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
明瑾一时语塞。
倒不是他忘了这码事, 而是自打他布置任务下去,那些乞儿便离开了明府周边,散落在城中各地。
他们约好一月聚一次,向明瑾汇报情况。
但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嘛!
“等一个月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张牧把手里的册子翻得哗啦啦响:“算了, 还是先来看看这个吧……话说这是谁准备的, 这么厚一沓?”
荀婴默默举手:“我。”
“搞了半天, 根本没有什么‘我们’, 全是人家元栋一个人的功劳?”明瑾瞪着张牧,险些被他的厚脸皮给气笑了, “居然还在这儿说我,你可真好意思!”
张牧:“哎呀,兄弟之间,什么你你我我的, 就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了——我看看元栋都写了什么,唔, 好详细的调查啊。”
眼看着这家伙拙劣的转移话题,明瑾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他计较, 和李司一起凑过去瞧上面的字。
“王七,年十七,家住城南火瓦巷子,家中排行老大,有弟妹二人,为钱财加入罗汉帮……”
“章球儿,年十九,家住城北草头街,家中排行老五,母亲早逝,因仰慕醉罗汉名声,加入罗汉帮……”
“马罗,年二十一,住址不详,家中状况不详,但时常与人诉说想要讨个媳妇……”
明瑾惊叹抬头:“元栋,这些罗汉帮的消息,你都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张牧和李司两人也一齐望向他。
这个问题,他们也想知道。
本来张牧还以为,自己认识羽林军的人,是最快能打听到消息的,结果一问才知道,羽林军最熟悉的领域是在皇城内外,天子近卫,哪里有闲心关注这些升斗小民的事情?
京城里这些帮派,组成人员大多是附近游手好闲的闲汉和街霸,最多吓唬吓唬做小本生意的商贩,别说碰到羽林军了,来个带刀的巡捕都能吓得他们一哄而散。
但若是要打听朝中之事,那羽林军倒是比较在行。
荀婴被他们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我经常去书摊抄书,正巧那老板是个百事通,就多问了几句。”
明瑾看着张牧手里那厚厚一沓,心道这可不是“多问两句”就能完成的活计啊。
“辛苦了,”他拍拍荀婴的肩膀,“那些小商贩究竟有多闲多嘴碎,我再清楚不过了,能从他们的话里整理出有用的情报,元栋,你这本事,我看将来做个宰相都没问题!”
荀婴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通红,他结巴道:“别,别瞎说,明兄折煞我了!”
“才没折煞,我说的是真心话。”
明瑾一脸认真地看着他。
随后他惊奇地发现,荀婴和自己对视片刻,脸竟更红了些。
“某些人啊,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沾花惹草,四处留情……”
身后传来一道长吁短叹的声音,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明瑾打了个激灵,回头怒瞪张牧:“胡说八道什么呢!”
荀婴也连忙自证清白:“我对明兄,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李司也傻乎乎地来凑了个热闹:“我也是。”
“有你什么事?”明瑾和张牧异口同声地怼他,李司缩了缩脖子,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张牧一副拿这呆子真是没办法的表情,没好气道:“下次不关你的事就别出声!怎么这些年光吃饭长个不长脑子呢?也亏得是你天天跟我们三个混在一起,不然出去早就被人骗得毛都不剩了。”
明瑾噗嗤笑出了声。
荀婴无奈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用眼神示意他们要关爱一下团队中的智商下限,扭头用宽慰的语气对李司说道:“别管他们两个了,你收集了什么消息,不如拿来给我们看看?”
说真的,明瑾总觉得他是在把李司当三岁小孩哄。
李司挠了挠头:“我只打听到了一条。”
明瑾道:“有总比没有好,别藏着掖着了,快说吧。”
“我听人说,那个素娥,好像不是醉罗汉的亲生妹子,”李司说着,突然飞快地瞥了荀婴一眼,有些犹豫着说道,“而且据说,她是醉罗汉用十根金条,从花楼里赎出来的。”
三人都呆住了。
明瑾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坐直了:“等下,她都跟醉罗汉好上了,居然还勾搭元栋?”
张牧一拍大腿:“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怪不得当街给人送荷包呢!”
明瑾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带着些股酸味,但现在不是拿张牧开涮的时候,他看向一言不发的荀婴:“元栋,你这段时间可有接触过她?”
之前他们让荀婴出马使美男计,是以为这位素娥是个良家女子,郎才女貌,说不定还能凑成一对良缘。
谁能想到这位不仅早有了姘头,还在外面勾三搭四对年轻小伙下手?
明瑾的表情凝重起来。
虽然他自觉元栋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宁先生这般好的,但他也不能把兄弟往火坑里推啊!
“如果还没接触,那就算了吧,”他说,“那种地方出来的女子,元栋一介书生,根本应付不来,指不定就跟那话本里被狐狸精吸了精气的倒霉蛋一样,落得个被玩身玩心的下场。”
荀婴深吸一口气:“我已经与她见过面了。”
“…………”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明瑾看着他疑惑的模样,欲言又止,最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来:“元栋,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张牧也点点头:“失恋嘛,正常,不行就换,总比像某人吊死在一棵树上强。下次兄弟我给你介绍更好的姑娘,保管叫你忘了这个她!”
