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他是个很好的人。
 晚上,他缩在被窝里将十几页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
 信上,蒲沙说了他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絮林却看得津津有味,最常出现的话就是叮嘱他要注意身体,絮林好似都能看到蒲沙絮絮叨叨的模样,末尾还有小胖和石头他们给他的留言,倾吐对他的思念,希望他早点回家之类。
 信封里还有蒲沙给他寄的一叠钱,絮林默默收好。
 他将信纸爱惜地藏在枕头下面,枕着家乡的纸入眠,好似这样就能离蒲沙他们近一点。
 第二年的学校生活和第一年没什么不同。
 絮林除了上课就是打工,往返两处跑。……也不对,絮林这一年多做了一件事。
 他时不时地会去那个河堤。
 打工后绕个路,站在河堤上抽根烟,望着空荡荡的草坡发呆,烟抽完了他就回去。
 一日去买文具,看到货物架上一叠漂亮的彩纸,彩纸只有小半个巴掌大,很漂亮,携带很方便。他鬼使神差地就付了钱,将那叠五彩斑斓的纸揣进兜里,走到哪里都带着。
 很蠢,很无厘头,匪夷所思。其实絮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他想不通,也就不在乎。反正他从小到大干的蠢事也不止这么一件。
 絮林兼职的时候基本都要很晚才下班,饭馆会有剩下的菜,材料丢了也浪费,絮林就和老板商量能不能便宜卖给他,他自己做饭吃,比食堂里吃要划算很多。老板也没什么意见,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于是每天晚上,絮林都会在下班后做好饭,有的时候在厨房吃完,有的时候装在饭盒里去宿舍吃。
 这么平静地过了小半年日子,一天晚上,絮林下了班照常去河堤走了一圈,那时已经是夏天了,河里的荷花开了,风景宜人,夜风里飘满了荷花香。
 夏天的河堤白日闷热,夜里清风习习。
 絮林坐在河堤上乘凉。吹着夏夜的风,拿出兜里的彩纸折了只纸蜻蜓放在手心玩。坐着坐着就饿了,反正这里也没人,絮林便就地打开饭盒吃他的大餐,吃了一半,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踩草的脚步声。
 絮林以为是过路散步的人,想着自己也没挡路,就没动。可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身后不远处,絮林疑惑地一回头,和纪槿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纪槿玹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盯着他看。
 絮林嘴里还叼着半只自己做的油爆虾,就这么僵住了。
 纪槿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手长脚长,肩膀宽阔,用从上往下的角度俯视絮林时,整个人压迫感极强。他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微微挡住了他的眼睛,絮林瞧不太清楚他的表情。
 “……”絮林和他微妙地对视了几秒钟,败下阵来,率先移开了目光。
 他扭过头不去看纪槿玹,干巴巴地将嘴里的虾仁嚼了嚼咽下去,居然没尝出什么味儿。低着头,扣上空空如也的饭盒,絮林这才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耳膜里咚咚地响。
 他想,大概是被冷不丁出现的纪槿玹给吓到了。
 他竖着耳朵,没听到纪槿玹离去的脚步声,再次悄悄回头,结果又和身后的纪槿玹四目相对。——纪槿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絮林心里七上八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散思维。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吃个饭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这个地方不准随地吃饭?是觉得新鲜?还是没礼貌?丹市是没有在路边上吃饭的人吗?好吧,或许是真的没有。
 还是说,这块地方不准除纪槿玹以外的人踏足?可这里不是公共场所吗?
 他是讨厌我?可我也没和他说过话,更没做什么事儿啊。
 难不成,他是……还记得我吗?
