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书映的背影几不可查颤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回头。
房间里安静的可怕,只剩下心电图规律的“滴答”声,吵得人喘不过来气。
楚北翎直起身,盯着母亲单薄的背影,鼻腔一片酸涩,忽然开口道:“妈妈……您记得我七岁那年肺炎住院吗?”
黎书映肩线紧绷,没有说话。
“那个滞留针又长又粗,管床的实习护士不怎么会扎,扎了好几针都没扎好,我疼得嗷嗷直哭,”楚北翎苦涩地扯扯嘴角,眼眶发红:“从来没冲动乱发脾气的你,第一次失控发疯,还把那个护士骂哭了。”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枝丫被吹得摇曳乱晃:“现在我有点疼,妈妈,我有点疼。”
黎书映呼吸急促一瞬,手指拽紧被角。
门外传来脚步与车轮滚动声,管床护士推着药车停在病房前,轻轻敲了敲,随后推门进来:“27床,该测体温,输液了,今天一共10瓶药。”
楚北翎沉默退开两步,看着护士熟练地挂上药水,测体温:“还有点低烧是正常的,如果有不舒服,发冷,出汗多的随时按铃叫我们,皮肤和口腔有破损也及时告诉我们。”
护士又交代了其他注意事项,楚北翎一一记下。
黎书映始终没开口,直到管床护士离开,才突然出声道:“你从小就挑食,想吃的东西又少,其他一概都不碰,那个时候你最喜欢的牛肉汉堡都不吃,现在倒是什么都吃得下了。”
这话没头没尾的,楚北翎却听懂了,他心脏疼得发闷,有理有据反驳:“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邢禹,打心底里觉得他好才会让我朝他看齐向他学习,他要真这样不堪,为什么你要这么说,这样做?”
黎书映:“我现在后悔死了,居然让他看着你,没有父母管得孩子,果然……”
“黎总。”楚北翎及时打断。
这一瞬间,他既荒唐又难过,甚至觉得不可理喻。
那曾经他不如邢禹的言论是什么,是他永远也没有办法让她满意,所以时不时来告诉他一声,他一直不如别人?还是他只是他妈妈的一个工具人附属品,只需要完美无暇别的什么都不需要?
而邢禹,明明已经做得很好,旁人一点不快就拿这件事攻击他,包括曾经的他自己,他的爸爸妈妈不要他,都不管他,是他所决定的么。
孤独与绝望他一直都是被动承受,不是他自己想要的。
就因为这样一件他自己决定不了的事,将所有矛盾,所有事情的源头摁在邢禹头上,就好像是他愿意,也根本不会痛,不会难过。
理所当然觉得一切矛盾罪恶的源头——
只是因为成长过程中,邢禹都只有一个人。
从而肆无忌惮地指责他?
凭什么?!!
“是我将拉他下水的。”楚北翎说:“他甚至不愿意,是我缠着他当一个同性恋,没教养,不知廉耻的是我,不是他。”
黎书映抓起床头水杯往他身上砸,“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咳咳咳……”
她情绪激动,根本支撑不住一瘫软泥的躯体,颤抖着往边上一倒磕到床头柜,将额角磕出一个微小的洞,流血不止。
楚北翎大脑嗡嗡作响,连忙摁呼叫铃告知原因,又冲出病房去护士站找护士。
白血病人身体很容易出血且最忌讳出血,一但出血便很难止住,几名医护人员匆忙赶来,有序又刻不容缓的替黎书映紧急处理。
楚北翎站在墙角看着眼前一幕,大脑眩晕不止。
心脏再次被砸进坑底,连呼吸都带着刀片,他身体不堪重负,靠着冰凉的墙壁慢慢滑了下去,后背弯曲,双手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在一起。
手机有消息进来,是邢禹发来的:【黎阿姨醒了吗?】紧接着发来:【我已经请好假,准备往医院走。】
【醒了,你放心。】楚北翎一只手不停拍着胀痛酸涩的胸口,另一只手单手回消息:【黎女士现在情绪还是很激动,你暂时不要过来了吧。】
邢禹倏地停下脚步。
保安见他站在门口没动,问他:“同学,门已经开了,你走不走?”
