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叹口气:“也罢,既然不是沉迷美色,臣子们的确也不好劝谏。”
薛图南道:“想趁机浑水摸鱼,讨圣上欢心的大臣也是有的。礼部郎中宣闻燕就举荐了太医院的女侍医,也就是你的妹妹叶阳归,说她天人之姿、秀外慧中,宜入凤宫。”
叶阳辞嘴角一僵,将茶杯“哐”地搁在桌面,冷声道:“宜个屁!我看这宣闻燕是狗屎糊眼,掮客当上瘾了!”
他在官场上素来文雅,此刻怒也怒得沉静。怒意绽放在昳丽的眉目间,如冰刀刻血花,叫薛图南陡然生出了点寒意,顺着尾椎骨向上蹿。
薛图南连忙安抚道:“这事儿没成。皇上虽无异议,但长公主赶在司礼监下旨之前,寻了几个稳婆来摸骨看体态,说叶阳小姐没有宜男相,怕是生不出皇子。宣闻燕看出长公主不想让她入宫为妃,便也偃旗息鼓了。”
叶阳辞吐了口恶气,说:“亏得长公主及时介入,否则按我妹妹那个性子,直接一碗虎狼药效的避子汤下去,从此终身不孕她也愿意。”
薛图南再次摇头唏嘘:“人各有志。叶阳侍医专心医术与香道,虽常出入宫中,却无从攀龙附凤之意,朝堂上下皆知。宣闻燕这次也真的是猪油蒙了心。”
叶阳辞略一沉思,又问:“长公主近年深居公主府,少入皇宫,更不出现在朝堂,竟能赶在司礼监之前拦住旨意,是谁给她通风报信?”
薛图南佩服他的聪敏,答:“老夫猜测,是八皇子殿下。举荐之事发生在前朝奉先殿,紧挨着八皇子所住的柔仪殿,想来风声就近传过去了。更叫人琢磨的是,因为十一皇子体弱多病,叶阳侍医常出入他殿中。十一皇子乃是长公主的夫家谈氏所出,八皇子此时突然示好于长公主,其背后用意耐人寻味。”
叶阳辞如新认识了人一般打量薛图南,轻笑道:“薛公竟也关心宫内之事?令晚生颇为意外。”
薛图南无奈拈须:“皇子们不出宫开府,宫内之事就不是皇上的家事,而是国事。老夫自然也要关心。”
“储君未立。皇上又要开始选秀延嗣……这不是添乱么。”叶阳辞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事儿若是八皇子通风报信,我欠他个人情,迟早要还。”
第126章 与他有私情之人
二月初六,经过层层筛选,礼部与司礼监最终从南直隶、江浙湖广等地送来的五千名秀女中,精选出五十名“貌端体健、宜男多子”的二十至二十三岁女子,以“选侍”位入后宫。
司礼监当即安排她们轮流侍寝,还放出话风:前十名率先受孕并诊为男胎的选侍,直接封妃。
延徽帝了却这桩心事,这才顾得上召见叶阳辞,着人盘点他随船运来的六十万两白银。
叶阳辞奉召而来时,延徽帝正在柔仪殿西侧的浮碧亭垂钓,此处连通着皇宫的护城河,水草丰茂,鲢鳙众多。
亭内有太监随侍,亭外一群奉宸卫按刀防守,戒备森严,为首的正是指挥使宁却尘与都虞候萧珩。
叶阳辞跪在亭外阶下行礼:“臣叶阳辞,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延徽帝背对着他甩竿,并未赐起身,平淡问道:“叶阳辞,你可知朕前两个月为何召你回京?”
叶阳辞答:“因为有人诬告臣船渡渤海,投敌叛国。臣已将此人一并带至京城,目下正在御史台听候审问,臣愿当面对质,以澄清白。”
“谁举告你,你便要将谁先鞭笞三十,再押解入京,如此强横做派,真当自己是一手遮天的权臣了?”延徽帝的声音凛然含怒。
萧珩暗中替叶阳辞捏了把汗,面上却是一派漠然之色。
叶阳辞神情冷静,口齿清晰:“臣不敢。臣此举情有可原。一来,提举元道成越级上告,又将告密信避开风宪官投往吏部,不合规程。臣按律略施薄惩,以免人人学他以下犯上,乱了规矩。二来,臣怀疑他贪墨税课、走私海货,带他入京稽查,也是给吏部的那位大人面子。若是在山东地界查出实证,陛下赐臣的黄钺必将染血,到时他更是没地方哭去。”
“这么说来,此事你非但不强横,还网开一面了?这是给吏部的哪位大人面子?”