 纪槿玹站在离絮林很近的地方,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要赶絮林走的意思。
 不论是谁被他这样盯着都会不自在,絮林正想大着胆子问他些什么,忽然,余光里窜进几道奇怪的影子,他越过纪槿玹的肩膀往后看去,河堤路旁只有几盏微弱的照明灯,而此时某块路灯阴影下,还有隐藏得很好的几道人影。
 徘徊着,一直不走。
 不像是普通的路人。
 絮林小时候在街上打架逃跑都是家常便饭,对这种不怀好意的视线最为敏感,这个河堤处就他和纪槿玹两个人,这些人他来的时候还没有,纪槿玹一到就出现了,跟着谁一目了然。
 他不自觉就张口提醒纪槿玹,借着他的影子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小声对着他说:“有人跟着你。”
 话出了口,一怔,随即心脏狂跳起来,十分忐忑。
 他这完全是下意识的就开了口,不知道纪槿玹会不会回应他,或者压根不会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直觉,纪槿玹应该不会无视他。
 果然,纪槿玹开了口。
 “我知道。”他纹丝不动,波澜不惊,似乎早就发现了。
 这是他和纪槿玹第一次对话。简短明晰的三个字。
 “没关系吗?”絮林还坐着,和他说话时需要仰着头去看他,巴掌大的脸,黑色的瞳孔被细碎的灯光照着,曜石一般。
 纪槿玹看起来并不在乎,可絮林对那几个跟着纪槿玹不走的影子耿耿于怀,可能是出于以前习惯保护小胖他们的大哥心理,他舔舔嘴唇,突然说:“要甩掉他们吗?”
 纪槿玹垂眸,俯视着他。
 他没拒绝,絮林就当他默认了,嘴边上扬的笑意中带了点藏不住的狡黠,“跟我来。”
 他以为纪槿玹不会跟上,但出人意料的,他跟在了自己身后。
 他带着纪槿玹离开河堤,走进一排热闹的商铺街,靠着身后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来判断纪槿玹有没有好好跟上来。透过路边商铺的橱窗玻璃倒影,絮林望见那几个人影还远远地缀在他们后面。
 “前面右拐。”
 他和纪槿玹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条小巷。
 跟着纪槿玹的几个人等了会儿也跟着拐进小巷,一进来却发现小巷是个死胡同,纪槿玹早已不见人影。为首的骂了声脏话,几个人分头跑走了。
 小巷安静下来。
 十分钟后,一扇隐藏在巷子墙壁里的老旧铁门吱呀一声打开,絮林从里面走出来。这扇老旧的半人高小门嵌在墙壁里,在没有灯光照明的巷子里很隐蔽,不注意看完全不会发现。
 絮林跑到巷子口观望了两下确认没人了,这才对门里的人说道:“他们走了。”
 纪槿玹从这个废弃的杂物间走出来,拍了拍衣袖上无意沾到的灰尘。
 拍了拍没拍干净,留下了一小片灰扑扑的印子。他拧着眉,好像不太高兴。他回头看了眼杂物间里堆放着的废弃物品,似乎不理解丹市为什么会有这么脏的地方。
 絮林笑着说:“这是我兼职的地方,原本这里是餐馆后门来着,但车子进出不方便,老板就在另一边开了门,把这里堵上重新改成了小仓库,放一些不用的机器和杂物。”他转着食指上的钥匙,“正好我今天关门,钥匙在我这里。”
 “哦,你来,我带你洗洗。”
 见纪槿玹执着于他衣服上的那块污渍,絮林带他绕到饭馆后门,开门带他进了后厨,找出全新的湿巾递给他。
 纪槿玹这时候也不挑了,用了十几张湿巾去擦衣袖上的印子,于絮林而言,他已经擦得不能再干净了,但纪槿玹看起来还是不满意,嘴唇紧抿着。
 好吧,少爷似乎有洁癖。
 “那些人是谁啊?为什么要跟着你?你会有危险吗?”
 纪槿玹不回答,絮林一恍惚,后知后觉自己才刚和他说上话,连朋友都不算,这样问问题好像有些太没有分寸了。于是闭了嘴。
 闭嘴也没闭一会儿。
 “要喝点什么吗?”在纪槿玹和他衣袖上的污渍死战时,絮林打开冰箱,“水?饮料?还是咖啡?”
