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不喜与太监同坐,但更不想和秦深挤挤,于是低头研究酒杯上的纹路,只装作没听见。
什么意思,嘲讽我胖?丁冠一立刻瞪视叶阳辞,但只从对方脸上看到极平静自然的神色,毫无言外之意。他又开始琢磨起来:这个叶阳辞,到底是真这么表里如一,还是大伪似真?
叶阳辞耐心地等了他几息,又说:“丁主事是想站着用餐吗?站着的确有助消化,但仔细洒在身上。”
丁冠一好端端一个阴阳怪气的太监,被他“淡然”得没了脾气,终于在空位落座,说了两句人话:“咱家是来赴任的,不是来挑事儿的。叶阳大人既然诚意招待,咱家也入乡随俗,如此宾主尽欢最好。”
叶阳辞依然没什么表情,但在场竟无人觉得他冷傲,都觉得他本该如此。正如月华照玉璧,月色与玉色都有着天然的凉意,拂人衣上便生天籁,又怎能苛求他的热与笑呢?
这是自认识以来,秦深从未见过的叶阳辞,他一时也有些恍惚于究竟是对方演技太好,还是人本就多面。
但无论怎样,有一点毋庸置疑——吾妻至美,天下无双。
某人眼中天下无双的叶阳大人不多言语,酒席上的场面话就交由手下的同知与通判们去说。
酒过三巡,眼见席上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酒楼老板贺不醉亲自带着一队奉菜侍女,给每位宾客面前都上了个炖盅。
贺不醉团着一张招财进宝的笑脸,介绍道:“此乃鄙店招牌菜,五指毛桃炖野山猪,荤而不腥,汤味清甜悠远,还请诸位贵客品尝。”
盅盖一揭,果然清芬扑鼻,肉香里渗透着药香,令人食指大动。
见知州大人以勺取之,众人便也纷纷端着炖盅享用,席上只一名药材商会的会长马截,身为回回吃不得大肉,没有动筷。
邻座把五指毛桃都夹出来放骨碟,抱着盅咕嘟咕嘟喝汤。马会长久业成癖,好观药材,便拿起模样好似一丛树根的五指毛桃,反复端详,面色逐渐凝重。
他骤然叫了声:“这不是五指毛桃!这是——钩吻!”
席间吃喝劝酒声戛然而止,人人错愕。有人颤声道:“马会长,你可别危言耸听,认错药材了吧?”
马截眉头紧锁,又去自己的炖盅里挑出树根细看:“我经营各类药材几十年,不会认错,这就是钩吻!有些钩吻以藤蔓形态缠绕五指毛桃共生,根茎便生得极其相似,挖药材之人若是辨识不清,就容易将二者混同出售。贺老板,你这药材是从采山人手上收购的吧?”
贺不醉已经懵了:“对……采山人手里的新鲜,也实惠……”
马截霍然起身,急道:“在座但凡用了这盅汤的,快催吐!钩吻剧毒,一口也能致命!快啊!”
其实不待他催促,不少宾客已经扣着嗓子眼极力呕吐。还有些毒性发作,腹痛如绞,呼吸不畅,冷汗淋漓地晕厥过去。
丁冠一也感觉口腔与喉咙里灼烫如火烧,腹痛不已。他四下张望,见众人皆倒,连叶阳知州也伏在桌面不动,更是满心惊惧,尖声叫:“解药!解药在哪里?快拿来!”
奉菜侍女惊慌逃窜,贺不醉瘫软在地,马截绝望地说:“钩吻,入口则钩人喉吻,挽人肠而绝之。只有早死晚死的区别,没有解药。”
通判孔令昇强忍腹痛,向他们踉跄扑来,一把抓住了马截的衣襟:“马会长,你快和贺老板去后厨取生山羊血,现杀现取最好……他酒楼卖烤全羊,厨院一定有活羊的……快去取来给我!迟一步都来不及解了!”
马截吃惊:“生山羊血能解钩吻之毒?怎么我从未听说过?”
孔令昇扼住他的脖子,咆哮:“我说能解就能解!快去!不然杀了你一同陪葬!”
马截挣开,当即拉着贺不醉连滚带爬下了楼,须臾后端上来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羊血,说:“就一头活山羊,其余都是绵羊。仓促间只得这么多生血。来来,一人分几口,试试。”
孔令昇挨着门框,直接抢过来,“咕嘟咕嘟”将整碗羊血一股脑喝干。手背一抹嘴角血沫,他喘了口大气:“哪里够分!与其均分皆死,不如就近救活一人。马会长,你能体谅吧?”
