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晏晓阳考虑是不是要回家。
他忽然十分想念小岛，想念海风，想念能看见大海和听见浪声的窗户。他想到哥哥给他买的鬼吹灯，想到自己留在书架上的笔记本，想到和姑姑一起旅行的时光……
有个声音说，回家吧，他还有姑姑，还有家，还有那么多的珍贵回忆。干脆把这些痛苦的事情全都忘掉吧，什么都不要了，回去做一个普通人，在当地找一份工作，这样也许……可以……
不。晏晓阳又想。不行。
不行……
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最不应该放弃的人，只有他自己了。如果连他也逃开，那么他就会真正地彻底地背叛了他们。
他们。故事里的他们。晏晓阳创造出来的他们。
晏晓阳抽完手里的最后一根烟，努力地支撑起身体，试着打开阁楼的顶窗。秋天里的冷风钻进来，宣告着晏晓阳终于独自消化掉了一种难以忍受的东西。
没有人帮他。他得自己想办法。
晏晓阳当然不可能真的获得什么启示，但他清楚地明白一点，他暂时还不能回到他的小岛去，他必须留在大城市里。
此后的一两年中，晏晓阳一边打零工，一边想各种方法。
他曾经去过影视城，想认识一些剧组的人，看看他们能不能认识方老师。他给一些不认识的人发过私信，却没有回复。他给投过稿，其中有一个当时在招兼职，晏晓阳没有竞争过别人，也没有去成。他去学校，猜想方老师也许会回去讲课，但还是没有。
偶然的一次，他知道方老师住在Z市的某个小区，是个很值钱的富人楼盘，拥有绝佳的江景，晏晓阳想进去却失败了。
晏晓阳想，方老师不缺钱，他只是想要报复自己。关于方老师和F之间的一屁股烂账，晏晓阳已经懒得去想，他不在乎F了，他的暗恋一点价值都没有，他只想找到方老师，当面问问他。
他在社会中摸爬滚打，过得潦草又糟糕，有段时间什么也写不了，有段时间又在打零工的途中认识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
与这些人相比，晏晓阳其实并不处于社会的最底层。他在物质上比他们好一点，但压在他心里的东西每一天每一秒都在膨胀，就像背着一座山，令他有时候反而羡慕起这些人来。
有个春天里，晏晓阳还是一筹莫展，过去的同学们都已经毕业一两年，工作和生活渐渐稳定。他的事情没有对很多人说过，只有陈安娜隐约知道一点，但也不是全部。
晏晓阳有一阵子和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大哥合租，两人都在送快递，大哥经常给他看手机里孩子的照片，给他说自己成长的故事。
那真是一个特别令人伤心的故事，晏晓阳听完之后心里堵得慌，在抽了三根烟后，晏晓阳问大哥能不能写他的故事。
大哥答应了。
晏晓阳写得非常困难，过去那些自如的语言都变成了陌生的石头，晏晓阳搬不动它们，不知道如何是好。
也就是在这一刻，晏晓阳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他不会写了，他写不出来，在被剧本折磨的这两年中，晏晓阳和文字之间是双向放逐的关系。
他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其实就站在完全被抛弃的边缘。这同样不是他想要的……晏晓阳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纸笔。
一个月后，他第一次写出了一篇非虚构的文章，并且很幸运地被某个刊出。后来，出版了一些文章的合刊，晏晓阳的文章也在其中。
晏晓阳短暂地忘记了一会儿有关剧本、F和方老师的事情，稿费其实很少，但晏晓阳好像终于又获得了某种可贵的力量。
再后来，晏晓阳因为这件小插曲，谈起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恋爱。
男人比他大十五岁，相当有才华，在大学教过书，也是一个有点名气和话语权的编辑。男人气质儒雅，一直没有结婚，有过几个固定的伴侣，但都没有长久。
他喜欢晏晓阳，也看过他写的文章，毫不掩饰对晏晓阳的兴趣。晏晓阳一开始对他很有警惕心，唯一让他感兴趣的是，男人偏巧也住在Z市，就是晏晓阳没有机会进去的那个地方。
晏晓阳别有用心，当然没有忘记自己最开始想要做什么。他抱有不太纯粹的目的和这个男人开始来往，但男人很绅士，邀请晏晓阳来家里做客，只是想和他聊聊写作的事情。
“你看起来有点紧张。”男人笑道。
晏晓阳不是紧张，而是亢奋，他不知道怎么和男人说这件事。
他干脆放开了些许，主动出击道：“你想和我上床？”
男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晏晓阳，但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件事。
晏晓阳拿不准，还以为自己要被立刻赶出去，可是当男人第二次邀请他的时候，晏晓阳又忽然顿悟了，饶有兴趣地去了。
他们在一起吃饭，晏晓阳厨艺非常糟糕，只会一通乱煮，男人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就放下了。他收藏了很多好酒，教晏晓阳怎么品酒。他还有很多藏书，给晏晓阳看他各种从世界各地旅行时带回来的纪念品。
