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是榕江口那边来的口供。”简然将一打纸递给沈原殷。
距离他们去榕江口已经过了七天了,这七天里,沈原殷将何伟建的口供也拿到了,并上其他零零碎碎的证据,尽管崔邵祺本人咬死不松口,一直说不知情,但手上的东西已经可以完全锤死崔邵祺了。
沈原殷问道:“几时了?”
“巳时了。”
“嗯,”沈原殷随手翻了几下,而后说道,“等我看完,今日就进宫去。”
这十天时间过去,和锦帝虽还有些劫后余生的心情在,但在陈贵人的安抚下,又开始在御花园里欣赏戏班子的表演了,只不过心里那口气还没有出出去。
沈原殷进宫的时候正好闯上戏班子的表演接受。
和锦帝一看见沈原殷,就连忙问道:“如何了?”
沈原殷将手上的东西尽数递给有福,由有福转手交给和锦帝。
沈原殷道:“陛下,已经全部查明了,榕江口确实存在养私兵的事情,且人数高达万人,还有几十人没有抓到,其余人都被统计后关押了。”
“私兵,万人……”和锦帝冷笑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主谋确定是谁了么?”
沈原殷道:“是大皇子,榕江口的知情人指认了,何伟建也承认了是在给大皇子做事,但他自己拒不承认。”
尽管心里早就有准备,但当真正听到说是大皇子做的事情后,和锦帝仍然不可避免的怒上心头。
“好啊,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啊。”和锦帝一字一句道,“他还好意思跑来朕面前诉苦?!”
和锦帝想到还有其他事情都和崔邵祺藕断丝连,于是强压下怒火,问道:“其他的呢?”
“渠州金矿一事,根据何伟建和其他一些官员提供的说辞和证据,大皇子参与此事基本已经板上定钉了,黄金的流向也查出来了,在榕江口经过提炼之后流了出去,还有部分转移到了大皇子在城外的私库里。”
“至于猎场刺杀,也查证了人是大皇子府上的。”
一件一件,证据都已经查明。
和锦帝手边都是口供以及账单,他表情森然。
“诏狱那边想问问陛下,应该怎么处理?”沈原殷委婉说道,“毕竟是皇长子。”
“怎么解决?”和锦帝好笑道,随后深深皱起眉头,“意图谋反、刺杀、私藏金矿,哪一个都够他死个千百次了!”
“念在往日父子之情……给崔邵祺赐一杯鸩酒罢。”
“德妃呢?有跟这事有关系么?”和锦帝又问道。
沈原殷答道:“没有发现。”
和锦帝问道:“小四如何了,还未曾醒来?”
这几天来,和锦帝常常口中念着崔肆归,又赐下了不少金银珠宝到四皇子府中。
沈原殷一顿,而后道:“还没醒,大夫说快了,毒素已经排干净。”
“行吧,等小四醒了便传消息到宫里来,”和锦帝一挥手,“下去吧,尽快把此事了结了。”
沈原殷行礼告退。
全正真就守在宫门外,焦急地等着沈原殷。
看见沈原殷的身影后,他急急忙忙上前问道:“沈大人,陛下如何说?”
沈原殷将和锦帝的意思转告,因为心里还想着其他的事情,随意搭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待回到丞相府中后,沈原殷踏进了停苑,易路在檐下拿着小扇子熬药,尹颂不见身影。
沈原殷问道:“你师父人呢?”
易路指着屋内:“里面。”
沈原殷推门进去,尹颂正搭脉在崔肆归的手上,面露疑惑。
“不是说十日醒来么?”沈原殷问,“怎么回事?”
