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保持原来的姿势,恍惚茫然地跪在街头的贩卖机前,贩卖机旁边的肯德基传来的广告声迷离渺远。
繁华的街上熙熙攘攘,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安宁之景——如果不提走过的人皆没有五官。
这么形容也不准确,他慢几拍环顾四周。与其说是没有五官,不如说是朦朦胧胧被一层雾遮着。
“你的选择是有意义的。”男人温柔甜腻的声音恍若叹息,从蓝色的贩卖机里飘来。
愤怒、痛恨、憎恶。
这些情绪上涌,给了麻木死寂的心脏一点力量。
他终于站起来。
“你是谁,为什么把我拖来这里?他呢?他又是谁,去了哪里?"
贩卖机抽动,玻璃瓶碰出脆响。一摞摞退学申请从出水口吐出。纸张满是褶皱,上面的照片信息糊作一团。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
贩卖机不断顷吐,纸张堆积、淤满整条街道。
天空倾倒,黄昏融化成蜜色的蜂浆将整条长街裹成金像。那些人影脸上的雾凝实成蜡,在滚烫的蜂蜜下融化。
“你的选择是有意义的。”
这声音嘶哑、扭曲、失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满城头颅正在融化的人都张开了无舌的口齐齐唱起。
“你的选择是有意义的。”
贩卖机的玻璃片在满城金像映衬下更为清晰,它清楚映出横贯着月牙疤的脸。这脸咧嘴说着。
虽然更为沧桑深沉,但这脸和声音——赫然是夏油杰的!
夏油杰双眼泛出血丝,酿跄着绊倒在地。
“你是谁?”
“你是谁?”
镜中镜外的“夏油杰”一起发问。
“叮铃”“哐当”
城市加速坍缩,金色的蜂蜜流淌,汇成汪洋,夏油杰的鞋底被蜂浆黏住,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贩卖机吐出三十枚银币①,它们相互碰撞,又挤挤挨挨沉入金色海水。
海水开始疾迅翻转,夏油杰被蜂浆裹挟,在一阵天旋地转后终于能够睁开眼睛。
“我是谁?”
夏油杰听见有人叩问。
——是“自己”的声音,比玻璃里传来的更为疏冷,更加迷茫,也……更疲惫。
他睁开眼睛,看见黄昏,看见月落星沉,看见“自己”身穿黑色袈裟穿过圣徒夹道的青砖走向荆棘。
他看见“自己”转身展臂合上眼眸,从容的任由荆棘刺穿透双手双脚,纵容它将“自己”绑缚在结满血痂的十字架上。
“我是谁?”
他看见荆棘的每根尖刺都长着耶稣受苦受难的面容,这面容不一会又扭曲成自己。
蜡做的月亮被融化,蜡泪滴落在淌血的脚边,凝固成染白的蓝色,活像是一只流泪的眼睛。
“吃下我的肉吧。”他听见“自己”说。
于是圣徒蜂拥,于是圣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于是蜡泪横流,眼睛只剩模糊的轮廓。
“你是谁?”
这道问句不再是“自己”的声音了。
他看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夏油杰”睁开眼,露出浮夸却未达眼底的笑容。
“我是夏油杰啊。”
那道声音又问:“你是谁?”
“夏油杰”的笑僵在脸上收回一些,但任端庄优雅:“关你屁事。”
那道声音卡了个壳,并不恼怒:“你怎么会认为自己是夏油杰呢,你真的是仅仅是夏油杰吗?难道我看错了,你非是那自愿走向绞架救苦救难的耶稣吗?”
“夏油杰”彻底冷下脸,他嘴角下垂,一副冷漠刻薄的模样:“我是夏油版耶稣的话,你又是什么,耶稣版夏油?”
那声音沉寂一会后笑起:“我既不是耶稣也不是夏油,你也不要做耶稣了,你去做你的莎维德丽②吧!”
