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执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所有的杂音。
“让她说。”
谢泽卿周身的寒气一滞。
他盯着无执的背影,那身洗得发白的僧袍,在晨光下勾勒出清瘦坚韧的轮廓。
最终,谢泽卿不情不愿地“啧”声,缭绕在指尖的鬼气,稍稍收敛。
王二牛和翠兰,早已被这超出认知的一幕,震得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他们只能看着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和尚,蹲在地上,耐心地与“招娣”对话。
得到默许,“招娣”体内的怨灵似乎鼓起了勇气。
她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抬了起来,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指向一个人。
王二牛!
王二牛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
“是他!”
“我……我一直在这树下……我看到他了……”
“就是他,和一个穿着道士袍的人,在这里鬼鬼祟祟!”
无执的眼睫,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们……他们拿了一个布娃娃,娃娃身上……写着这个小姑娘的生辰八字!”
“招娣”急切地辩解,小小的身躯因为激动而颤抖。
“就是因为那个‘引子’,这个小姑娘每次靠近这棵树,身上的阳气就会变弱……”
“我……我看到她阳气快散光了,我才……我才进去的……”
“我只是想借她的身子,去找我娘……”
说到最后,那怨毒的声音,竟带上了几分委屈的呜咽。
“我没有伤害她!”
整个场面, 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刮在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 发出“沙沙”的轻响。
“招娣”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小小的身子,慌不择路地,躲到了无执的身后。
那双沾满血污和泪痕的小手,下意识地, 想要抓住眼前这片唯一能带来安全感的灰白僧袍。
谢泽卿眉头狠狠一皱, 周身刚刚收敛的鬼气, 又有翻涌之势。
小女孩察觉到了那股凛冽的杀意,吓得又是一颤,伸出的小手僵在了半空。
她不敢再靠近, 只敢躲在无执投下的影子里,用细若蚊呐的声音, 委屈地辩解。
她的哭声渐渐变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迷茫。
无执垂眸看着她。
清俊出尘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那个布娃娃。”
他开口, “埋在何处?”
“招娣”枯瘦的手指, 指向盘根错节的老槐树根下。
“就在那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片被阴影笼罩的泥土上。
晨光虽已普照, 但这棵百年老槐树的树冠过于繁茂, 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
王二牛的脸色, 比那片阴影还要难看。
“你胡说!”
他声色俱厉地尖叫起来,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你个小鬼头,血口喷人!”
翠兰看着还在狡辩的丈夫, 脸色沉了下去,拉开了些距离。
无执在那片阴湿的土地前,缓缓蹲下身。
洗得发白的僧袍,下摆沾染上了湿润的晨露与黑色的泥土。
没有工具,也没有丝毫犹豫。
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伸向了地面。
“喂,秃……”
谢泽卿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眉头皱得能夹死飞虫。
他周身的鬼气微荡,似乎想用更直接的办法。
“朕帮你。”
“不必。”
无执的声音清清冷冷,打断了他。
“这棵树下冤魂聚众,于你有害无益。”
谢泽卿周身的鬼气,又一次,乖觉得收敛了回去。
他站在一旁,脸色阴沉地看着,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无执修长的手指,毫无犹疑地插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色的泥垢,与他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肤色,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泥土被翻开的“簌簌”声。
枯枝与细小的石子被拨开,发出“窸窣”的轻响。
混杂着腐烂树叶与泥土的腥气,钻入鼻腔。
忽然,无执的动作停住了。
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的织物。
他沉默地将那东西从土里挖了出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粗布娃娃。
娃娃的做工极为粗糙,用黑线歪歪扭扭地缝着头发,脸上笑容咧开的角度,在阴影下显得无比扭曲。
娃娃的胸口,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
上面用墨笔,清晰地写着一行小字。
无执的视线落在上面。
琉璃般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深不见底。
那上面写的,果然是生辰八字。
他想起了昨日在王二牛家中,看见的那个布娃娃,和他手里的这个应该是一对。
王二牛看到布娃娃的瞬间,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无执站起身。
清晨的阳光,终于有几缕穿透了槐树的枝叶,斑驳地落在他肩头。
他垂眸,看着瘫倒在地的王二牛,和一旁面如死灰,眼睛却无比怨恨盯着王二牛的翠兰。
无执的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
他随手将那沾满泥污的布娃娃,扔在了王二牛的面前。
布娃娃在湿泥上滚了一圈,那诡异的笑脸,正好对着王二牛惊恐万状的眼睛。
“啊!”
王二牛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蹭,仿佛那不是一个布娃娃,而是一条毒蛇。
谢泽卿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
无执转身,面向那个躲在他身后,只敢露出一双眼睛的“招娣”。
“贫僧可助你寻母。”
“招娣”体内的怨灵,猛地抬起头,眼里尽是惊喜。
“但你须得先从她体内出来。”
“招娣”闻言,激动地点点头,“我只想找到我妈妈,找到了立即出去!”
