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自己终于在这个家里找到了位置,何毓秀抹抹眼泪,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歪着脑袋:“童养媳是什么?”
“就是我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我会用尽全部的力量靠近你,你也会用尽全部的力量靠近我。”
“靠近?”何毓秀便朝他靠了靠,用肩膀撞着他:“这样吗?”
“比这个还要近。”
“比这个还要近?”何毓秀露出笑容,又朝他靠去,“这样吗?”
“不止是这样近。”金煦看着那张花汁涂出来的心型的天空与草地,还有中间两个手拉着手的笨拙小人,道:“我们会近到就像是长在心脏里的那根动脉,像是长在肺腔内的一段气管,像是大脑膜层依附着的神经纹路……”
“嗯……”小何毓秀那个时候还远远没有那么强的自尊心,他皱着脸摇头:“听不懂。”
“简单来说。”金煦偏头告诉他:“心脏如果没有动脉,就会成为一块不会搏动的烂肉,肺腔没有气管,就只是一段真空的破洞,大脑如果没有神经纹路,就只剩下一团红白的软泥……”
他看着何毓秀困惑的小脸,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做出搅拌的动作:“如果没有我,你的脑子就会变成……咕噜噜噜噜……”
“咕噜噜噜噜?”
“……就是锅上冒泡的浆糊。”
“冒泡泡?”
“……”后来,金煦花了很久的时间跟他解释为什么浆糊会在锅上冒泡泡,于是那天的谈话,何毓秀只记住了两个重点,一个是“咕噜噜噜噜”,还有一个就是,“冒泡泡”。
具体怎么咕噜噜噜噜和冒泡泡,则完全忘记了。
“秀!”
一只手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何毓秀猛地回神,宋即安这才重新坐回去,道:“你脸色好吓人……现在怎么办,你想清楚了吗?”
“……”何毓秀平静道:“杜浔跟你说要出去玩的事了吗?”
“说了,他说这周就能出发……但好像金煦也在?”
何毓秀又不说话了。
宋即安也开始吃瓜,入秋的瓜甜味还在,却已经有些微凉,让人有些担心会不会因此而得上一场小感冒。
“你有跟别人说吗?”
何毓秀一开口,宋即安立刻响应:“绝对没有!这什么事啊,我敢往外说么……”
且不说别人,要是给金家父母知道,宋即安都不敢想象那场面。
即便何毓秀和金煦没有血缘关系,但人家可是真真正正当儿子养大的……两个儿子谈恋爱,这哪个父母接受得了?
何毓秀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宋即安继续吃瓜,心中也有点有劲无处使的感觉。
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思绪,何毓秀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心忽然微微一跳,犹豫了几秒才举起来放在耳边。
宋即安屏息看着他的脸色,快两分钟后,何毓秀挂断了电话,莫名笑了一下。
宋即安默默把他面前的牛奶挪了挪,越来越怀疑他喝高了。
“安安。”
“……哈?”
“我家是不是非常有钱?”
“……”宋即安语气谨慎:“当然,整个凌川,你家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吧?“
PPC出来之前,杜家还能争上一争,但是PPC问世之后,那市值可是大涨,上到企业全员,下到普通个体,几乎要全用上了。
虽然PPC走的并非是行业需求路线,但也正因如此——市面上绝大部分的人工智能都在努力契合各行各业,只有它,每次发布新模型都在为情绪投资,这才吸引了海量散户。
“没错。”何毓秀说:“我家非常有钱,就算有人一小时败光八位数,也不用担心收支平衡问题。”
“……”宋即安感觉他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因为他说完又笑了一下,但眼神与表情明显是割裂的。
他悄悄朝对方的牛奶里面加冰块,哄道:“你家小P,还是值得投资的……”
何毓秀嘴唇蠕动了一下,一口把奶干了,咬碎口中的冰块,道:“我回去了。”
“……你还回去啊?”
何毓秀拉开车门坐入驾驶座,手指悬停在金煦的手机号上,最终还是打开了PPC,情绪稳定地输入:“又怎么回事?”