“哪位大人于朝会上弹劾我,我便是给他面子。”
“你这哪里是给人面子,是落人面子。”延徽帝呵呵而笑,“不过,朕赐你的专杀之权,这一年来你倒是少用、慎用。”
叶阳辞温声答:“臣不擅武力,一贯以理服人。如此不必妄动节杖,好叫地方官员感激陛下仁慈。”
这话听得入耳,延徽帝颔首:“你倒是谨慎。朕赐你节杖,不是给你狐假虎威用的,你若看不明白这一点,弄得山东人人自危,即便为朕课税百万,最终也难逃众矢之的的下场。”
明白得很。给我权柄,但我只能看、不能用。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需要赚钱时将我推上二品高位,将来平息众怒时也一样将我推上断头台。如此天子依然是圣明天子,坏的都是那些君侧小人。这就是孤臣嘛。
叶阳辞恭顺地道:“多谢陛下教诲,臣醍醐灌顶。”
延徽帝“嗤”了声,又说:“叶阳辞,你是颇有生财之道,但这世上会生金蛋的鸡未必只有一只。若你事君不忠,甚至犯下欺君之罪,哪怕你是个聚宝盆,朕都不能留你。”
叶阳辞露出惶恐之色,语声惊急又哀切:“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臣绝无欺君之事,请陛下明鉴。”
浮漂上下微动,延徽帝想要提竿,又觉得吃口未深,鱼会脱钩;想再等等,又怀疑饵快要被鱼扯光。如此犹豫了几息,他终于决定提竿——鱼跑了,剩个光溜溜的钩子,在纶下晃荡。
延徽帝将竿子一甩,腾然起身,走下亭子台阶。
叶阳辞伏地,以额贴手背。
一双草龙花纹的方头朝靴停在他面前,上方传来延徽帝凌厉的声音:“叶阳辞,你与伏王秦深究竟是何关系?抬头说话!”
“是一殿为臣的关系。”叶阳辞深吸口气,抬起脸来,恂然答,“陛下忽然有此问,可是又听说我两人不和的流言?陛下教诲臣对亲王不可造次,要化解矛盾,臣都铭记于心。臣与伏王殿下的旧账已经平了,调解人便是礼部郎中宣闻燕,陛下若不信,可以垂问他。”
延徽帝盯着他的脸,径自冷笑:“你还真会避重就轻。朕问的是你们的旧账平没平吗?问的是他一个前线作战的渊岳军主帅,你一个后方供应粮草的军需总督,于国事、战事之余,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地勾搭到一起去的?”
“难道之前心怀怨隙、当众口角的模样,都是故意做给朕看的?目的何在?有什么不可见光的秘密要掩饰?你说!但凡还敢有一字虚言——”延徽帝转头望向一旁如狼似虎的奉宸卫,“不必走堂审了,直接拖出午门,五马分尸。”
奉宸卫齐声喝道:“是!”
叶阳辞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按着地面,直起上半身。
绳索细长摇晃,脚下是万丈深渊,他在粉身碎骨的边缘,此刻不能说错一个字,不能给错一个眼神,更不能漏出一点真心思。
他像个被造黄谣的良家子,面露震惊与屈辱之色:“陛下所说的勾……”他因这个字眼的不体面,而皱了皱眉头,“勾搭是何意?莫不是有人造谣臣勾结宗室,意图不轨?这可太荒谬了!臣被陛下委以重用,报答君恩还来不及,为何要欺君?
“退一万步说,就算臣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吧,可臣又不傻,他伏王再怎么天潢贵胄,毕竟是个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会马革裹尸的将领。臣勾结他,利益何在?
“图军功?臣是文官。
“图粮饷?臣本就是一省经略。
“真龙座前,臣去勾结个蛟蟒,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接连几句设问,掷地有声。叶阳辞屈愤之色骤然平静,仍然跪地,但腰身挺得笔直,拱手道:“臣一颗丹心如铁,请陛下剖而视之!”
他的反应有些出乎延徽帝意料,但所言又句句在理。延徽帝略一沉吟,道:“有人说你不是图利,而是与秦深早有私情,故而为其谋划、欺君罔上,所图不小。”
叶阳辞整个人如遭雷亟,平静脸色裂成了匪夷所思:“私……情?臣与……伏王!?陛下——臣忍不住要出口成脏了!此人是狗屎糊眼,看谁都像奸夫;还是舌尖流脓,竟说出这般颠倒黑白的话来!此人是谁,如此毁我清誉,臣要与他决斗!”