尹颂“唔”了一声,道:“理论上是如此,但四殿下迟迟不醒,我的药没下多重啊,应该还会提前醒来的。”
“他是有点反应的,你看,皱着眉还在出汗。”尹颂指着崔肆归的脸说道。
沈原殷视线下移,崔肆归静静躺在床上,脸色比前几日倒是好些了,但依旧没什么血色,眉间紧蹙,额间冒着汗,呼吸节奏也很快。
尹颂揭开了崔肆归左手手腕的纱布,观察了一会儿,道:“伤口也没有出现发炎加重的情况。”
沈原殷自上而下地看着崔肆归的手腕,伤口已经结疤,但伤痕却依然触目惊心,新肉长出了来,颜色与周围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药的灰黄色浸了好几天,已经给皮肤都染上了色。
尹颂动作很快,重新上了一次药,还换了纱布。
尹颂琢磨了下,迟疑道:“看四殿下这样子,倒是像……梦魇了。”
“扑通。”
昏暗、窒息、冰冷。
他仿佛置身于冰窖中,浑身发冷,不停颤抖。
无法呼吸。
一口口水灌进鼻腔和嘴里,顺着流入肺部。
他屏息,这才制止了呛水。
但没有办法呼吸,憋着的气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的双手拼命挣扎着,但无济于事。
视线里一片暗蓝色,虚晃不真实,还能看见憋不住气时出现的气泡。
手上发痛。
不能呼吸让他的反应也变得迟钝,崔肆归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是因为刚刚有人强拽着他的手臂,硬要把他往池子里扯。
他的嘴唇抿不住了,缓缓张开,寒冷的池水争先恐后地灌进去,半眯着的眼睛前出现了好多气泡,气泡挨着挤着往水面而去,最终破灭消亡。
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觉得没必要了。
生死之际,记忆反而更加清晰可见。
想起来了。
他是被皇后的亲侄子推入的水中。
他母妃去世得早,去世前还惹恼了父皇,被打入冷宫,去世后父皇也不喜他,皇后也不管他,象征性地安排塞给了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贵人。
贵人和他母妃关系不错,倒是照顾着他,还去皇后宫里争到了给他启蒙的名额。
但好景不长,在他六岁那年,贵人也去世了,于是他在宫里就像个透明人一样,野着长大。
贵人临死前,留言说道他母妃一定是被其他人害死的,肯定不是正常死亡。
浅浅留下这样一句话,贵人就撒手人寰了。
但就是这样短短一句话,却莫名其妙的,一直记在脑中的最深处。
现在他十岁了,今天好像是宫里有个宴会,他没有资格入席,就想在边上看一眼。
但刚巧在池边碰到了皇后的侄子。
那人出口不逊,张嘴就说他是灾星,克死了他母妃和贵人,还辱骂他母妃和贵人。
他听后一时上头,便骂了回去。
谁知那人生气了,就让身边的仆从将他推入水中,要给他一个教训。
他和仆从拉拉扯扯,但力气终归不抵成年人力气大,于是被狠狠推入了池中。
冷意浸入骨髓。
耳边都是他吞入水的咕噜声。
就在他心里暗想无所谓没必要了的时候,有人把他一把捞了上来。
一缕缕的头发贴着脸颊,他仰躺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吐出水来。
耳朵里进了水,不清晰地听见了周围的声音。
“沈公子怎么来这里了?”