无执静默了一瞬,再次开口问道:“你的母亲,可是姓李?”
血污的小手,猛地抓住了无执的僧袍下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扯破。
“大师,你、你怎么知道?!”不再是恐惧,而是陡然升起的,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与希冀。
“你认识我妈妈?”
小女孩的魂体,紧紧贴着他。
无执转过身,清冷的目光投向还瘫在地,惊魂未定的王二牛。
谢泽卿的视线也随着他,不耐烦地从碍眼的小鬼,移到了那对夫妻身上。
被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具有压迫感的目光注视,王二牛一个激灵。
“王施主,那位李婶儿她……”
“李、李婶儿?”王二牛像是被惊雷劈中,涣散的眼神瞬间清明了些许。他连滚带爬地想站起来,却又腿软得使不上劲,模样狼狈至极。
“李婶儿,李婶儿她还在,我可以带你们去见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就是……她精神有些不正常。”
“走吧。”
“哎、哎。”
王二牛挣扎着从泥地里爬了起来。
“她家就在村东头!大师,还有这位……,俺这就带你们去!”
一行人穿过泥泞的村道,很快便来到了村东头。
无执步履平稳,素白的僧袍下摆,被一只冰凉的小手紧紧攥着,力道之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一根浮木。
他能察觉到,身后小小的魂体,正因激动与期盼而微微颤抖。
走在身侧的谢泽卿,依旧板着那张英俊的脸,周遭的空气,都因他那不加掩饰的烦躁,冷冽了几分。
谢泽卿的视线,很难不落在那只抓着僧袍,染着污迹的小手上,他不善地停留了一瞬,凤眸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嫌弃。
倒不是嫌弃那污迹。
走在前面的王二牛突然停下脚步,不再往前。
几人疑惑地看去,眼前是一座孤零零的砖瓦房。
锈迹斑斑的铁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框上,随时都会倒塌。
院子里,水泥铺就的地面上,堆满了各种杂物。
烂掉的菜叶,破损的农具,还有一个缺了轮子的儿童三轮车,被岁月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败。
无执的视线,穿过这片狼藉,定格在了院子中央。
那里,放着一把老旧的竹椅。
一个老妇人,坐在椅子上,背对着门口。
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乱糟糟地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的侧脸和佝偻干瘦的身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老妇人一动不动,怀中紧紧地抱着洗得泛黄的旧枕头,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那个……那个就是李婶儿。”王二牛的声音压得极低。
“妈妈……”
一声几乎揉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在无执身后响起。
那只攥着他僧袍的小手,骤然收紧。
院子中央,抱着枕头,如石像般的老妇人,花白的头颅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妈妈……”
院中的老妇人,听见了这声微弱的呼唤。
她转过身,动作僵硬,一张布满沟壑的脸,双眼浑浊,没有焦距。
视线穿过了门口的几个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嘴唇不停地开合着,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
声音很轻,被风一吹就散了,听不真切。
可无执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个小小的魂体,在一瞬间僵住了。
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泛起的,极致的冰冷。
老妇人抱着泛黄的枕头,从竹椅上站了起来。
她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着门口的方向挪过来。
随着她的靠近,那含混不清的呢喃,终于清晰地钻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小浩……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糕……”
小浩,不是她的名字。
无执察觉到小鬼的情绪变化,用眼神询问王二牛。
王二牛咽了口唾沫,叹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惋惜,解释道:“小浩是李婶儿子的名字。”
“她闺女……就是这个……被献祭后不到半年,儿子染上天花,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无执身后那缕微弱的魂火,最后一点支撑着她的怨与念,正在飞快地崩塌,消散。在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后,骤然黯淡了下去。
那是,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原来,妈妈不是因为思念她才疯的。
原来,妈妈的心里,没有她的位置。
原来,她真的被母亲遗弃了。
小鬼不再发抖,不再哭泣,也不再看自己的母亲
她转过小小的头颅,视线越过了所有人,看向还瘫在不远处,倚着树干的翠兰。
小鬼的眼中,没有了怨毒。
只剩下了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羡慕。
这个叫“招娣”的女孩,有一个会为了她,不顾一切的妈妈。而她的妈妈,已经只记得她的弟弟了。
攥着无执衣摆的小手,终于松开。
无执垂眸,灰白的僧袍下摆,被血污和泪痕染脏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一缕比晨雾更淡的青烟,从“招娣”的身体里,袅袅升起。
那青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半透明的瘦弱的小女孩模样。
她的脸上不再怨毒,不再疯狂。
那张小脸上,只剩下看透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她对着无执,深深地弯下了腰。
然后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抱着枕头,依旧在声声呼唤着“小浩”的,疯癫的母亲。
眼中,再没有一丝波澜。
无执抬起,柔和的金色光晕,自他掌心绽放。
“前尘旧梦,皆为泡影,放下执念,往生极乐。”
梵音阵阵,金光如莲。
小女孩的魂体,被金光笼罩,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的脸上是解脱般安详的微笑。
魂体化作万千光点,如夏夜的萤火,绚烂一瞬,便彻底消散在了晨曦之中。
谢泽卿安静立在一旁,狭长的凤眸注视着无执。
这和尚眉眼低垂,神情淡漠,仿佛刚刚超度的,只是路边一朵无足轻重的花。
可谢泽卿却觉得,那双总是无波无澜,映着天上星辰般琉璃的眸子里,分明沉淀着一丝极淡的,几乎要被晨光揉碎的哀伤。
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
是在见证了注定的悲剧后,无声的叹息。
谢泽卿活了太久,见过太多道貌岸然的伪善,也见过太多故作慈悲的嘴脸。
可眼前这个和尚,不一样。
他的哀伤是真实的,如同他周身那股不染尘埃的干净气息一样,真实得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
她放声大哭,哭声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委屈和恐惧。
一直无力地倚靠在远处树干上, 面如死灰的翠兰,在听到这声哭喊的瞬间,身体里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 朝着女儿的方向冲了过去!
