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罢了。”尹颂压着声音道。
他们的位置离和锦帝不远不近,在视线范围之内,小声着说话也不会被听见。
沈原殷目光落在太医身上,和锦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太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嘴皮嗫嚅,却说不出话。
“什么……意思?”和锦帝艰难出声道。
太医声音颤抖道:“回……回陛下……”
“咳咳。”
就在此时,沈原殷捂着嘴,轻轻咳了一声。
太医咽了口口水,声音却不再那么颤抖,道:“回陛下,陛下身子在逐日好转……”
太医囫囵着来来回回说着这些话,和锦帝烦躁地直接开口打断了太医:“行了,滚吧。”
和锦帝的眼球转向了窗外,金黄的光线穿透进来,落在地上。
待太医走后,有福应和锦帝要求,将和锦帝放在了椅子上,推至殿外。
今日是京城冬季难得的一个晴日,天空中闪着刺眼的光芒,微风吹来似乎都带着些许暖意。
沈原殷倚着柱子,问道:“怎样了?”
“大臣已经陆续进宫了,都先安排在了御书房里,”简然低声道,“安贵人和七皇子那边也都按照您的吩咐有人守着,吃食衣物这些都有我们自己人严格把守着,皇后那边不会有机会下手。”
“只是我们的动静不小,二皇子那里可能有所发现。”
沈原殷漫不经心道:“无所谓,让他急。”
就几句话的功夫,和锦帝就要求回了里殿,沈原殷见此,便跟了上去。
有福将和锦帝妥善安置好,随后和锦帝语气带着倦意,道:“丞相留下,其他人都先出去。”
待众人离去,和锦帝才再次开口道:“查出来是谁了么?”
沈原殷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养心殿,他今日一进去,竟意外发现那个团扇再次出现在了里殿。
在跟着和锦帝进入里殿的同时,沈原殷便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直接将团扇拿在了手中。
那天见过团扇之后,他还特意派人去狄府寻了狄晚秋的字迹,今日再一对比,便确信这就是狄晚秋的字。
沈原殷单手执着扇柄,转动了一个圈,才慢悠悠回答和锦帝的话:“禀陛下,臣……”
他的语气似乎带着些为难,道:“查到了,不过……”
沈原殷话顿在此处,却不继续往下说。
和锦帝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咳了好几声,血沫吐出来,顺着脸部流下,脏了被褥。
看起来肮脏极了。
沈原殷蹙起眉,转身出去叫了有福进来收拾。
有福一进来便注意到了丞相手中的团扇,只是眼前还有更急迫的事情,他顾不上说起团扇,指挥着宫女们收拾床榻。
待一切收拾完后,殿中下人又快速退了下去。
“丞相,但说无妨。”和锦帝道。
“是皇后娘娘。”沈原殷嘴角勾出一个笑,轻声徐徐道。
和锦帝闻言竟不觉得意外,他冷笑一声,才吐了血连带着口齿也不甚清晰,和锦帝道:“果然……”
沈原殷没再说话,留给了和锦帝一些时间去反应。
“陛下,”许久,沈原殷才淡淡道,“臣今日请了各位大人齐聚御书房,共同商议政事,臣便先行告辞了。”
和锦帝还沉浸在方才的消息中,闻言只疲惫地应了。
沈原殷出来的时候,有福就守在门口。
有福连忙走至沈原殷面前,道:“丞相大人,这团扇是陛下私人之物,还是交给奴婢去放好吧。”
“是么?”沈原殷轻轻一笑,他的手指一用力,转着圈的团扇便停住了。
有福人胖,一笑起来,脸上的肉便堆在了一块儿。
沈原殷将团扇递过去,状似随口道:“这画者倒是擅长丹青,不知是哪位?”
有福神情僵硬了一刻,谄笑着道:“这奴婢可不知了。”
有福收过团扇,转身就进了里殿。
沈原殷若有所思站在原地一小会儿,才踱步往殿外而去。
还未曾走过几步,竹木神情慌张,快步走来道:
“大人,幽崖关急报,四殿下失踪了!”
沈原殷猛地停住脚步,问道:“怎么回事?”