过了好一会儿,邢禹回楚北翎:【好。】
他将假条从保安那里拿回来,“麻烦大叔,我暂时不出去。”
保安大叔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拿了,你先回去拿,一会儿过来给你开门。”
邢禹摇摇头:“没有忘记的东西。”
保安大叔疑惑:“不是家里人生病,怎么又不出去了。”
邢禹摇摇头,“说暂时没事了。”
保安大叔点点头,“行。”
“你确定不出去,那我把你的请假出行划掉了,”他们的假条要先说明请假缘由才能从政教处领到请假单,然后找班主任签字,最后还要回政教处盖章才可以,不是一般的麻烦。
划掉之前保安大叔特意提醒道:“我这里划掉你再出去的话,要重新签假条才可以。”
邢禹点点头,“知道的。”
保安大叔:“记得把假条还回政教处。”
他去而复返,所有人都诧异地看着他,许图南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医院?”
厉冬踩了他一脚,“还是这样没眼力见。”
许图南闭嘴,难得没有回怼厉冬。
邢禹将发下来的英语报纸叠好塞进楚北翎的桌肚,又抖抖报纸,将纸张对齐折好,开始做起来。
许图南盯着邢禹紧绷的下颚线,纠结许久,还是没忍住问:“楚番番是真的退学了吗?他会回来的吧!”
厉冬低骂道:“胡图图,说你二百五,你还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许图南觉得有些委屈:“我这不是……不敢相信!”
看着邢禹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色,他笑笑自我安慰道:“也没什么,我们反正早晚要离校去集训,在家复习也是一样,还能轻松点,反正联考和校考还是会碰面,只是暂时不见面了而已。”
口袋的手机不停震动着,邢禹连忙放下中性笔,摸出手机。
担心紧张的神色消失,他紧蹙着眉,视线散了一会儿,才重新聚焦看清上面的字。
邢枭树:【你要当一个同性恋可以,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妈妈那边我也去说了,她和我看法一样,你马上就要十八岁是大人了,我们也没有义务继续养你,你要当同性恋就自便,不会再管你。
而你但凡有点良心,就应该知道,不要这样伤爸爸妈妈的心,去当什么同性恋,现在这样的局面,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他大概还嫌弃劝说不到位,紧跟着又发了一大段:【我听说那个男生的妈妈知道这件事被气进医院,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你看看你总是这样自私,光顾着自己,半点也不知道考虑其他人的感受。】
邢枭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做人还是需要要点脸的,不要让所有人都讨厌你,对你也没有好处。】
【你要不是我儿子,谁管你,谁会和你说这样的话,理都不想理你。】他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发了这么多,邢禹半个字也没回过来,光一个人唱独角戏,邢枭树耐性已经告罄。
他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坚持,就随便,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邢禹指节微颤,呼吸停顿了片刻,删除聊天框又将邢枭树拉黑,转而点开与楚北翎的聊天界面。
事情变成这样,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如果黎书映没有生重病,或许他们还能再执着的坚持一下。
做与世界规则对立,不顾情感,不顾他人感受的背弃者。
可是现在这样——
邢禹知道楚北翎倔驴一个,犟起来不顾一切,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他知道他不会放弃的。
一面是他,另一面是黎书映,这样的两难选择,邢禹并不想让楚北翎承受,更不想让他为难,尤其是不能为了他继续痛苦为难下去。
如果真要放弃一个,那就他吧。
因为喜欢他,楚北翎已经承受了许多痛苦与心酸,无时无刻不是带着枷锁,镣铐在举步艰难地往前走,半点从前的活泼都没有,也不会炸毛随时随地伸爪子挠人了。