他沉默不语,半晌后抬眸,向夏油杰投来一撇。
夏油杰汗透衣被,心悸乍醒。
脑袋疾转,窗外天色微亮,是凌晨四五点的样子。窗口的双鱼玻璃风铃被风撩拨,悬链荡漾。
下床,疾步。
他一把拽下风铃扣在桌子上,拉开椅子郑重写下2006年7月那个日期。
自从得到夜蛾正道的邀请,夏油杰就处在一种过度亢奋的状态,一想起这个消息就手舞足蹈地在床上蠕动、打拳。
本以为今晚会和往常一样满足地一夜美梦,未曾想突然做了这么个离奇诡异的梦境。
被腰斩的陌生人影、摸不着头脑又不确定的日期、各种古怪的意象、还有……那个像邪教头头的自己。
想到这,夏油杰整个人裂开。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影,难道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个人渣吗?
他猛地甩头,伏案继续复盘。他对于最后出现的那道声音莫名在意,熟悉的好似在哪听过。
“杰,下来吃饭啦!”
楼下传来母亲小林美和的声音。
夏油杰扬声回了一句:“来啦!”
门关时带出了一阵风,汲着拖鞋的声音远去。
铃声脆响,不知道是被那阵风吹起的。
晶莹的铃铛壁上抹出几道扭曲的彩线,在台灯的暖意下被光拽地摇曳,聚成人首的轮廓。
铃声摇出密语。
“喂,你那天打断我干嘛,我正演到高潮呢!受隐世的白胡子高人感召,少年带开启一段拯救世界的旅程——多么完美的剧本!”
成熟疲惫的男声冷声道:“他的设定可不是什么莫欺少年穷的龙傲天,叫你‘播种’你就乖乖‘播种’,别做多余的事。”
“这样吗?”少年音状似委屈得犹犹豫豫,又马上俏皮道:“不可能啦!交易注定了我会是‘你们’的人生导师啊。”
男人不屑地轻哼一声:“可别带上我。”
少年不服气的哼哼唧唧,说到正事还是严肃起来:“现在就催生‘种子’会不会太早了?”
“别小瞧啊,即使是■■的‘我’这些也完全能够承受。
“何况~还有他呢。”
名字随铃舌兜转,光影舒卷几下,终究被囫囵吞下。
楼下书架杂乱,整理到一半有些书籍还堆在地上。父亲还没回来,夏油杰干脆蹲到架子面前。
白毛蓝眼的布偶猫球球甩着尾巴跑过来,前爪搭在一本相册上撑了个懒腰。
“球球!”
虽然动作迅速,但相册皮面上还是多了几道抓痕,抢夺之中,一张夹在册子里的票根掉了下来。
夏油杰捡起一看,是最新的往返机票。
小林美和端着汤出来,有些踌躇道:“‘会说话的稻草人’的传说也是假的,小杰,我们……”
“他们来找过我了,和我一样的人。” 夏油杰将机票夹回去,这本相册里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机票和调查传说的照片:“他们邀请我去专门的学校读书。”
夏油杰有些愧疚,不敢抬头去看她的脸。
美和女士沉默了几秒,敲敲桌沿:“你先坐过来,等你爸回来再一起说。”
少年忐忑地坐在对面,刘海扫过眉骨。细眉狭目,鼻挺唇薄,长相古典,是一派合格的公家颜。
小林美和刚盛了一碗汤放在他的手边,玄关处的感应灯就突然亮起。
夏油城洗手坐在餐桌旁,球球溜达到夏油杰脚边夹着猫嗓撒娇。
“志愿书怎么回事?!班主任说你填报了一所从没听过名字的宗教学校。”
心中的石头陡然落地,被质问的夏油杰反而松了口气:“我不需要去普通高中,我有了自己想去做的事。”
夏油城重重甩下筷子:“你所说的要做的事就是去读那个神神鬼鬼的野鸡学校?”
球球被吓的跳起,夏油杰把它捞在怀里:“我知道那些东西真实存在!上周二晚,您加班到十二点回来,我……”
“够了!”夏油城猛然起身,筷子当啷落地:“整天编些鬼故事,上个月说看到会飞的眼球,上周又说高压锅吃人,现在连正经的学校都不肯读了!”
原本心虚愧疚的心情瞬间被不服气的叛逆取代,夏油杰梗着脖子看他。
“滚去把志愿给我改回来!”
“不要!”夏油杰执拗地望着他:“给你?给你改回来?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不用你指手画脚!”
夏油城暴跳如雷:“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喵嗷——!”
夏油杰怀里的猫冲他龇牙挥爪,试图吓退他。
“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小林美和急忙拉住他。
“好!好!你还有那只猫,你们是一家子!你们就纵着他吧!!把自己的前途当儿戏,你们迟早把他惯坏!!!”