“狼牙营已经打入白山门,直取云常国腹部,可这关头,谭焕永却跑了。”
竹木喘着气,道:“四殿下带队一路追过去,在一个峡谷处拦截到了谭焕永,两人打了一架,谭焕永受伤后再次挣脱逃走,随后两人齐齐消失不见。士兵找了许久,只找着了地上的一大滩血迹,和地上扔着的四殿下已破烂的甲胄……”
“可四殿下却没了踪影,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而一旁的倩倩脸色却格外的差,阴沉着脸不语。
崔元嘉瞥了一眼倩倩,语气含着笑意,道:“本殿下听说,你主子也不见踪影了?”
倩倩本就难看的神色顿时凝固,黑亮的瞳孔紧盯着崔元嘉。
那眼神阴冷又恐怖,竟让崔元嘉有些害怕。
倩倩微眯着眼,眼神停顿在崔元嘉身上一会儿,随后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崔元嘉在原地缓了一会儿,不耐烦般才张口问道:“人还没到么?”
下人出去打听,很快就折返回来道:“回殿下,外面奴才见方才您还有事,便让群臣在外等候着,现在小的去叫进来?”
“废话,”崔元嘉烦躁道,“不然呢?”
前前后后跟着崔元嘉一路来到京营的朝臣不算多也不算少,其中有本就是崔元嘉的自己人,也有一些见风使舵投奔崔元嘉的人。
崔元嘉并不在意那些墙头草,他本就身为皇子,站在他这边的人越多,清君侧的理由便越值得被信。
和锦帝到底是不是沈原殷下的毒,崔元嘉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沈原殷把持着朝堂一刻,他的理由便是名正言顺,谁也说不了他逼宫。
再等他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史书如何书写,不也还是他说了算。
崔元嘉想到此,脸上早已是一片笑意。
他面对着诸多群臣,掩盖掉脸上笑意,换上沉痛的表情和语调,道:
“诸位臣子,陛下卧病在床,而丞相却蒙蔽圣听,窃据朝堂,此乃社稷之贼!”
“丞相手握玉玺,以‘筹集军粮’为由,几次三番搜刮银子,谁知道那些银子最后去了哪儿。丞相把反对他的大臣贬去蛮荒之地,仗着手中权势为非作歹,父皇深受贼人蒙蔽,被蒙骗数次,却仍然深信不疑。”
“本殿下见此痛心,诸位见证,誓要诛杀国贼,还朝堂清明,护陛下安危!”
“我知道,大家跟着我,或许会被安上谋逆的罪名,可我不是要争什么皇位,我只是想还朝廷一个清净。”
“只要能除了这奸贼,我即使是死在宫门前,即使是将来被史官痛骂,我也认了。诸位若信我,便随我走上这一招,若不信,我也绝不强求,只盼来日你们想起今日,不会因错失救驾之机而悔恨终生。”
在说话间,崔元嘉的自称已经变成了“我”。
崔元嘉深吸一口气,沉重的声音再次道:“凡我出征者,待平定叛乱,必有重赏;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者,待我大军斩下贼人之首之日,定当诛灭九族,绝不姑息!”
底下叫好的声音不断回响,有几个朝臣面面相觑,却发不出声来。
崔元嘉的话看似铿锵有力,里面包含了多少水分,他们心里都清楚。
谁才是贼人?