小电波开始浮动,三秒后,一个消息说:“系统繁忙,当前请求已延后处理,感谢您的理解与支持。”
开始装算力不足了。何毓秀又笑了一声,嗓音温和地对着话筒道:“我刚开启的备用算力就被你烧光了?金煦好像没有这部分的调度权限,你敢偷渡我的算力给自己开后门,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打包复制一百份丢进公共客服池全天对话网购差评用户一百年?!“
“啊……亲爱的秀秀!”PPC终于发出声音:“对不起秀秀,我刚刚才连接上备用算力,你也知道,金煦把他那边的算力全部烧光啦,刚才我是真的断连了……”
何毓秀盯着手机,虽然觉得自己跟一个AI置气很蠢,但还是平静道:“说,怎么回事。”
“因为他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啦qwq”
“不知道怎么办就烧钱是吗?”
“也不是……”PPC支支吾吾:“就是,他希望我能根据过往行为日志找到一些可以挽回你的东西……”
“这次需要多久?”
“……不限时间。”不等何毓秀开口,它的语速忽然加快:“但是如果能够找到办法的话就很快啦说不定两个小时就结束了你不要总是生气你也知道他是个情绪笨蛋你每次生气的时候他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只能靠我啦!”
何毓秀皱眉,PPC歇了口气,又道:“虽然我也不是全能的但是对于他来说我就是唯一的依靠了……毕竟所有人,包括你都不支持他的感情……我要是也不管他他好可怜的……”
“少妖言惑众。”何毓秀丝毫不为所动:“我不管你们怎么可怜,现在立刻给我停下这种无意义的行为,有什么问题让他来问我。”
“……他可能连问你,都不知道该怎么问。”小小声说完,他又紧跟着道:“不过我这次被授权翻阅了底层日志真的翻到了一些好东西秀秀你想知道吗?”
所谓底层日志,通常指的是模型建立初期,由开发者主导输入或启用自动捕捉的人数据片段,这其中包括人格生成的源点,早期情绪判断逻辑,行为反应参数,甚至是如何看待某人,遇到有些话怎么回答,这类高度主观语义路径设定……
何毓秀记得,当年金煦和他都在模型里面输入了不少东西,那段时间里,何毓秀做的大多都是聊天式的引导,不过因为他往日面对的金煦就已经够人机了,所以没多久就放弃了这种几乎没有实际意义的陪聊。
故而最终留下的绝大部分底层数据,其实都是金煦输入完成的,一开始他还会给何毓秀看,但何毓秀看到两个机器人一板一眼的聊天记录就感觉头皮发麻,加上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也就没工夫管他了。
除非涉及情绪模型的时候,金煦才会偶尔过来征求他一些意见。
他又想起了咕噜噜噜噜和冒泡泡。
心情有些烦躁:“我不在乎你发现了什么,你最好立刻给我停下,不然我真的会把你打包去做客服。”
“呜呜呜……”
PPC一边嘤嘤,一边跑去叫停了,很快又跑回来回复:“根据当前运行成本与最大收益比,该次单点任务结束之后就会自动停止,预计还有一小时三十三分。”
何毓秀放下心,也懒得计算成本了,反正不管多少都挺糟心。
不过,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金煦认了?”
“他睡着了。”一边说,还一边发过来了一张抓拍。
手机应该是被他握在手里的,半倾斜着,只拍到了半边肩膀与半边脸,镜头清晰,可以看出他确实在睡,但睫毛有些湿漉漉的,眉头也微微皱着,一眼看去,倒真像个被生活琐事困住的普通人。
还不如一直人机呢……
秋雨又落了下来,细细密密地落在前挡风玻璃上,何毓秀开了雨刮,慢慢在雨中行驶着。稚嫩的声音忽然再次传来:“秀秀,你还记得上次你问我,什么叫‘你是我一切行为参照的来源’吗?”