 “不用。”
 他不喝,絮林就没给他拿,自己挑了瓶冰可乐,咕噜咕噜灌下肚。
 安静的后厨里一时间只听得到絮林嘴里轻微的气泡声。
 密密麻麻的气泡一个个在他舌尖炸开,刚滚落喉管,纪槿玹的声音混着碳酸饮料的气泡声一同钻进絮林耳中。
 “我是不是在其他地方见过你。”
 絮林呛了一下,唇边沾了点水渍,赶忙抽了张湿巾擦嘴,白色的湿巾覆盖住他的嘴唇,吸走深色的气泡水,唇瓣被他略微粗鲁的动作压得微微陷进去。看着很软。
 舌尖舔过唇角,银钉一闪而过。
 纪槿玹眯了眯眼。
 这句话一出口,絮林就什么都明白了。
 酒店,还有之前河堤那次,他都不记得了。
 没来由的,絮林有些沮丧,又莫名带了点恼意。他记得清清楚楚,另一个当事人纪槿玹怎么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恼也没恼一会儿,纪槿玹的生活只会比他更忙,身边每天出现的人那么多,能记得一个陌生人才有鬼了吧。他很快又释然了。
 酒店那天的事情本就是意外,当时的纪槿玹明显身体不对劲,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大概率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情况,既然这样,自己还是不要多说,免得引火烧身。
 絮林适当装傻:“有吗?”他作深思熟虑状,“应该没有吧。哦对,我们在开学典礼上见过,我就在台下,不过你应该没看到我。”
 “既然我们不认识,”纪槿玹话锋转的很快,“你为什么要帮我?”
 湿巾在絮林手里被揉成一团,他将压缩成球状的湿巾扔进垃圾桶。
 掌心湿漉漉的,有点麻。
 半晌,絮林抬头,对着纪槿玹扬起嘴角,“那现在不就认识了嘛。”
 “我觉得你人还挺不错的。”
 “所以想帮就帮了啊。”
 他说的坦坦荡荡,不像是在说谎。
 “你怎么就觉得我人不错?”
 纪槿玹的问题太多。
 絮林打马虎眼:“哪有那么多理由,我就是这么觉得。”
 纪槿玹安静下来,久久地注视着絮林。絮林也不躲,就这么让他看。
 被他盯着盯着,絮林刚刚平复下来的心脏又扑通扑通飞快跳了起来。
 一股热意从心脏蔓延到他的脖颈,快要爬上他的脸颊。
 不过好在他快要坚持不住时,纪槿玹移开了目光。
 絮林一口气无声吐了出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憋着气。
 纪槿玹问:“你叫什么名字?”
 “絮林。”
 “纪槿玹。”
 “我知道你。”絮林笑着说。
 纪槿玹处理干净身上的污渍,就没有了留下的理由。絮林耽搁了这么久,也该回学校了。
 两人从后门离开,絮林锁门时,身边的纪槿玹突然又问:“你在这里打工多久了?”
 “啊?”絮林拧着锁,不知纪槿玹怎么突然对他的工作来了兴趣,也没多想,答,“快一年了,怎么了?”
 “你只在这里打工吗?”
 絮林说:“我一个外城人,在丹市找工作很难的,有这一家饭馆愿意收我已经是破天荒了,哪来的第二份。”
 闻言,纪槿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再开口。
 “好了。”絮林对此全然不知,他锁好门,将钥匙放进口袋,一样东西从他口袋里掉了出来,他毫无察觉。
 笑着和纪槿玹在街边道别,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纪槿玹的视线中。
 絮林离开之后,纪槿玹低下头,路面上落着一只五彩斑斓的纸蜻蜓。
 刚才从絮林口袋里掉出来的。
 一次是巧合,那两次,三次呢?
 纪槿玹抬脚,鞋尖碾过那只纸蜻蜓,踩在脚底。
 五分钟后,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路旁,纪槿玹的面前。纪槿玹上车,司机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车窗外景物飞逝而过。
 纪槿玹靠在后座,双腿交叠,手随意搁在膝头。他大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里,只有下半张脸被窗外灯光照的分明,可以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和抿直的唇角。
 那个叫絮林的人,多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他面前,先是混进宗奚家的酒店假扮员工和自己‘偶遇’,今天还用那么小儿科的方式叫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原以为他是想耍什么花招,就耐着性子陪他玩玩,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结果那家伙竟然是真的在用那么笨拙的方式来‘帮助’他?