好像认识他之后,楚北翎每往前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渊。
他不能继续耗着他,让人见人爱,拥有万丈光芒的番番小王子堕入黑暗和他一样活在背光面,变得和他一样不幸。
尽管看到楚北翎难受,他有些心软与不舍。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自私。
小王子应该配艳羡的玫瑰,而不是他这样见不得光的黑百合。
大概是心有灵犀又或者楚北翎实在过于敏感,怕他因为自己刚刚那句话多心,现在状态稳定下来,特意过来安慰他。
对方聊天气泡比他的“黎阿姨比我重要,我没关系的,我们就这样算了吧。”先一步出现在屏幕上。
【你别担心,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楚北翎:【黎女士想不明白,是她的事,她需要自己消化,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可是见惯了大世面的人,不会不理解的,你在等等好吗,我还想和你一起去美院读动画呢,你不能不要我,我会闹的。】
楚北翎鼻腔阵阵发酸,认真地说:【阿禹哥哥,我现在比任何人都需要你。】
邢禹眼底发红,心里的变化浓重而清晰,他很少有这种千头万绪又觉得心脏被人瞬间填满的时候。
楚北翎用炽热的火烙进他心里,在被绝望与痛苦的潮水吞噬时,这人会一下抽干所有潮湿,注入平淡又滚烫的糖浆。
让他无比贪恋。
——楚北翎的喜欢,就好像北高峰上被敲响,响彻天际的钟声那样,振聋发聩,让他神魂俱颤。
邢禹舌根泛上微微酸涩的味道,到底还是没忍心将刚刚那句话发出去。
他将刚刚那段文字删掉,重新发:【嗯,我相信你,只要你需要,我一直在。】
邢禹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对不起。
第104章 P-世俗
回完消息,楚北翎将手机收回口袋,看了眼病房里熟睡早已剃光头的黎书映又坐回长椅上,冰凉的铁皮刺得他整个人拔凉拔凉,抖了一下。
赵叔叔这时推门出来。
他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我妈妈她……怎么样了?”
“睡了,现在状态还算稳,”赵叔叔说:“她大概要在医院住很长一段时间,我回你们那儿拿点东西,你和我一起走,回家洗个澡然后睡一觉,这几天你都没怎么休息好。”
楚北翎往病房内看了一眼。
赵叔叔也看过去:“已经叫护工过来了,药水她会看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楚北翎点点头,又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跟着赵琛一起走了。
车子行驶离开水泄不通,人满为患的医院,汇入主干道,才总算能让人喘口气。
医院这种地方,充满药水和消毒水味,伴随着ICU和抢救室门口小声的啜泣与乞求各路神明无声的祈愿,以及随时随地响起的警笛声,给人一种无形,却又无能为力的绝望感。
不止他们,在这里的所有人,每天精神都紧绷着,生怕突然传来不好的消息。
这种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的心理压力,让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朵乌云步步紧逼,怎么也散不掉。
压抑又窒息。
楚北翎将车窗降下,任凭冷风灌进来。
赵叔叔将车窗升回去,侧目对他说:“你妈妈现在身体比较脆弱,感冒和受伤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我们要是感冒不自知,传染给她就不好了。”
楚北翎喉结滚了滚,郁郁吐口气没再动。
“番番,有些话,不该我来说,可是你妈妈现在这样……”过了一会儿,赵琛才开口:“番番她受不了刺激了。”
楚北翎垂眸,舌尖发涩发麻,窒息感一路从喉咙堵到胸腔,他手掌不停拍着心口,难受得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听不看。
或者人可以和机器一样关掉所有感官就好了;
什么也不知道的话,就不会痛苦和纠结了。
正午时分,烈日从挡风玻璃笔直照进车内,扎得人头皮发麻,赵琛将遮阳板翻下来,柔声问:“番番能告诉我,你怎么想的吗?”
楚北翎摇摇头,沉默不语。
赵琛:“不知道,还是坚持想和小禹一起?”