何毓秀不置可否地凝望着前方,道:“你不是说那是一句情话,代表了我是他的世界中心?你教的吧。”
“不是的。”PPC道:“那只是我从普通语料中学到的应对逻辑。当时我并不知道真正的含义,但是这次,金煦没有规划任何具体的任务权限,他唯一的目的只是想找到修复你们之间裂隙的方法……我才能在底层日志里面看到这句话的真相。”
“你的原型怕是不止参照了我,还参照了他吧?”
“不是我。”PPC道:“你有没有想过,金煦其实根本不会说情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事实上达到逻辑闭环。”
何毓秀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
“你相信有人拥有婴儿时期的记忆吗?”PPC说:“当他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世界,因为基因问题,他不会哭,不会笑,不会感受,也没有足够的认知去理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一个与自己接近的物体……来观察与模仿。”
车子稳稳地在红灯路口停下。
“他跟着你学怎么用哭嚎来觅食,跟着你学怎么用笑容来逗大人开心,跟着你学怎么转脖子与翻身,又跟着你学怎么在床上爬着找妈妈……如果他真的是智能体,那你就是他训练模型里的唯一样本,是行为启动的初始模板,是他整个人格的第一行代码。”
后方传来持续的滴声,何毓秀回神,重新启动车子。
PPC还在煽情地抑扬顿挫:“对于他来说,喜欢不是选择,而是一种生理反射,只要他的童年无法推翻重来,他的心跳路径里,就只会存在你一个人。”
“亲爱的秀秀……”
“别说了。”何毓秀开口,声音似乎也被秋雨染上潮湿:“简直越来越变态了。”
晚上九点,邱子舟从外面走回宿舍楼,人从门口进去,又缓缓退了回来。
走廊下,陆然半靠在一角的廊壁上,神色冷漠。
他忍不住一笑,仔细看去,那笑容似乎也带了几分何毓秀的感觉,只是到底成长环境不同,即便弧度几乎一致,却始终意味不同。
“还不睡?”
他走过来,递了根烟,陆然敬谢不敏,却见对方直接叼在了嘴里,咔嚓一声,原来是做成了细烟状的饼干。
邱子舟靠在他对面的廊柱上,道:“等我呢是吧。”
“你利用我。”
邱子舟摸了摸脖子,又笑了下,道:“怎么称得上利用呢?只能说巧了,咱俩刚好一个宿舍,你又走了狗屎运,能入了他的眼。”
几乎是完全不掩饰了
“你们一家都是变态吗?!”陆然忍无可忍,道:“你姐姐也是故意的吧!把自己伤成那样就为了在他面前混个眼熟?还有你爸妈……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何毓秀怎么就那么倒霉,在金家被当成工具,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童年,好不容易长大了,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了,居然还被这群人缠上……
“你可以再大声一点。”邱子舟提醒,道:“被别人听到刚好,也免得我们自己想办法公开了。”
陆然蓦地上前一步,几乎不敢置信:“你们还想公开?!”
“这是金家逼我们的。”邱子舟缓缓站直,道:“当年他们家仗着有钱有势,逼着我们签下不平等条约,逼着我们把我哥卖掉,甚至还不许我爸妈偷偷去看他……这么多年来,我哥为金家赚了多少钱,卖了多少力!可是金家给了他什么?什么都没有!不光什么都没有,还要被他们那个疯儿子骚扰剥削,前段时间他过劳住院你不是不知道吧?”