他们在一起足足吃了有一百零三次饭，终于在这种缓慢的进度中，晏晓阳也对他有了一点特别的好感。
当他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时，晏晓阳第一次抱着“实在不行就滚蛋”的想法，伸手摘掉了男人的眼镜。
男人偏过头，晏晓阳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好看。晏晓阳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男人的脸上，男人显然也看见了，低声笑道：“怎么？”
“教授。”晏晓阳咽了下口水，问，“你喜欢我吗？”
男人安静很久，指尖沿着晏晓阳侧脸的轮廓游弋。几秒钟后，他凑上前，终于亲吻了晏晓阳。
晏晓阳的心轰的一声沉下去，害怕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男人很快发现了，于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稍微退后了一点，温柔地道：“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好的习惯。”
“什么？”
“你不坦诚。”
晏晓阳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反驳。
“是对我不坦诚？还是对每个人都无法坦诚？”
男人非常宽容，没有放开他的手。
第46章 超现实（晏-回忆）
晏晓阳不坦诚，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别人。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一直就无法坦诚地面对一些事情了。
所以，有时候他会说谎，会继续编造出一些故事，改变当时的记忆，只有一小段，却能竭尽全力地再帮他往前走一段。
教授是一个温柔的人，晏晓阳接近他的目的并不纯粹，教授却在想方设法让他重新变得纯粹。
晏晓阳是幸运的，可以找到一个真正亦师亦友的男朋友，虽然很多时候他还是被当做小孩子，而晏晓阳不喜欢这样。
他们继续交往了一阵，两人间比之前有了更多的亲密接触，但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晏晓阳有时候故意去撩男人，但他在此之前也并没有经验。相反，教授却是那种看似禁欲，实际上欲望并不怎么小的类型。
晏晓阳在教授家里有了一间固定的房间，晚饭后他会留下来。教授喜欢他写非虚构，觉得他会在这个方面有所成就，然而晏晓阳并不认同。
“也不用一下子就反驳我。”男人笑道，“你身上衣服穿多久了？袖子那边都磨花了，我带你去买几件。”
“穿你的可以吗？”晏晓阳问。
男人打量他，点点头说：“行，去挑吧。”
晏晓阳打开他家里的衣柜，发现风格驾驭不了，号也大了一码，于是很快放弃，让教授带他去买。
晏晓阳后来搬进这个高档小区，他很紧张地开始“找”人。白天里教授出门工作，晏晓阳就会仔细观察。办法虽然笨拙，但只要在早晚两个时间点留心，他总能慢慢知道每户人家住着什么样的人。
教授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晏晓阳只说：“我在调查。”
晏晓阳在男人的眼里有点可爱，平时能惯着他就惯着他。唯独不惯着他的地方是床上，他们确定关系之后的第一次，晏晓阳才体会到这事可能不简单。
晏晓阳花了不少时间适应，渐渐也习惯了男人的那种强势。他总是有很强的适应能力，又或者说他的确年轻，可以配合恋人改造自己。
这段恋爱虽然还算甜蜜，晏晓阳的心思却始终没有完全放在这上面。他几乎把整个小区都翻遍了，也没找到方老师。
有一天晚上，晏晓阳从噩梦中醒过来，忽然情绪非常低落，一个人躲去洗手间。
“小晏？”片刻后，男人敲了敲门。
“我没事。”晏晓阳手撑着水池，快速地擦掉眼泪。
“怎么了，你先开门。”
晏晓阳红着眼睛把门打开，被拥进怀里。男人不停地安慰他，问晏晓阳发生了什么，自己有什么能帮他的地方。晏晓阳一开始只是摇头，后来却忍不住向男人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全部。
教授没有像是F一样当面怀疑晏晓阳，他想了一会儿，甚至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他看着晏晓阳的眼睛，又说：“让我来帮你。”
他没有帮晏晓阳找方老师，而是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虽然这正是晏晓阳最害怕的东西。晏晓阳要处理的问题很复杂，他自己承受的压力是混沌的，整个过程里教授一直在陪着他。
只是，晏晓阳要再过一阵才会意识到，这件事他其实做错了。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接近教授的别有用心，虽然教授从来没有真正地和他聊过，但这个细小的裂痕却还是在他们中间产生了。