延徽帝不能告诉他。但见他这般情态,也怀疑起这个指控的真实性。皱眉片刻,延徽帝说:“你在夏津为官时,便与封地高唐的秦深有密切来往,双方常派手下互传消息。于临清担任知州时,你与他联手调查失银案,同进同出,举止亲昵。一直到你去年再次离京赴任山东,还将巡抚衙门设在伏王府所在的聊城,难道不是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
原来那人只查到了这一层,并无更确凿的证据,顶多也就算有嫌疑。
叶阳辞定了定神,说道:“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臆测之言。臣将巡抚衙门设在聊城,是因为聊城乃山东漕运枢纽,便于实施砥赋之策。后来臣兼任渊岳军的军需总督之职,粮草调配必须对接其将帅,全是为了公务。至于在临清调查失银案,以及担任夏津知县期间……”
他边解释,脑子边急速运转,语气诚恳而略带惭愧:“臣的确与某人密切来往,联手查案,同进同出,举止亲昵……可此人绝非伏王殿下!臣私德有亏,但也不算亏得厉害。毕竟一个未婚、一个未娶,偷情之事固然上不了台面,但也不至于要拿来指控臣图谋不轨,惊动陛下亲审吧?”
“哦?还真有私情?你说那人不是伏王,是谁?”延徽帝不知不觉被他思路牵着走,追问道。
叶阳辞将眼神斜撇过去,看了一眼按刀候命的萧珩。
萧珩旁观全程,虽然一脸冷漠,但内中情绪从紧张到松口气,再到有惊无险,复又提心吊胆,波翻浪滚似的,都快麻木了。这会儿被叶阳辞瞟一眼,恍如被蛇盯上的青蛙,萧珩霎时起了满背寒栗。
叶阳辞,你要做什么?这个眼神,这个表情,太熟悉了,你又要坑害谁?!
果不其然,叶阳辞状似羞愧道:“臣本不愿说。但陛下已洞悉至此,臣若再隐瞒,便真是欺君了……臣任夏津知县时,此人为我麾下巡检,常往来夏津与高唐之间,一次奋力救我于马贼箭下,因此生情。”
因此生情……萧珩左臂上早已愈合的疤痕,再次隐隐作痛。
“调查失银案时,此人为临清所千户。在臣轻身涉险时,他率卫所骑兵奔驰援助,掘窟救臣于密室窒息之际,又与臣共同设计,假装中毒,钓出幕后隐藏黑手。
“是夜大雪,他骑墙而来,折梅而去,对臣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黄泉路上作个伴’,还以祖先之灵立誓,说什么‘若违此誓,魂魄永世不得返乡’。臣深受感动,信以为真。”
雪落在墙头,凉意透骨。所折之梅成了干花,香气也流失殆尽,但依然栩栩如生……萧珩沉痛地闭了闭眼。
延徽帝好似也受了触动,亦或只是牙酸,蹙眉眯眼地瞧着叶阳辞。
叶阳辞浑如身陷回忆,惘然道:“去年春节臣进京之后,他另谋高就,成了天子亲军,便与臣渐行渐远。臣不是爱强求的性子,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自己也问不出口,就顺其自然地淡了吧——若硬要说臣与谁有什么私情,从头到尾,也就这一个人了。”
延徽帝越听越觉得,这人的履历有点耳熟,巡检、千户、天子亲军……
他霍然把脸转向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紧接着移目,投注在由宁却尘举荐上位的萧珩身上——不正是此人么?
萧珩面无表情,垂目看刀柄上的鸣鸿刻印。
延徽帝问:“萧珩,你对叶阳辞这一番坦白,有何看法?”