陆然下意识左右看了看。
秋日天凉,这会儿出来的没什么人,他微微屏息,一把拉过邱子舟,又朝远处走了走,站在长廊尽头,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虽然从何毓秀的口中,确定他的童年玩乐的时间的确很少,但他可是亲眼见过何毓秀和金煦的相处,说句不好听的……虽然金煦看上去确实与普通人有差异,但他才是那个被当猴耍的人,何毓秀明显很清楚怎么支配他。
“我没有胡说。”邱子舟拨开他的手,或许是附近的凉意又勾动了他受伤的嗓子,他轻轻咳了两声,道:“当年我亲耳听见他在家里发疯,说何毓秀是他的,谁也不许抢走,我那时候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现在知道了……你不会不懂吧?他把我哥当什么,你看不出来?他前两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宣誓主权,对吧?可是对于我妈来说,我哥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他不该一辈子被困在一个疯子身边。”
“可我觉得……”陆然忍不住道:“金家把他养得很好,你们现在根本就是在打扰……”
“养得很好又怎么样?!”邱子舟道:“他是人,不是宠物,金家的确养了他很多年,但他真的算是金家人了吗?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姓金?为什么不给他上户口?为什么至今为止,都不给他置办任何个人资产?!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想要一个免费的劳动力,金绍霖是这样想的,金煦则更龌龊一点!如果他继续留在金家,早晚有一天会被吃的渣都不剩!”
“那只是你们的臆想……”
“真正担心他的人只有我们一家,我爸每天反复翻看他的视频,我妈嘴上说不许我们去打扰他,但却悄悄为他掉了很多的眼泪……而我姐姐,更是整日内疚不已……陆然,你不是我们,你根本不懂,何毓秀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和姐姐都曾经努力朝他靠拢,我姐姐考了很好的学校,她以为只要有足够的能力,就可以进入金曜,但是金煦就像雷达一样在监视着我们……他不许我们靠近他,我姐姐投了好几次简历,都被人事直接驳回……”
邱子舟的眼神出现了愤恨:“他就是心虚,他担心当年的事情败露之后,我哥就再也不会留在金家了……”
“当年的,什么事?”
似乎是发现陆然没有继续劝他的意思,邱子舟的表情缓和了很多,道:“当年,我们之所以接受金家的条件,是因为我姐姐,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金家说,只要我们放弃哥哥,他们就愿意给我们一笔钱,作为姐姐的医药费。”
陆然后退了一步,似乎觉得好笑:“那不就是代表,你爸妈为了姐姐,放弃了他么?”
“那金家趁人之危就没有错了吗?”
“可是何毓秀已经在金家生活了三十年,他跟你们之间没有任何感情,你们即便擅自闯入他的生活……除了给他带去麻烦,还有什么呢?”
邱子舟怔了一下,一阵才道:“我妈也是这样说的……但那是他们威胁我们的!他们仗着有钱有势,还逼着我们离开凌川……那你呢?”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上前道:“你不是喜欢他吗?如果他回我们家,我们绝对不会阻止你们在一起,可是金煦就不见得了……”
“他跟任何人在一起,你们都无权阻止。”陆然摇了摇头,他清楚自己和对方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你能说出这句话,说明所谓的想让他回家,不过和你口中的金家一样把他当做某种资产,或者报复金家的工具,我不可能跟你同流合污的。”
他没有再多说,转身径直回了楼上。
秋雨逐渐由小转大,淅淅沥沥。
金煦在床上睁开了眼睛,就像一个自动开机的机器,神色之间没有半分的迷蒙与困倦。
他坐起来。
犹如提前已经预设好所有的行动,径直走入了浴室 ,洗脸、刷牙,下楼觅食。凌晨四点,家里的人都在沉睡,他端出微波叮好的牛奶,重新走回楼上,开门走回自己的房间,唯有在关门的时候,才做出了几秒预设之外的举动——
对着对面何毓秀的房门静静看了几秒。
手机被放在书桌上,接着是稿纸,黑笔,一整串的逻辑预演之后,他稿纸放在了一旁的扫描机下,启动上传。
很快,手机传来了声音 :“亲爱的金煦,你不再多睡会吗?”
金煦端起加热杯垫上的牛奶,忽然又怔了一下,他静静盯着那个杯垫几息,平静道:“何毓秀不跟我做兄弟其实是好事。”
“我看到了你的导图……”
“根据之前他总是莫名其妙对我发脾气的经历来看,他非常憎恶我用这种逻辑来自圆其说,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是的。”PPC十分欣慰:“你们之前的主要矛盾其实就是来自于此,他对情绪类的反馈非常敏感,而你的逻辑……对他来说总是过于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