沈公子……是谁?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声音清冷又疏离,就像冬日里素净的白雪,挂落在枝头,明明没有起伏的语气,却让人心弦一动,想要再听上一次。
皇后的侄子笑着解释了几句。
脚步声响起,声音微弱,却被他捕捉到了。
崔肆归挣扎着睁开眼睛,只看见了一个背影。
那背影身穿红色的狐裘,柔顺的黑发被一根青色的发带绑着。
雪花簌簌地下,仆人举着伞跟着那位公子。
红色的狐裘与白雪相照,形成一幅颇有韵味的画卷。
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那位“沈公子”的背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算你走运,今天放过你。”那侄子恶狠狠地说道。
后来他回去,冬天落了水,果不其然的发热了。
等过了几天,退烧后,他开始暗戳戳的四处打听,“沈公子”是哪位。
问了好多个人,才知道那是当时丞相府上的小公子,是丞相顾松的养子,名唤:
沈原殷。
再后来,崔肆归慢慢长大,不再自足于现状,暗地里开始联络他那多年常驻边界的舅舅,借着舅舅的人脉开始在京城里构建自己的势力。
那道声音和背影,以及贵人死前的叮嘱,永久地记在了脑中。
而后,他听说“沈公子”十七岁高中状元,是从古至今最年轻的状元,并且入了朝,丞相顾松去世后,“沈公子”接过了担子,成为了大萧的丞相。
“沈公子”变成了“沈大人”。
不知何时,心里的惦记慢慢变成了奢望,变成了不可言说的欲|望。
因缘巧合,他和沈大人有了联系。
四个皇子中间,他看起来最不具优势,却偏偏那位沈大人选择帮他。
雪落大地,他跪在丞相府外的那天,那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
沈大人一身狐裘,一如往年往日,场景回溯。
沈大人声音清凉,喊出了他的名字:
“崔肆归。”
他从未如此痴迷于一个人,沈大人的一切都让他念念不忘。
他就像是一只狼狗,嗅着自己心念之物,想要据为己有,却又因为太过于喜欢,反而克制自己。
却没想到能有一天,他能够将心中明月拥入怀中。
并且只有他一人可以舔舐。
沈大人面上的冰川不会在他面前出现,他看见的总是对他百般无奈的沈大人。
明明是沈大人自己喜欢喝酒,却每次都说是他喜欢喝,他也不揭穿,只是笑着认下了这个锅。
他们还一起在岚梅苑的院子里,那棵腊梅树下挖了个坑,存了一个坛子,里面储存着桃花酒。
也会和他在政务清闲的时候一起去踏青,会被他惹炸毛,但很快又被哄顺毛。
之后他在京中建立起了自己不小的势力,并成功在和锦帝那里混上了脸,和锦帝开始重用他,他的三个哥哥被他算计得相继失去继位的资格。
理所应当的,他成功了。
但是就在他终成大业的那天,他彻底失去了他的沈大人。
因着沈大人的一句“想看天下安乐,海晏河清”,他一个人守了这山河数年。
漫长时间里,他永不得解一思。
他建造了一座放满了冰块的内室,打造了一口合葬棺,将沈大人的尸首放在其中,却始终不敢去见他,只是将丞相府锁了,想念时便去丞相府那棵腊梅树下坐着,从那里可以通过窗子望见岚梅苑的卧房。
看着看着,假装沈大人还在。
只是时不时的会落下眼泪。
直到山河无恙,他才第一次去了冰室,见了心心念念的沈大人。
从冰室回去后,他稳妥正常地安排了所有事情,确保万无一失后,又留下了一封密旨给幼弟。
叮嘱幼弟等他死后将他和沈大人合葬,不要埋在皇陵,他和沈大人都觉得那里晦气,要把合葬棺埋在丞相府的岚梅苑里,那棵腊梅树下,并将丞相府永远封存。
随后他最后去了一次岚梅苑,将那壶埋在树下数年的桃花酒挖了出来。
慢悠悠地喝了个一干二净,喝着喝着便笑了。
那窗子里,一如当年般,他看见了沈大人训斥他又喝醉了酒。
一颗眼泪不知不觉间便落在了地上。
在皑皑白雪中凝结,又被新雪覆盖。
崔肆归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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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终于恢复记忆啦[撒花][撒花][撒花]
崔肆归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
他闭上眼,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快速填满了他的大脑。
失去体温的尸体,放满了冰块的内室,无尽孤独的皇宫……到最后,内室里那永远不会笑冰冷的脸庞停留在他脑中,久久不去。
没有光线的视野,以及昏沉的头,两者让他的意识不甚清晰。
记忆纷沓而至,往事不停回溯在脑海里。
他消化了许久那些记忆,才又睁开眼睛。
他能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他想要知道他现在在何处,但突然看不见的双目让他无法判断,只知道是在一张床榻上。
回忆再次席卷而来,崔肆归猛地捂住了左胸口,心脏在一下一下剧烈地跳动,心脏仿佛绞成了一团,密密麻麻得像是无数只蚂蚁在啃食,痛苦的感觉通过心脏传播,向着四肢辐射开来。
他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可是现实怎么会有重头来过这么扯的事情发生,上辈子的记忆如同昨日,今世的记忆也不像作假。
上一世那鲜红色的血色记忆如此深刻,如果……如果真的是重来一世,是不是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
他要亲眼见到沈原殷。
只有见到沈原殷,才能知晓这到底是镜花水月还是真正存在的现实,
他已经失去过沈大人一次了,若能重来……
崔肆归坐起身,他不清楚现在身处何地,只记得最后记忆停留在了猎场的时候,他抓住了那只箭,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沈大人……
他不能再多思考些其他的事情了,现在满心都念着想要见到沈原殷,他只想见到沈原殷。
崔肆归摸索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好不容易走到了墙边,扶着墙打算走到门前。
下一秒,他却突然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真是奇了怪了,这都十多天了,怎么人还是没醒?”