萧珩淡然道:“臣佩服叶阳大人专情,但臣于情之一字上天性凉薄,故而说不出什么看法。”
叶阳辞看他的目光,如鹰攫蛇:“既然如此,还请萧大人将怀中的帕子还我。”
萧珩暗中咬牙:“什么帕子?我怀中没有。”
延徽帝挑了挑眉,示意萧珩自证。
萧珩深吸口气,只好任由旁边的奉宸卫伸手在他衣襟内、袖袋中掏摸,的确不见什么帕子。
叶阳辞极快地闪过疑窦之色,旋即眼底幽光乍起,说:“不在怀中,难道还扎在左臂上吗?萧大人,你对我立誓时自割一刀的伤口,早该痊愈了才是。”
萧珩眼皮狂跳,伸手握紧了刀柄。
延徽帝的求证心被高高吊起,向左右亲卫抬了抬下颌。
袍袖垂落,脱出的左臂上果然扎着一条帕子,解开来看,帕角绣着叶上初阳的图案。而萧珩的胳膊上,确实残留着平整的刀痕,像是自伤导致。
“你还有何话说?”延徽帝心中了然,责问萧珩。
萧珩长长地吐了口气,跪地谢罪:“与叶阳有私情之人,并非伏王殿下……是臣。”
场中一片安静。
延徽帝不说话,随驾的内侍与奉宸卫也不敢出声。宁却尘眉头紧蹙,颇为棘手地望着萧珩与叶阳辞:看这情形,他二人的私情是坐实了。
龙阳之事虽不算光彩,但律法与世情并未禁止,民间偶有娶男妻的,只要不引发纠纷,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但官场又不同,有些事哪怕背地里多的是人做,一旦端上台面,便要承受真假道学们的唾沫星子与指指点点。
尤其是这两人如今位高权重,一个从二品外官大员,一个天子亲军头领,搅合在一起,难免触了皇帝忌讳。
可要说内卫与外臣蓄意勾结,倒也谈不上。毕竟两人相识于微末,说难听点,还没上台面之前就先上榻面了,顶多算是孽缘难断。
如此看来,是惩一儆百,还是觉得无伤大雅,就全在延徽帝的一念之间了。
延徽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双双跪地的两人,神情有些一言难尽。
叶阳辞说:“萧大人迫于无奈才承认,难道还担心我上赶着纠缠不成?帕子还我,你我两清,此后再无瓜葛!”
他伸手去扯棉帕。萧珩下意识地先手抢回来,攥在掌心不肯松开。
什么意思?叶阳辞暗道,萧楚白,戏演到这差不多了。你认下抛掷情爱、事业为重;我来个心灰意冷、割袍断义。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说不定旁人还要夸你回归正道。
在他以眼神暗示的这一瞬间,萧珩积压已久的心念蓦然破土,另辟开一条岔路,彻底不打算拐过弯来了。
萧珩将帕子塞入腰带,向延徽帝叩首道:“是臣糊涂,险些做了负心汉。今日得陛下教诲,醍醐灌顶,一个人若是连对糟糠妻都无情无义,说明利己之极,对君主又何来忠心耿耿?这帕子臣贴身藏了两年,还请陛下恩准臣继续收着。”
你也来个醍醐灌顶?灌个鬼的顶!谁是你的糟糠妻?萧楚白,你脑子给我清醒点!叶阳辞警告地瞪向萧珩,对方却别过脸去不接收。
这下球抛到了延徽帝这边。
延徽帝并不在乎是成人之美,还是棒打鸳鸯。他琢磨的是,即使叶阳辞与秦深并无任何私情,山东作为鲁王封地,三十年根深蒂固,这偌大个银库粮仓,也不能再放心交给叶阳辞打理。
叶阳辞呈上来的《山海砥赋策》的确颇具经世之道,且已运行一年、效果显著。换个人去做山东巡抚,只需依葫芦画瓢,照样能成事。
天下十三省,还有更贫瘠之地需要这只金鸡去盘活。不如先收在京城观察一阵子,待确认他忠心无虞,再放出去还来得及。若他漏出马脚,杀之也不过眨眼的事。
还有这个萧珩,看着精明强干,又得宁却尘大力推荐,应该不会太离谱。就用他圈着叶阳辞,既是对叶阳辞的监视,也是对萧珩的考验。
萧珩方才那句话说得不错,无情无义的利己之人,也不会有忠君之心。但还要加上后半句——两难之时,能服从君令、忍痛割爱,才是真正的忠。
一念及此,延徽帝也找到了托词。他板着脸对萧珩说:“这事儿是你不对,今后好好对待身边人,不准再始乱终弃。另外,为免朝臣抨击,叶阳辞也不宜再担任山东巡抚,就留在京城吧,朕封你为正五品翰林院学士。”
从二品到正五品,哪怕是京官,从官阶上看也是贬了。
翰林院学士,听着清贵,却是个表面光。
皇帝愿意重用,翰林学士才是起草文书圣旨、参与机务决策的要职,议政之权近乎阁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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