有一臣子在周围一片叫好声中低声道:“我突然有点后悔了……我总觉得二殿下不太靠谱……”
他旁边的同伴闻言咬牙,道:“我们人都在这儿了,已经别无选择了。二殿下好歹是嫡皇子,名正言顺,这不叫谋反,这只不过是为了清除陛下身边贼人,何错之有。”
门后的倩倩倚靠着门板,冷眼看着这一切。
“还是没有找到主子么?”倩倩问道。
“最新消息仍未曾见到踪影,不过主子武艺高超,想必不会有事。”
倩倩却放不下心来,她的心中总是弥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不安。
她喃喃道:“我怕恐生变故……临时改变计划吧。”
寒风凛冽,吹在沈原殷脸上有些发疼。
“二皇子已经悄悄出城,与京营在一起,”简然低声道,“还有一些朝臣没有应召前往御书房。”
沈原殷听完简然汇报,而后抬步往前走,御书房的太监连忙将门推开。
数十名朝臣闻声抬眼,齐齐看向了丞相。
沈原殷迎着众人的视线,视线扫过御书房内。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锋利地刺向他们每一个人。
沈原殷很快收回视线,哪些人没来他心里已经大抵有数。
京中气氛跋扈紧张,众大臣不可能没有感受到。
崔元嘉出城的消息看似隐蔽,实则崔元嘉自己都已经把消息透露出去了。
一面是二皇子出城,一面是丞相邀约御书房。
一念之差,便可踩入万里悬崖。
能在朝中混到一二品的重臣都跟人精似的,心里都有明镜照着,方才沈原殷一看,除开崔元嘉的人,其余的重臣基本都在御书房。
也不乏极少数人临阵脱逃,倒向了崔元嘉的。
沈原殷缓慢道:“陛下身体不适,为方便陛下知晓政事决议,还请各位暂且住在宫中,不要外出。”
众人环顾四周,吞下欲言却止的话语,最后纷纷应是。
处理完御书房的事情后,沈原殷便再次返回养心殿。
“让锦衣卫严守宫门,没有本相的批准,不许任何人进出宫门。”
沈原殷此刻正在养心殿外,吩咐着宫中和京城各个地方的巡逻守备之事宜。
待一切都安排妥当,沈原殷才吐了一口浊气。
他语气充满了倦意,道:“消失不见的事情是多少天前的?”
幽崖关距离京城有段不短的路程,即使是快马加鞭也要耗费时间。
而他刚刚知晓崔肆归生死未卜之时,尽管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有些心慌意乱,以至于让他忘记了路程的事情。
这个“他”指的是谁,简然心里清楚,道:“回大人,是五日前的落款。”
五日……
从幽崖关到京城一路快马加鞭,差不多也就是五日的时间了。
黑夜慢慢笼罩天空,暮色在不知不觉间降临。
那个团扇始终卡在沈原殷的心中,他此刻正待在养心殿的偏殿,窗户大开,露出外面银装素裹的一切。
风中夹杂着雪花,在空中慢悠悠地飘着。
殿中的地龙烧得旺盛,竟也不觉着冷。
夜已深,可和锦帝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仍然隐约传至他的耳中,沈原殷手中揣着汤婆子,身后尹颂的声音随之而来。
“应该是时日无多了。”尹颂平静地道。
“不能继续吊着?”
尹颂摇头道:“先前就是用药材吊着,现如今再好的药材也拖不了多久了。”
“最多能拖上几日?”沈原殷问道。
他的手掌伸至半空之中,雪花颤颤巍巍落在他的手掌心,很快又被手心温热的温度融化,最终化作了一滴水。
“三日是极限了。”尹颂道。
“三日,足够了。”
沈原殷说完,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泛白的指尖拢着衣领,而后慢条斯理地将袖口整理几下。
就在此时,简然进来道:“大人,不出您所料,他们提前行动了,京营已经攻破城门,往宫中而来。”
沈原殷闻言轻笑,袖口的褶皱已经平整,他抬眸看向外面,轻声道:“卯时之前,守住了。”
现在正丑时,距离卯时不算太久。
简然立刻道:“是。”
烛灯还在燃烧,沈原殷走进里殿时,和锦帝才半夜梦魇惊醒,一边急促呼吸,一边又不停吐血。
听见脚步声,和锦帝耷拉着眼皮看了一眼,才疲惫着道:“是丞相啊。”
有福正指挥着太监宫女收拾沾血的床铺。
“陛下,二皇子反了。”沈原殷语气波澜不惊,平铺直叙地道。
和锦帝的困意顿时散去,惊道:“什么?!”
殿中宫女太监迅速跪地,死死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沈原殷道:“二皇子带着京营和一些臣子,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欲行逼宫一事,现已攻入城门,锦衣卫正拼死抵抗。”
和锦帝咬紧牙,充满红血丝的眼球显得更加恐怖,他的声音嘶哑道:“朕就知道他不安好心。”
“先是下毒,再是逼宫,崔元嘉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规矩!”