“师父,您药的剂量用错了吧。”
“胡说什么呢,你师父我不说别的,制毒解毒这方面来说,整个江湖上,我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明白不?”
“嗯嗯嗯,但是人没醒啊。”
一声“嘎吱”后,崔肆归听见了右前方传来了开门声。
“哪知道,反正我剂量肯定没错……嗯?”
尹颂拿着新的药箱,刚推开门就意外地看到了崔肆归。
易路见尹颂没动作,从他冒出个脑袋,也看见了人,道:“师父,醒了。”
尹颂道:“废话,我看见了。”
紧接着,尹颂意识到什么,将新药箱往易路手上一放,连忙走过去道:“哎哎哎不是,你身上还插着银针,你别乱动啊。”
这两个人都是在崔肆归记忆里没有听过的声音。
崔肆归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但感觉到了一双手推着他的后背。
他站在原地不动,手抓着旁边的一个物品,道:“我要见沈大人,这是哪儿?”
尹颂发现了不对劲,收回手,转而在崔肆归的眼前晃了晃,看到崔肆归没有任何反应,心道不好,问道:“四殿下,你这眼睛,是不是看不见?”
崔肆归还是道:“沈大人在哪儿?”
“易路,你去把府上太医叫来,再去找人给丞相传话,就说四殿下醒了,”尹颂跟易路吩咐完,又继续推崔肆归,“等等再说,先把你身上的银针拔了。”
可病人一点儿都不配合,硬犟在那儿,尹颂无奈极了,道:“我就一游手好闲的,哪儿能知道丞相的行踪啊,都叫人去传信了,你先让我把银针拔了行不行,总不可能等丞相回来了,看见你跟个刺猬一样是吧?”
心急如焚的心情让崔肆归感受不到身上还有银针,乃至现在他都还是有点不真切。
心里不停回响着要去找沈原殷这件事,容不下别的。
但也就是这种状态,反而更不能多加思考,于是便被尹颂按在了床榻上。
“听探子说,宫里德妃昨日闹了一场。”
简然跟在沈原殷身边,他们方才才从宫中出来,给和锦帝汇报了崔邵祺的事情。
所有证据明明白白,和锦帝不留情面就要崔邵祺的命,而就在几个时辰前,一杯鸩酒结束了崔邵祺的性命。
崔邵祺并不接受那杯鸩酒,还是顽固抵抗,可和锦帝都没来现场,只派了沈原殷去监督着,崔邵祺的不甘怒吼根本无用。
见崔邵祺就是不服那杯鸩酒,沈原殷也不耐烦了,直接叫了太监,给硬灌了下去。
沈原殷坐在马车里,闭目着养神。
简然接着说道:“昨日德妃闯进了养心殿,跟陛下大吵了一会儿,把陛下气着了,今早的时候,德妃被发现用白绫上吊,去了。”
“我们的人说,德妃在养心殿里好生骂了陛下一顿。”
沈原殷闻言笑了一下。
本来就没有搜查到德妃与这件事情之间的关联,和锦帝念及往日感情,原本并没有打算处死德妃,而是贬入了冷宫。
但或许是崔邵祺被赐鸩酒的事情刺激到了德妃,也有接受不了她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死了的原因在,于是去了养心殿里臭骂了和锦帝,结果就是次日清晨上吊在了冷宫。
至于是德妃自己选择的,还是和锦帝下的令,简然就没再去打听。
马车缓缓刹住,停在了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