“赵叔叔别问了,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楚北翎脑袋越垂越低,语气带着一丝恳求。
真的——别问了。
赵琛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妈妈都是从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走过来的,经历过,看过,疯狂过的,比你想得还要多,还要夸张,我们也并非老古板,在和你们作对,LGBT少数群体,和男孩子谈恋爱其实并不算什么。”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比处于青春热血的少年人看得更多,想得更多:“番番,你的人生才刚开始,往后几十年短暂又漫长,现在坚持的,想的,几年以后说不定就会变得大不一样,当然也许你不会,可你能保证小禹不会么?”
楚北翎立刻反驳:“他不会。”
赵琛点点头:“好,就当他不会。”
“他不会。”楚北翎矫正。
赵琛突然低笑出声,“我十七岁喜欢初恋,也这样认为,会觉得自己会喜欢她一辈子。”
他收敛笑意,认真道:“风花雪月的时候浪漫喜欢最重要,可在一起,无论多么风花雪月都要回归柴米油盐的日子,一但回归柴米油盐的生活,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闹得鸡飞狗跳,然后在无休止的争吵中,一点点消磨爱意,最后相看两生厌。”
的确,在漫长岁月面前,在无法预知的未来面前,少年人的力量太单薄了。
楚北翎也无从反驳,因为他无论说什么,都会被打上一个幼稚,不成熟的标签,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与不可改变的决心。
只当他是任性胡闹。
更觉得他的坚持十分可笑。
何况他喜欢的邢禹,是一个男生。
楚北翎都知道。
可是被风霜洗礼过的成年人,哪里知道少年人不被看好的感情,是寒冬腊月里绽放的炽夏,热烈而璀璨。
是在玫瑰花茎杆上的起舞,每舞起一步,就有一根刺扎入皮肉,明知疼痛,却依旧不肯放手的决绝。
被蚕食过麻木的成年人,会完美避开带刺的茎条,用最世俗的眼光言语,权衡利弊。
只知少年心动是坠入荒途,却不知少年心动,是炽热而滚烫的风,吹绿了世俗的荒野,是盛大而渺小的有知无畏,热爱沸腾反赢鬼神。
少年人的爱很幼稚,但绝对认真。
明明他们自己也是从少年时代过来的,却全忘了。
“赵叔叔,也许你说得对,”楚北翎说:“可那是你们,不是我与邢禹。”
他侧过脸看赵琛:“用你们的经验来下定义,认为所有人都这样,是不是太片面,太狭隘了。”
赵琛并不觉得这样想,这么说有什么问题,当然也不觉得楚北翎这样想,这么回应有什么问题。
某些不太成熟的想法,对于一个勇敢无畏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全世界都是他的少年来说,磨破嘴皮也只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半点作用也没有。
时间会告诉他们答案的。
只是,黎书映现在生着重病,还有丧命的风险,他们没时间等楚北翎想明白,得到答案——他现在的想法在多年后会改变。
为了一个有极大概率会走散的人,实在太不值得了。
“番番,你难道要为了小禹,一直和你妈妈吵架下去,然后看她受刺激,被一次次拉去急救?!”
赵琛说得虽然难听,但都是实话:“如果你妈妈真的因此出事,就算你现在坚持,这件事也会是你们心中的一根刺,现在当然不会有什么,可再过两三年,再久以后,每当你们之间发生些不愉快,你会责怪小禹的,这根刺会扎得你们鲜血淋漓,瞬间崩溃。”
楚北翎知道,他都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啊。
除了担心黎书映,害怕失去她,没办法和最初想的那样坚持自己坚持的,如果她不同意甚至起过划清界限的念头。
怎么没有这个原因。
可是,可是——
他的阿禹哥哥,从来没有被人认真的选择过,永远是被别人抛弃的第一顺位。
苦涩从舌根泛到舌尖,又从喉咙涌下去,直达心脏,然后经过血液和神经末梢蔓延至四肢百骸,苦得他痛不欲生。
楚北翎缓缓闭上眼,双手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在一起,变成一个将脸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他不想去面对这个让他头痛又难择的难题。
赵琛见楚北翎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他郁郁吐了口气,还是把话说完了:“番番,等你在长大一些,等你妈妈身体完全康复,如果那时候你确认心意不变,再去找小禹,再朝小禹走去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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