻吐出烟雾,缭绕着俞忱白净的脸。
无论过了多少年,小朋友的眼神依旧格外清澈,让人忍不住想要全心全意地相信这个世界,想要怀着一颗赤子之心,
为他赴汤蹈火。
无论这些沉甸甸的日子里有多难捱,连绵的阴雨有多忧郁。
司舟一直一直都愿意相信:
“会有那么一刻,全世界都呼喊着你的名字——你最爱的人也在内。”
今夜,他也将这句话,亲口告诉俞忱。
俞忱的比赛ID正式命名为“chen”。
国内的微博、论坛,到处都在谈论着他们那场比赛,其中大多数是责怪vv和教练非要坚持上场不换人而导致比赛失败的。
韩国OH战队臭名远扬的中单sword还发微博恶意嘲讽,大意是说某些人赶紧退役吧,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下面评论纷纷——
【身体不行就趁早滚蛋吧,真特么给中国赛区丢脸!搞不懂,TSS这是把比赛当儿戏吗??】
【让新人来不好吗?真没意思。】
【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聊的比赛,差点给我看睡着了..】
【我是真想不通啊,就TSS这样的,也能上世界赛?这是撞了啥大运啊!】
【呵呵,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几年PPL联赛水深的很,明显有内幕啊】
“呵。”俞忱嗤笑一声,用小号回复,键盘被他敲得噼里啪啦的响,打字很快:【内幕,能有什么内幕?内幕就是我是你爹。】
TSS的战队经理尤八乙曾经在俞忱耳边反复唠叨过很多遍——他现在算是个公众人物了,如果在互联网上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或者在直播时有黑粉发表过分的言论,也千万不能和他们对骂,这也是电竞圈高压线之一,不能碰的。
俞忱点过头了,他又不傻。
但……谁还没个小号呢?
在俞忱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忍”字,也不信奉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以自己快活为第一要义,但凡听见让他不爽的话了,或者谁让他不开心了,他一定会怼回去,要么……就打回去。
就说当年上学的时候吧,俞忱对付那些人的方法不一而同,不过所有的办法归结为一点,就是绝对不会让对方好受。
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的奶茶店外,司舟正在排队,里面坐着的一个男生不过多看了几眼,当晚就被俞忱拖到深巷里,揍得鼻青脸肿,连爹妈都不认识了。
用俞忱的话来讲,就是那傻逼看向司舟的眼神有点猥琐,他不高兴,也不可能会允许。
——任何一种眼神落在那个人身上,都会被他认为是亵渎。
所以,通常情况下,被选择执行的往往是后者。
能用暴力解决的事就懒得动口,这是他的行事准则。
当时他一边揍人一边问:“好看么?啊?以后还看不看了?”
那人不明所以,连声讨扰,嘴里不停哀嚎着“不看了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可俞忱还不解气,扯起那人的衣领,又狠狠踹了一脚,看着对方蜷缩在墙角,他胡言乱语地说:“哥哥也是你能看的,你配吗?嗯?”
“我自己都舍不得……”
谁知此言一出,那人却忽地笑出了声,说:“我还以为什么呢,就为了今天下午那男的?”他一整张脸都已经肿起来了,但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好奇与兴奋,“原来你是男同啊?兄、兄弟乱伦么?这么变态……”
后来的事情不提也罢。
随手解决了几个智障发言之后,俞忱切回微博大号,点击右上角的“+”,在空白处输入文字:【如果让我来,你可能会哭……】
韩国OH战队的sword他是见过的,本人比隔着互联网更加令人讨厌,也难怪大家都叫他“剑人”了,实在是人如其名,非常贴切。
细数那些关于他的历史传闻,什么杀了人原地跳舞,泉水金身泉水回城,无限虐泉……成为了职业赛场上因为骚操作被惩罚次数最多的选手。
那日在世界赛官方安排的酒店走廊上,如果不是司舟拦着,如果不是联赛规定,如果要放在以前,俞忱非得打他一顿才解气。
不过现在就算了。
他已经决定不再打架,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
旁的多说无用,电子竞技是最慕强的地方,强者才有发言权,没人在意弱者的想法——只可惜没机会在赛场上会一会他。
虽然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所说的话问题不大,但同为打职业的,谁没个状态下滑的时候?胜败兵家常事,今天他赢了,忍不住要趾高气扬,明天指不定就成了落水狗,被人踩在脚下狠狠碾压。
“退役”这个词,TSS战队的人可以说,教练和经理也都能好言规劝,唯独这个外人不可以,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讽刺,以及他内涵TSS战队任何一个人,都是在挑衅TSS,挑衅整个中国赛区。
想了想,俞忱按了清除键,又打开翻译软件,把自己原本想说的话转换成了韩语。
然后——
公然艾特了对方。
【知道我为什么不上场么?因为怕你会被打出鼻涕。恶心心[可怜]@OH-sword】
这很像小学生放狠话,但俞忱乐此不疲。在他的观念里,一直认为对于那些喜欢嘴贱的人,就应该以他们的方式,嘴贱回去……
让他在引以为傲的“嘴贱界”抬不起头来。
不出两分钟,这条微博就有了几百条转发,上千条评论。
【恶心心[可怜]@OH-sword】
【 恶心心[可怜]@OH-sword 听我号令, 下面的保持队形[可怜][可怜][可怜]】
【忱弟弟好帅[花心]】
【流鼻涕就不帅了】
【楼上怎么说话呢?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想看剑人giegie流鼻涕[可怜]】
因为这条微博,他也很快上了热搜,“#TSS战队chen回应sword#”挂在榜首,后面跟着又大又红的“爆”字,还有一个狂笑的表情。
话题里多是为他点赞,说是“大快人心”。
然而俞忱还没等来sword的回复,尤八乙就找到了他,脸上挂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嗨呀,我的小祖宗啊……”尤八乙拍了拍大腿,急得愁眉苦脸,“你、你……”他似乎想骂句脏话,但看了看俞忱茫然无辜的小脸,还是憋了回去,“自从你来了战队,一天一个热搜,一天一个热搜……就不能消停点儿?”
“哈哈哈哈哈!!”馒头也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可是这简直太过瘾了,完全是做了我想做不敢做的事,忱哥,”他朝俞忱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这个!”
馒头本来是比俞忱大两岁的,但叫弟弟不行,叫大哥也不行……干脆直接改叫忱哥了,并且他自认为这是个尊称。
充分地表达了他对忱弟弟的崇拜。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嘛,”时夏仰头躺倒在电竞椅上,懒洋洋地说,“八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