说完,旁边的“某人”就在他背上狠拍了一巴掌,险些叫他咬到舌头。
李司什么都没说。
但他叹了口气,十分同情地看了荀婴一眼。
荀婴的额角肉眼可见地崩出一个“井”字,:“我、没有、跟她、好上!”
“嗯嗯,我们都知道的,你没有跟她好上。”
三人站在他面前连连点头,脸上的表情一看就是半个大字也不信。
荀婴捏紧了拳头。
这已经是他这几年来,不知道多少次看着眼前这三个人,有种交友不慎,想要当场甩袖离去的想法了。
“算了,”他松开拳头,泄了气,反正早就知道这几人是什么德行,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我找她,只是想通过她和醉罗汉搭上话,顺便婉拒她的心意。”
“那成功了吗?”
荀婴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跟我说,这段时间她哥都不在家,如果想找他,可以去清沐坊看看。”
“清沐坊?”
明瑾第一时间想到了五年前,温热滑腻的泉水里,宁先生那蒸腾着热气的腹肌触感。
虽然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但他至今都记忆犹新。
哎呀,那可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回忆啊。
不过……
“那地方那么贵,醉罗汉去的起吗?”他疑惑道,“就算是外院,我记得都要好几两银子一个人吧,更别提内院了。”
荀婴摇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眼见为实,与其在这儿猜来猜去,不如咱们亲自走一趟,”张牧摩拳擦掌道,“正好我在羽林军里被训得骨头都僵了,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泡泡池子放松——五年前咱们都没泡成呢!”
作为唯一一个享受过清沐坊内温泉的人,明瑾压根儿没敢往他那儿看,因为他知道迎接自己的必定是张牧的眼刀。
他格外热情地对荀婴道:“这倒是,几年前我邀请元栋你去清沐坊,结果你没去成,这次正好补上。”
这两年,在明家明里暗里的帮助下,荀家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荀母承这份情,耳提面命地叫荀婴记住明家这份恩情,逢年过节,还会叫荀婴带着礼上门拜访。
荀婴闻言,也不再犹豫,点了点头。
李司高兴道:“太好了,这次咱们终于不用钻狗洞了!”
荀婴惊讶道:“钻狗洞?”
明瑾和张牧扑上去,死死地捂住李司的嘴巴,把人捂得脸色发青,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晕过去。
盯着荀婴探究的视线,两人干笑着道:“没什么,什么都没有!”
那件事,绝对是要被钉在棺材板里的黑历史!
“这是最后一块了啊。”
明瑾用铁钳自桶中夹出一块生肉,递到寅将军的嘴边。
寅将军便是宁先生在府上养的那头猛虎。
虽然它是头母虎,但明瑾还是遵从了自己给蛐蛐起名的习惯,给它封了个大将军。
小孩子总是对毛绒绒没有什么抵抗力,虽然这号毛绒绒大了些,一顿吃俩小孩也绰绰有余。
但明瑾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不仅不怕,还时常来看它。
奇怪的是,它有时候在府上,有时候不在,问宁先生,也只说带去配种了。
但这么多年下来,明瑾也没见它生个小虎崽什么的。
他有时候异想天开,怀疑宁先生这院子里该不会是有密道吧?不然在京城里运个老虎,可不得闹得满城皆知。
明瑾看着寅将军囫囵吞下最后一块肉,回过神来,扭头喊道:“对了先生,我和朋友约好了,明日一起去清沐坊打探消息。”
“知道了。今日会给你少布置些课业,但等回来之后,记得补上。”
晏祁坐在风亭之中,手执黑子。
望着院子里站在猛虎边上毫无惧色、甚至还兴致勃勃亲手投喂的明瑾,他的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吾家有儿初长成。
明瑾喂完了桶中最后一块鲜肉,寅将军却还意犹未尽,竟直接抬起两条腿直立站起,趴在了他的身上,龇着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吼声。
换做一般人,估计早就吓得提桶跑路花容失色了。
但少年仿佛真的只是在与一只大猫嬉戏玩耍一样,只是被那骤然增加的重量压得退后了半步,半搂着虎腰,即刻便站定了脚步。
明瑾别过头去,不让寅将军舔自己的脸,虽不住向后躲闪,脸上灿烂的笑容却一直没消减过。
“你看,真的没有肉了……哈哈哈,好痒,快停下寅将军!别闹了!”
听着院中传来的少年清朗笑声,晏祁摩挲着手中温热的棋子,冷色调的金眸仿佛也被这初夏的阳光浸染,增添了几分温度。
“玩够了就过来吧,”他说,“我又让了你三子,这回,总不能再找别的借口了。”
明瑾摸了摸寅将军的虎头,好不容易把它安抚好,满脸不情愿地坐回座位,撑着下巴,对着棋盘苦思冥想起来。
晏祁看着明瑾咬着腮帮子发愁的神情,轻笑一声:“这一步可是你占优,至于长考么?”