 纪槿玹眼睑半垂,沉吟片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去查个人。”
 十分钟后,絮林的资料就发到了纪槿玹手机里。资料很简短,三言两语就能概括他的前十八年。
 ——一个来自十三区,贫民窟里出来的孤儿,一个没有丝毫背景的普通人,一个最常见的Beta。
 难怪他分明满身的破绽,却挑不出错,原是自己把他想得太复杂。
 从十三区那样的地方来到这里,想要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几样。
 上赶着想要和他攀关系的人多如牛毛,他见得多了,看来这个絮林也是其中一个。
 想走捷径,想攀高枝,想改变自己底层泥的命运。
 所以想方设法和他制造会面的机会,用蹩脚的演技和手段自以为是地妄图从池子里钓一条肥美的大鱼。
 蠢笨迂腐,天真得无可救药。
 这样的人于他而言,连绊脚石都算不上。
 毫无威胁。
 纪槿玹将手机丢到一旁,屏幕上是絮林的一寸大头照。
 照片上的男生五官端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双眼直视着镜头,目光幽冷疏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但他刚才在自己面前时可是丝毫不吝啬他的笑容。
 半分钟过后,手机屏幕熄灭,絮林的脸也随之不见。
 又是一个带着目的来的。
 纪槿玹单手撑腮,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一样。
第10章 你做得很好,你没有错
 一个偏僻的破烂河堤,遇到一次是偶然,遇到两次,就是缘分了吧。
 和纪槿玹交换了名字,应该就算朋友了吧。
 A校里,唯一一个关系和絮林比较好的只有伊维,其他人多多少少都对十三区有偏见,对他家乡有偏见的,絮林自然也对他们有偏见,懒得交际,不想搭理。
 所以入学到现在,他身边称得上朋友的只有伊维一个。
 但现在,或许能多一个纪槿玹。
 可这位朋友却不怎么能经常见到。
 虽然他和纪槿玹同校,但他们和主城的人被隔绝成两部分,就像隔着银河,没有王母娘娘允许是见不到面的。他手机用不了,也没有纪槿玹的联系方式,在这偌大的丹市,这个河堤是絮林唯一能和纪槿玹产生交集的地方。
 还能见到他吗?他还会来这里吗?
 前两次他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在这儿遇到纪槿玹,那,如果他们真的有缘分……就会有第三次吧?
 为什么期待着和纪槿玹见面?絮林没有刻意去想这个答案。
 距离二人从巷口分别已经过了一个多月,絮林每天做的事情就那么几样,学校上课,校外兼职,下班了去河堤上绕一圈,看看纪槿玹有没有来过。
 简单充实的日子。
 他没有等来他们的‘第三次’,而是等到一件不算麻烦的麻烦事。
 那天,他和伊维从图书馆回来,刚到宿舍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室友在说话。
 本不想听,无奈他们的话题里扯到了絮林。其中一个室友六位数的手镯丢了,没有任何证据就怀疑是絮林拿的。
 “我就放在床头,一觉醒来就不见了。”
 “絮林天天那么晚兼职回来,不就是缺钱用吗?他每天回来的时候我们都睡了,想要偷偷拿什么东西谁会知道。”
 “况且那小子是从十三区出来的,鬼知道他手脚干不干净。”
 伊维在门外毛都炸了,猛地把门一推,冲着里面吼:“嘴巴放干净一点,以为谁都惦记你那破手镯啊,值不值那钱都不知道,成天拿出来显摆,人絮林是在外头用劳动赚钱,手脚干净得很,少污蔑人!”
 里面两人被当事人撞见,也不虚,笑着反驳:“我就是一猜,这么激动做什么?要不就是你偷的,破口大骂是心虚呢?”
 伊维被他这不要脸的逻辑气得脸都红了:“你放屁!”
 “絮林,敢不敢让我们检查一下?”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室友拍了拍他的柜门。
 伊维扯着絮林的胳膊:“别理他,一个两个神经病。”
 絮林却笑了,道:“可以啊。”
 “絮林?”
 絮林抚了抚伊维的手臂,示意他不用激动。他走到自己上着锁的衣柜门前,对着站在那里的眼镜男生说:“我可以打开给你看。可要是你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那该怎么办呢?”
 “那算你运气好呗。”
 絮林冷笑一声,“好事都让你沾尽了,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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