小林美和也火了:“可把你能的!你闭嘴吧!”
夏油城被她拖上楼,小林美和回到客厅一脸愁容,蹙眉看着对面忿忿的猫和忿忿的崽。
这父子俩平时温温和和,某些时候又如出一辙的倔强,都是个犟种!
美和女士先训了一声:“杰,你刚刚也不该那样跟他说话,他只是担心你的未来。”
夏油杰站着不吭声,低头揉捏着尖尖的耳,半晌应道:“我会去和他道歉的。”
作为一个不普通的孩子,夏油杰从小就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
看似干净繁华的世界表象下,那些肆虐、狂暴、游离的怪物是他司空见惯,视为常物之物。
世界很奇怪,光怪陆离的在他面前展开,殊形诡色到扭曲,而他身边只有母亲。
夏油杰对美和女士是强硬不起来的,只能目光温柔又沉默地注视着她。
美和女士双腿并拢侧坐在壁灯下,晕出的光晕显出一种神圣的美感来。
她的孩子,她最知道他想要什么。
小林美和用力搓脸,勉强冷静下来。
自己探访多年一无所获,杰也快要放弃的时候偏偏苦寻的人又出来了。说实话作为一个母亲,她对夜蛾正道是有些怨气的。
但他也只是招揽人才,夏油杰的特殊若是过错那也是自己和丈夫基因的错,杰是最无辜的。
她用力闭了闭眼,两边都不忍心。
最终望着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透亮紫眸,妥协地说:“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夏油杰眼眶一热,欲要流下泪来。
他是个坏孩子,知道母亲心软,便总是绕过父亲来欺负她,令她伤心为难。
他放下球球,绕到母亲身后,向小时候一样趴在她的肩上安慰道:“我不会让自己受伤的,你和球球在家等我。我保证,妈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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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犹大出卖耶稣所得的报酬
②《摩诃婆罗多》里的人物,通过智慧救回自己的丈夫(写到这里卡了一下去搜的,感觉不完全准确。有别人物推荐的小宝可以Q一下我)
快中午了,太阳不顾人死活的呆愣照着。
夏油杰吭哧吭哧地拖着掉了轮子的行李箱生无可恋往前走。
今天是开学日,被母亲凌晨四五点赶出家门出门的结果是现在还没有到高专。
并不是夏油杰拖拖拉拉,实在是托了早上左脚先出门的福气,没走什么好运。
在车上补觉被一个穿蓝西装打红领结的小男孩砸醒,行李箱掉下来摔坏就不说了,更倒霉的是自己坐的新干线竟被无良缺德的犯罪分子安装了炸弹!
终点的人群被疏散了,夏油杰理所当然的成了东京的流浪汉。
可恶啊!市中心,中午到处都是人啊!根本召唤不了咒灵! !
“你的箱子烂了,需要帮忙吗?”
黑发少年转身望去,两个穿警服的男人站在后面。
左边的青年黑发紫眸,和蔼可亲。他右边的同伴头发微卷,领口挂着副墨镜。
“去上学,哪所学校?上车,我们送你。”
看似寻求意见,但右边叼烟的青年已经自然的提起行李走到了一旁。
“不……”
“为人民服务嘛。”没等夏油杰拒绝,紫眸青年自然的揽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拖上车。
警车上,夏油杰屁股下面长刺一般扭来扭去:“还是我自己去吧,我的学校很乡下。”
……所以离得很远。
“没关系哦,hagi酱的车技很好的。”
……误以为路不好吗?
夏油杰尴尬的摸了摸脸:“谢谢你们,我是东京咒术高专的新生,学校在……”
荒无人烟的郊外、杂草丛生的土路、高耸入云的石阶。带他来的两名警察——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一左一右地抱着胳膊,表情如出一辙的微妙。
“夏油君,”萩原研二笑眯眯地拍了拍一旁扶着树、想呕又呕不出来的夏油杰:“现在反悔和我们回警局做笔录还来得及哦。”
“……不用了。”
这叫夏油杰怎么解释?他也没想到乡下到这个地步啊!难怪夜蛾老师让他好好考虑考虑,这属实可以理解。实在是太让人拿不出手,说不出口了啊!