那速度, 快得一点也不像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妇人。
“招娣!我的招娣!”
翠兰一把将扑在她怀里,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孩搂得更紧。
她用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女孩面前,警惕地将后背留给了不远处的丈夫。
“不怕, 不怕……妈妈在,妈妈在这里……”她一边抖着声音安抚, 一边用布满薄茧的手,胡乱地擦拭着女儿脸上的泪痕与污迹。
那动作, 温柔到了极点。
无执的视线,从这对相拥的母女身上移开, 扫向还愣在原地的男人。
憨厚朴实的脸上, 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浮现,一丝来不及掩饰的, 浓重的失望, 便已如阴云般掠过他的眼底。
虽只有一瞬, 快得如同错觉,却被无执看得清清楚楚。
无执琉璃般的眸子,在那一刻, 仿佛被冰水浸过,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也消散殆尽。
他想起了那个消散的小鬼。
也想起了,在寺中后院,那些同样因为各种原因被父母遗弃,围着他叫“师父”的小沙弥们。
原来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
所谓的亲情,在某些人眼中,竟真的可以明码标价,轻如鸿毛。
站在他身侧的谢泽卿,敏锐地捕捉到无执周身气息的微小变化。
视线顺着无执的目光望去,正好将王二牛脸上那抹转瞬即逝的晦暗尽收眼底。
身为帝王,阅人无数。
只一眼,便洞悉了那失望背后,所有肮脏、自私的算计。
“你可曾后悔?”
无执清冷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了鬼帝探究的视线。
那双眸子,干净,剔透,像一片无风的湖。
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哀伤。
只剩下,一片亘古不变的,慈悲的虚无。
“贫僧渡的是魂,救的是命。”
他开口,声音平淡如水,却字字清晰。
“至于人心……”
无执微微一顿,视线越过谢泽卿的肩头,再次落向远处那个抱着女儿,如同一只护崽母兽般的翠兰身上。
“从不由我。”
话音落下。
翠兰突然抱着女儿,“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泥地里。
冰冷的泥水,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裤腿。
“大师!大师!”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额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砰,砰。
每一声,都沉闷得让人心头发紧。
怀里的小女孩被颠簸得止住了哭,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无执伸出手,却并未去扶。
“不必如此。”
翠兰抬起头,满是泪痕与泥污的脸上,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大师,谢谢您,谢谢您救了我的女儿……”
她哽咽着,视线刀子一样剜向自己的丈夫。
“王二牛。”她一字一顿道,“我们,离婚吧。”
王二牛闻言如遭雷劈,整个人僵住,满眼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你疯了?!”
“我没疯!”翠兰的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我以前是疯了!才会信了你的鬼话,才会以为给女儿取名‘招娣’,你就能把她当个人看!”
“你这个疯婆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王二牛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冲上来,想去拉扯翠兰。
王二牛蒲扇般的大手,裹挟着恼羞成怒的劲风,眼看就要扇到翠兰的脸上!
翠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却依旧死死地将女儿护在怀里,脊背挺得笔直。
王二牛高高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换上了一层死人般的青白。
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滚落。
源于生物本能的,极致的恐惧。
一股无形的、森然的寒意,如同数九寒冬的冰水,从王二牛的脊椎骨,瞬间灌顶而下。
那只蒲扇般的大手,距离翠兰的脸颊,不过寸许却像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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