“——当然能。”雅间深处一个清冽的声音说道。
孔令昇大惊回头,见伏案濒死的知州大人竟又端坐在主位上,连同左右首位的萧千户与那个不明身份的秦公子,全都安然无恙,目光犀利地迫视着他。
“孔通判不通黄岐之术,家中亦无人从医,从何得知‘以山羊血解钩吻之毒’这种连医者和药商都不知晓的秘方?”叶阳辞寒声问。
孔令昇望着仍在作痛呻吟的一席宾客,脑中混乱,答:“我,我在古籍上偶然看到的。”
“哪本古籍?”
“不,不记得了。”
“在座大半读书人,邱、左两大家更是以博览群书著称,怎么这么凑巧只你读了这一截古籍,别人都没读过?”
孔令昇催促自己的脑子尽快恢复运转:“也是下官运气好,昨日临时起意在书局翻看古籍,于一本杂记上看的,委实不记得书名了。原来大人并没有误食毒汤,这可真是太好了,苍天庇佑啊!”
叶阳辞不理会他的打岔,继续追问:“孔通判可是因为询问过尸检的仵作,知晓了钩吻之毒,才临时起意的?否则本官想不通,为何一个平日对医药毫无兴趣,又对此毒全然陌生之人,会去刻意记住古籍上的解毒之法。”
孔令昇:“大人猜得真准!的确是因为这个契机,下官今日才侥幸活命。只可惜其他误食之人……下官这便去把城中最好的大夫都请来。”
“站住。”叶阳辞不为所动,“本官还有一问——孔通判就连带兵房衙役勘察沉船都走过场,恨不得把这个烫手山芋甩给尚未到任的新长官,又怎么会主动去向仵作询问尸检详情?”
孔令昇一时语塞,眼神直往楼梯口飘移。
叶阳辞拍案:“调兵者先行粮草,用毒者先备解药。孔通判,你说对吗?”
席间众人陆续醒的醒,症状消失的消失,揉着腹部惊喜道:“不痛了!”
“嘿,好像真没事儿,所以方才只是马会长的误判?”
“是食材相冲导致的一过性肠绞痛吗?”
“我看是被这个信口雌黄的药材商吓到,以至于集体发癔症了,幻痛。”
在这嘈杂的背景声中,孔令昇醍醐灌顶似的,向着帘门外的楼梯猛冲下去。叶阳辞扬声道:“萧珩,拿下他。”
萧珩闻声而动,撞破窗户纵深跃下二楼,正好能赶在前院门口逮住逃窜的孔令昇。
然而他飞掠至万樽楼的巨大牌匾下时,看到的是孔令昇七窍流血,扑倒在台阶上的尸体。
尸体手足屈曲,还保持着死前的狂奔姿势。萧珩皱眉摸了摸孔令昇的颈侧,皮肤温热,脉搏刚停跳。
他命手下兵丁看好尸体,暂不移动,自身缘着孔令昇逃跑的路线返回,穿过厅堂,上楼梯,在雅间门内见到地板上的空碗。
碗底残余的羊血已半干涸,猩红颜色浓得恶心,血迹间隐隐有细小颗粒。
萧珩抽刀一拨,挑碗在刀脊,走上前呈给叶阳辞。
叶阳辞端详片刻后,从怀中掏出针袋,抽出一根银针,拨弄碗底血红色晶体微粒。
针头肉眼可见地变黑了。
“鹤顶红。”秦深峻声道,“炖盅里是真的五指毛桃,并非钩吻。但真的毒药却被人下在了钩吻的解药里。”
今早他暗中召见酒楼老板贺不醉,又通过贺不醉联系上药材商会的会长马截。
两人以民见官,还是一州主官,本就紧张激动,再听得叶阳辞一番吩咐下来,只顾恂恂称是,无不从命。
炖盅里的当然是五指毛桃,并非钩吻。
除了叶阳辞、秦深与萧珩之外,其他人的炖盅里另下了一点芒硝,会导致短时、轻微的腹痛。而马截的言语对众人心理造成巨大压力,无形中放大了这种痛感。
如此“生死之际”,诈出了暗怀钩吻解药秘方的孔令昇。
可对方却转眼就被离奇毒死,那碗下了鹤顶红的羊血,从取血到送至二楼雅间,也不过数两百个数的时间。
是谁下的毒?为了毁证灭口,冒险出手毒死孔令昇,在众目睽睽下又是如何做到的?