“没想到这里还藏着所学校,hagi酱完全不知道呢。”见夏油杰摇头,研二转过话题望了望台阶:“我们帮你抬上去吧。”
他说着就要去提行李箱的把手,夏油杰摇摇晃晃地赶忙阻止。
开玩笑啊!这儿可是咒高,普通人一进警报嗡嗡响的咒高啊!
他迅速编理由道谢道别一条龙突突完,憋了口气,扛起箱子,三步并两步溜进学校,活像个携款潜逃被围追堵截的恶贼。
“虽然那么说,但这么偏远的宗教学校……也太像被拐进深山亟待掏心掏肺的无知少年了。你觉得呢,阵平酱?”
松田阵平对着学校‘咔嚓’拍了几张照:“这地方要是能教出正经学生,我明天单手拆弹。”
研二无语道:“这种事就不要拿来赌了,咱们还是回去好好查查这所学校的法人吧。”
离开警察视线后,夏油杰拖着缺胳膊断腿的行李箱,还在慢悠悠爬山。
终于穿过结界,他抹了把汗忍不住吐槽:“这就是夜蛾老师说的‘和你想的差别很大’的意思吗?确实差的有点大啊。”
没想到这个年代还有学校建在山里,是觉得地皮比较便宜,买座山血赚?
正想着,一道破空声骤然话痨。夏油杰本能侧身,半块草莓大福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在身后的石灯笼上炸开,甜腻的奶油四溅。
“哎呀呀——失败啦!老子还以为能正中靶心呢。”
夏油杰转身,一个身穿和服肩挂羽织的白发少年倒挂在不远的树上,墨镜滑到头顶,如天空广邈的蓝眼睛流转,宛若苍穹的延展。
……好眼熟的配色。
“你是谁?”夏油杰不爽的问。
就算是人形版球球也不影响他对这人的第一印象跌至了谷底。
“是最强的五条悟大人啦。”少年翻身从树上跃下,动作灵敏的像只猫咪。他推了推墨镜,咧嘴一笑,“你就是传说中的咒灵操使,看上去很普通嘛,还有炸开的怪刘海——”
他夸张的比划:“怎么会有人留这——么怪的刘海!”
夏油杰太阳穴跳了跳,没忍住呛回去:“哈?这是潮流,不懂就不要乱做评价啊。倒是你,染个白毛,戴着个心型镶钻墨镜,竟然有脸说我? !”
“哇——好没品的评价,”五条悟夸张的捂住胸口:“这可是老子刚花大价钱买的限量款诶。话说你这家伙是在攻击老子的外貌吗?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校园霸凌? !”
“……”
夏油杰直接无视最后一句话。
他上下打量,从头看到脚,从脚扫到头,目光在那副粗糙劣质的墨镜上停留了片刻。
限量款?廉价的塑料配水钻……这是从哪个乡下来的大少爷。绝对、绝对是被骗了吧!
“要说外貌攻击,也是你这家伙先挑起的吧?!”
“哎呀,不要在乎这些细节嘛。”
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心中默念,这是未来同期,这是未来同期,要和谐相处!和谐! !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等等”,五条悟一个大跨步拦住他,把残余的奶油顺手揩到对方衣角上:“老子的大福是因为你才没的,记得回头赔老子一,不,三个!要喜久水庵的限量新品!”
夏油杰的太阳穴又跳了跳,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无理取闹之人。
理智徘徊在崩溃的边缘。
“是你砸的我!”
“那咋了?”五条悟耸耸肩:“你想赖账不赔吗?那也行。你换个发型吧,嗯……就夜蛾的寸头,不,还是光头更适合你。”
啪——理智摔下去了。
“我们聊聊吧,五、条、悟!”
夏油杰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向他的俊脸。然而他的拳头停在了离对方鼻尖一寸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哇~好暴躁的怪刘海,本体飞起来了耶。不过没用哦,你碰不到老子的,这可是无下限。怪刘海还是乖乖认输剃头去吧。”
夏油杰收回拳头,勾出冷笑:“是吗?
他双手结印,闪身而上。
跃在空中的蜘蛛盖出铺天的黑影朝五条悟袭去,白发少年飞速腾越避开撞来的根根蛛腿不退反进,一掌劈到面门,将它轰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