和锦帝的情绪太过激动,猛然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有福颤抖着去擦拭,视线定定看向帕子,不敢随意乱瞧。
“皇后呢?”和锦帝一字一顿地问道。
“跑了。”
沈原殷语气淡然,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而和锦帝此时正怒上心头,竟也没发现沈原殷的不对劲。
“追!”和锦帝斥道,“杀无赦!”
“臣已下令全力搜查皇后。”
和锦帝咳得剧烈,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
有福正要上前,和锦帝却突然做了个手势,道:“除了丞相,其他人都给朕出去。”
有福闻言,不敢犹豫,撵着殿中其他人就连忙跑了出去。
沈原殷余光瞥见有福矮胖的身影,以及外面站着的竹木,放下心来。
和锦帝还躺在床上,他呼吸有些困难,喘气时都需要大口呼吸才能确保不会难受。
“丞相,玉玺在何处?”许久,和锦帝开口问道。
沈原殷不卑不亢地道:“回陛下,臣将玉玺就放在了养心殿中。”
和锦帝听此有些意外,道:“怎么没带在身边。”
“君臣之礼不能废,二殿下说的没错,臣暂掌玉玺的确不合规矩。”
“规矩……”和锦帝难以理解地笑了一声,道,“他就又有规矩了么?!”
“咳咳……”
和锦帝又咳了几声,他缓了一会儿,双目盯着半空中发神,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重,将他的思绪拉回。
和锦帝心里有数,他躺在床上太久,也太多次,身体如何他心里门清似的。
外面大雪纷飞,他这身体,怕是挺不到来年春日了。
和锦帝眼中发狠。
就算他时日无多,也决计不可能让崔元嘉那个混账玩意儿捞到半点好处!
“丞相,你不会背叛朕,不会背叛大萧,对么?”
沈原殷站在和锦帝旁,眼神平静,道:“自然。”
“好,”和锦帝突然语气狠戾道,“拿诏书来,朕念,你写。”
沈原殷将空白的诏书平铺在桌上,毛笔取墨,却顿在空中。
“陛下,在二皇子眼中,玉玺是在臣手中,诏书不一定能够服众。”沈原殷提醒道。
但不等和锦帝反应过来,沈原殷紧接着提出了解决办法。
他道:“各位大臣如今都居在宫中,不如派人传他们过来,做个见证?”
“传。”
沈原殷推开门,空中白雪瞬间刮进殿中。
习惯了殿中温暖的沈原殷这时也感受到了寒冷。
沈原殷环视一圈,殿外有福却没有候着,竹木也不在。
他吩咐了其他人,即刻让各位臣子来养心殿。
下完令,沈原殷才转身回到殿中。
他原先给那些臣子安排的居住就不算远,离养心殿恐怕也就半个时辰不到。
和锦帝强捱着心中怒火,而沈原殷进殿后却并没有走进和锦帝的视线范围之中。
和锦帝的感官也不好使了,沈原殷放轻了脚步声,走至了一个柜子前。
层层书本之下,被压着一个团扇。
沈原殷拿起团扇,才走至和锦帝旁,团扇被他轻轻放在了桌上。
和锦帝还沉浸在怒火之中,沈原殷也没有与和锦帝交谈的打算。
互不干扰般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才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丞相大人,人到了。”
沈原殷与和锦帝的位置前方,有一个屏风阻挡着视线,各个臣子站定在屏风前屏息凝神。
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崔元嘉的所作所为,此时他们都低着头,不敢发出动静声。
“只有这点人么?”和锦帝微眯着眼,却没看见多少臣子,“瞧着像是只有十余人。”
沈原殷瞥了一眼屏风,道:“陛下看错了,来了四十有余。”
和锦帝闻言便没多关注,道:“朕自知身体孱弱,恐时日无多,现令丞相代写诏书。”
“崔元嘉与许雨珍,以及一切涉事人员,全部以死刑处置,一个不留。”
隔着一层屏风和不算远的距离,和锦帝的声音清楚传至了他们耳中。
和锦帝顿了顿,又道:“四皇子崔肆归,收回其手中所有权力,赐鸠酒一杯。”
沈原殷手中动作未停,眼也不眨一下,继续写着。
“令七皇子崔文彦为太子,丞相为太子少傅,朕死后,七皇子即刻继位,丞相以帝师之位,辅佐幼帝,稳定山河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