叶阳辞看向取血送碗的马截与贺不醉,两人均是一脸惊惧不解,直欲自辩似的哀望着他。
“楼下好像有动静,又出什么事了……”
“哎呀,孔通判所犯何事,怎么知州大人突然下令抓捕?”
“嘘,衙门的事别多嘴。吃酒,吃酒。”
“这还能吃得下?”
一干商贾与世家子强颜欢笑,知州大人不发话,他们不敢离席。
魏同知、齐同知和王通判有些坐立不安,不时焦灼望一眼窗外,夜院里灯影晃动,但看不分明。
而太监丁冠一似乎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正在两个年轻力壮的干儿子的服侍下,吸着鼻烟壶,一股提神醒脑的樟脑冰片味儿飘过来。
叶阳辞侧了脸,低声问秦深:“丁主事的这两个侍从,方才并未随之入席,对吧?”
秦深凑在他耳边回答:“是,丁太监进来时,他的八个侍从都在帘门外候着。这两人是在他难受呼救时冲进来的,还有四个仍守在帘外,另两个刚刚离开,也许是去找大夫了。”
叶阳辞微微点头。
“丁主事,感觉好些了吗?”他问。
丁冠一放下鼻烟壶,软塌塌地歪在干儿子肩上,吐气道:“应是无碍了。真是无妄之灾!叶阳大人的这场接风宴是下马威吧?”
“丁主事言重了,这平地起风波,也非本官所乐见。”叶阳辞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起身,掸了掸衣袖,“对了,诸位不是在问楼下发生了什么事?孔通判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席间哗然。
“本官怀疑孔令昇借着接风宴,对在座所有人下毒,便叫萧千户先拿下他。谁知他突然逃跑,跑到楼下就毒发身亡了。萧千户怀疑,毒就下在他所喝的生羊血里,故而取血的马截与贺不醉嫌疑最重。来人,将马、贺二人带去衙门公堂,本官亲自审问。
“至于在座诸位,未必全无嫌疑。在此案查清之前,谁也不准离开临清城半步,随时等候本官召见,否则以畏罪潜逃论处。
“丁主事初来乍到,便受此惊吓,本官于心不忍。萧千户,劳你亲自将丁主事送回钞关署衙,再请名医来把个平安脉。”
叶阳辞说完,与身后的秦深一同离开了雅间。
经过楼梯口时,他转头瞥了眼靠墙而站的丁冠一的干儿子们,只见个个孔武有力,顾盼间盛气凌人。其中有个最高的甚是英武,可惜眉头生了个显眼的蓝黑色痦子。
二楼走廊本就狭窄,李檀挤在他们中间,都快被夹成鼓眼尖嘴的皮影了。
看见叶阳辞,李檀眼底一亮,赶紧钻出来,抖开小心护着的大氅,给他披上。
李檀才十五岁,个儿矮,给叶阳辞系领口带子还要踮脚。秦深自然而然接过手,对李檀说:“去叫马车在门外候着。”
“好嘞!”李檀放下举酸的胳膊,噔噔噔跑下楼。
叶阳辞感受着身后半个怀抱传来的热意,嘴角微翘:“院门口台阶上有具尸体,好可怕哦。”
秦深配合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沉:“大人莫怕,草民护送您过去。”
干儿子们在他二人身后撇嘴。
于是知州大人搭着草民的手下了楼梯,穿过庭院,绕开台阶上孔令昇的尸体,走到马车旁。
他吩咐衙役:“收殓孔通判的尸身,存在衙门停尸房里,壮班按当值牌子轮流看管。哪个时间段出了岔子,本官就照着牌子问责,撤职用刑,绝不轻饶。”
衙役们凛然生怵,抱拳道:“谨遵大人命令。”
一上马车,秦深就把叶阳辞压着狠狠亲吻。良久后,他喘着气问:“还怕不怕?”
叶阳辞快被亲断气:“怕死了……就需要个能开五石弓的勇士,坐镇在旁,不然我害怕得要晕过去。”
秦深摘下他腕上血珀珠串,缠在手掌揉摩他的心口,说能凝神聚气。
叶阳辞不想出声,便一口咬在秦深肩头。
缓过了那股被死亡与惊变激发出的剑意,他搂着秦深的脖颈,低喃:“我有阵子没‘照身’了。老祖宗的话果然不能不听。”
“照身?”