明瑾愁眉苦脸道:“先生折煞我了,以先生的棋艺,我要是不慎重点儿,不出几个回合就要被翻盘了。”
晏祁颔首:“胜不骄败不馁,很好。”
明瑾落下一子。
“要是能赢了先生,那更好。”
晏祁:“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明瑾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对面,正好对上了晏祁那双平静温和的琥珀金眸。
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下意识移开视线,盯着棋盘催促道:“先生,轮到您了。”
晏祁应了一声,几乎没用多少时间,便将棋子落在了他方才那颗的边上。
明瑾来不及思考自己方才究竟是怎么了,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居然还能这么下!?
…………
咔嗒一声轻响。
墨玉制成的棋子,被白衣男人修长的指尖夹在当中,稳稳地落在了黑白大龙厮杀正酣的棋盘上。
明瑾无可奈何地投子认输:“先生棋艺精妙,弟子甘拜下风,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晏祁听他说这话,没有几十也有上百遍了。
这孩子记吃不记打,等过段时间翻了两本棋谱,或是在街边旁观哪位“高人”对弈,学了一两招取巧怪招,又会兴冲冲地回来找他再战,然后再撞得一鼻子灰。
不过,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精神,倒是难能可贵。
“我教你围棋,本意是想让你学会走一步,望三步,将来行事也可稳重些,”晏祁看着明瑾灰溜溜地收拾棋子,淡淡道,“但这几年下来,你这棋艺有所长进,棋风却是愈发横冲直撞了。”
明瑾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他倒也不是不会算,只是有时候没那个耐心,又想多看看宁先生露出那副拿他没办法的无奈神情而已。
“记住,两军对垒,纵然对手能偶尔灵光一现,想出那么一两步妙招,也逃不过从开局就布下的天罗地网。”
晏祁道:“但同时,也要小心敌人的垂死挣扎。”
明瑾若有所思。
但他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可先生让子之后走的那一步,好像也是一记险招吧?”
晏祁赞许点头。
“你可知,我为何要下在哪里?”他不答反问道。
“身处逆境,弱势者想要翻盘,就必须要有破釜沉舟、同归于尽之心,”明瑾说,“先生觉得我说得可对?”
“不错。”晏祁说,“但纠正一点,是你‘以为’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局重新摆成了当时的形势。
明瑾不由得暗暗吃惊宁先生强悍的记忆力,等会过神来,低头看到宁先生伸手执白,替当时苦思冥想的自己落下了一子。
他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为自己留的后路。”
“只是你觉得我走投无路,想要与你鱼死网破,一时陷入迷障,所以才没注意到此处,”晏祁微微一笑,“你若是堵住了这里,那我才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世上绝地翻盘者,十中无一,那极少数成功,背后都是数不尽的积虑筹谋。”
晏祁一步步执白,将黑子逼至走投无路。
明瑾看着棋盘上白子那杀伐果断的棋风,代入一下宁先生的对手,只觉得心惊肉跳,不禁在心中恨恨为黑子捏了一把汗。
要是谁和宁先生作对的话……
那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自己活腻歪了啊。
棋局已再明朗不过,晏祁突然停了手,盯着明瑾问道:“你说自己在意那场比赛,但扪心自问,你真的为此做足了准备吗?”
“我有的。”明瑾说。
“或许吧,”晏祁修长的指尖把玩着圆润的棋子,不置可否道,“但你表现出来的状态,让我看不到你有多渴望这场胜利。”
顿了顿,他突然提起了一个和棋局并不相关的话题,“我从前有没有跟你讲过,我此生有一件必须要完成的事情?”
明瑾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件事,已经即将到了收尾阶段。”
晏祁唇边带笑,时光在他的两道漆眉间刻下深壑,但他此时却笑得既压抑又畅快,金眸深处,一簇冰冷火焰静静燃烧,像是已经迫不及待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在明瑾愣怔的视线之中,他不再犹豫,挽袖落子。
白子大龙被横刀斩断,干脆利落,毫不留情。
明瑾呆呆地望着棋盘,又抬头看看从头至尾一脸平静的晏祁,再低头之时,仿佛能从虚空之中听到一声哀凄的龙鸣。
卧槽,帅呆了,他心想。
先生,他要学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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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晚或许(?)也有二更[眼镜]
明瑾的激动并未持续多久。
因为他听到晏祁抚摸着棋盘的边沿,低声叹道:“为了这一日,我等了足足十五年。”
明瑾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因为从宁先生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即使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的慨然, 让自小生活在和平富足之地的他, 感到既震惊又难以接受;
亦或许是因为, 是出于他内心某种无法言说的负面情感——
明瑾时常在想,为何自己不能早生几年呢?
若是他早生几年, 或许就可以陪伴在宁先生身边, 不说撑起一片天地,至少,也能为他分担片刻苦痛忧愁,当宁先生身处低谷时,身边也有人倾诉。
但事实是, 在他还没能懂事、甚至是尚未出生之时, 宁先生就已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
他身上的伤疤, 就是那惨烈过去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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