“嗯,‘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的‘照身’。凡修炼决云剑谱者,每日晨起当对剑照身半个时辰,自省自诫,收敛过于凌厉的剑意,以防不出剑也伤人。”
“那你这阵子晨起时怎么不照身了?”
在夏津时忙着县务,修城开河的工程,一个接一个没停过。
来临清,他想着此地繁华,城郭与漕运线完备,无需再缠身于基建了,结果踏入地界的第一个早晨就被缠得出不了船舱。
美色未必误国,但误剑修大业啊!叶阳大人深刻自省。
秦深还在逗他,把血珀一颗一颗塞进他指间:“今日晨起时,你在忙什么?唔,好像在读契约,侧着读,趴着读,被我端在身前读……”
叶阳辞抓住了血珀珠串,戴回手腕。轻红从耳根蔓延到颊边,他冷声道:“闭嘴。贪得无厌的东西。”
秦深挨了骂,面上无动于衷,内心得意扬扬。
叶阳辞推开他,坐起身,把衣领扣紧。他说:“漕兵与押银太监如果是孔令昇毒死的,那他背后必有同谋或指使者,否则光是他一个州通判,从身份、权限到能力都不足以支撑这九死之举,哪怕是为了五十万两白银豁出命去。”
秦深在床事上又狠又野,还贪得无厌,但收了那股心思后,便是一尊正经而严峻的神像。
他手按双膝,正襟危坐:“按你所说,孔令昇不学医不识毒,钩吻与解毒秘方估计也是别人给的。那人既精通此道,自然也能在众目睽睽下毒杀孔令昇。那么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在今夜的酒席上吗?”
叶阳辞垂目思索后道:“那人若也在席上,应是能分辨出炖盅内并无钩吻,但不动声色,陪着我们作了这场戏。他将贪生怕死的孔令昇当作棋子丢弃,事后自己全身而退。”
秦深轻哂:“如此狠辣又沉得住气,我看席间有个人很吻合。”
“谁?”
“萧珩。”
叶阳辞微怔:“这我倒是还没往他身上想。”
秦深:“因为他擅长花言巧语,并以此取信于你?”
叶阳辞:“什么意思?”
秦深:“字面意思。怀疑他,但目前尚无确凿证据,故而拿他的浪荡子做派来说事,好让你对他心存警惕。”
还真是……原本多么口是心非的一个人,如今连吃醋也吃得理直气壮,这是把自己摆在正宫皇后的位置上了?
叶阳辞笑了:“要说花言巧语,他可不独对我说。也说你是他‘一心效忠、望之便似人主的三王爷’呢。怎么都投诚半年了,期间也从未兴风作浪,这萧楚白还没得到王爷的信任?”
秦深反问:“你信他几分?”
叶阳辞想了想,说:“保守点估计,五分。”
秦深颔首:“在我这儿放开了估计,也就五分。既然都是五五开,为何今日之事你不首先怀疑他?”
叶阳辞:“因为我有更值得怀疑的对象。”
“谁?”
“暂时不告诉你。”马车停下来,叶阳辞推开车窗,看见州署衙门。他起身道,“迟了,我要先休息,案子明日再理。”
秦深在他从自己膝前经过时,圈住了他的腰:“明日晨起要‘照身’吗?”
“要。”叶阳辞神情坚决,目光却含着促狭般的诱惑,“所以你今夜随便找个客栈投宿,休想缠我。明早辰时初,在仪门外碰面。”
秦深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揉他的腰窝,以示不满。
叶阳辞腰眼一酥,拍掉他的手,径自下了车。
叶阳辞一进大堂,惴惴等待的马截与贺不醉“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知州大人,草民冤枉啊!羊血碗里的毒真不是草民下的!”
“也不是小人干的!大人吩咐之事,小人无不小心谨慎地完成,该做的尽心竭力做,不该做的半点儿没沾手啊……”
叶阳辞亲手扶起他们,安抚道:“本官相信你们是无辜的。临清酒楼无数,药材商人也多得很,本官会挑选你二人,便是事先做过调查,看中了你们的口碑与品行。”
当然,他初来临清,这两人的背景调查更多是委托给了萧珩去做。萧珩在沉船一案上若是可靠,这二人便可靠。
如果这二人心怀鬼胎,那么也就意味着萧珩别有图谋。但反过来却未必成立。即使这二人无辜,也不能完全证明萧珩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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