很快，晏晓阳察觉到自己和男朋友之间逐渐没有了先前的感觉。
最后一次，晏晓阳有点想讨好对方，精心准备了一个可以约会的晚上——他知道男人的癖好，知道喜欢听自己说什么话，穿什么衣服。
结果并没有走向晏晓阳想要的结局，他们之间有隔阂了。教授是一个见过太多风雨的人，晏晓阳则依然是一个不知所云的“小孩儿”。
他们一个太年长，一个太年轻，也许只要把这该死的年龄缩减一点，他们就会更好地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
可这世界上并没有如果。
晏晓阳自讨没趣，也不知道再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他试着提出分手，本以为对方会挽留自己，但男人可以对他无限心软，却也在一瞬之间变得冷硬。
晏晓阳和他分手了，没写出任何教授想要的东西，没看完任何一本重要的书，没找到想要报复的方老师，没发现自己做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只是，短暂地谈了一次恋爱，吃了很多东西，去看了心理医生……
他没有离开Z市，还住在这里。
生活再次变得无所事事，晏晓阳有时候做日结，有时候就去城市图书馆看书。一个人简单地过了一阵子之后，晏晓阳忽然感觉无比地轻松。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晏晓阳觉得那句“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能是正确的——他还是痛恨方老师，害怕去看有关那部电影相关的信息，有时候会想念在教授家里的时候，那是他这辈子目前为止，住过的最好的房子。
但一切的一切，又被一种更汹涌、更澎湃的东西所稀释了。他没有忘记以前的事情，却不再把以前的事情当做最首要的。他重新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漫不经心”，不再把这世界看的很严肃。
也许是因为晏晓阳终于发现，他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很小。他再次想起哥哥去世时自己学会的道理：人是会忽然死掉的。
人会忽然死掉，伤害会忽然到来，每一个24小时都很宝贵……一瞬间，晏晓阳对Z市的厌倦毫无道理地到来，他收拾了东西，准备去别的地方看一看。
他的旅行很简单，没什么目的，经常去一个地方先要记下电影院的位置。
旅行的途中，晏晓阳认识了一些人，他重新和别人交流，带上自己的随身本，珍惜每一次来之不易的创作灵感。
他爱上了买彩票，但是可悲的一次都没中过。偶尔也会买纪念品，经常用袋子装起来，每攒到一个数量之后，晏晓阳会就近寄一个快递回家。
陈安娜知道晏晓阳一直在外面游荡，也曾在格子间里发出羡慕的尖叫。姑姑劝不动他，只是让他想回家的时候就回家。
世界并没有天翻地覆，是晏晓阳改变了。
不过，这样的生活虽然自由，但在年初，晏晓阳重新回到Z市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他实在太“轻”了，简直就是一个游魂，可以毫不费力地钻到城中村的阴暗角落。
他和陈安娜也说过这个问题，也在纸上和自己探讨过。这段生活里，晏晓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只有他一个人。
找到一家还不错的青旅住下，通过陈安娜的介绍，晏晓阳还有了一点远程私活可以维持生计，想着还能再在Z市待上一段时间，于是继续留了下来。
这段时间他积累了不少想法，也许可以重新写点什么。
一天，晏晓阳起床后去看电影，那个有点超现实的瞬间是——为什么那么长的时间，电影院里没有出现叫醒他的人？
难道他的世界线已经改变了吗！
苍白消瘦并且吊儿郎当的晏晓阳坐在电影院的门口，温柔的夜色笼罩着他，远处的街角慢慢地开来一辆夜班车。
一秒、两秒、三秒……
车门打开，从上面走下来一个男人。他叫沈暄文，即将走过来和晏晓阳打招呼。
晏晓阳会和他交谈，两人互相打量对方，都在彼此的身上闻到一种“游离”的味道。
也许世界的确是超现实的，不然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认识。
以一个谁也没想过的时刻，开启一段谁也没想过的旅程。
第47章 想一下我吧
至此，五岁之后的故事都说完了，晏晓阳和沈暄文终于不用回到五岁之前认识彼此。
窗帘外面的暗夜正一点点转为白昼，看不见的太阳在攀升，从海的尽头向上跃起。
晏晓阳说得有点困，一度也有说不下去的时刻，但沈暄文始终就在这儿，睡在他的身边，真实地陪着他。
或许晏晓阳也需要这样的契机，当他想要找一个完美的倾听对象，不会有比沈暄文更好的人选。
黎明前的那几分钟，世界安静到了极点，大概只有酒店轻微作响的中央空调。晏晓阳讲了很多话，从内到外地变得很空，自己下床去拿冰柜里的矿泉水喝。
“你要吗？”他问沈暄文。
沈暄文说：“来一点吧。”
晏晓阳喝了一大半，还剩一半留给沈暄文，沈暄文接过喝了几口。晏晓阳长腿一跨，踢踢被子爬进去，再次把自己裹紧。
沈暄文喝完水，也学着晏晓阳的动作，和他一起缩进被子里。
这一刻，两人靠得很近，睡在同一个枕头上。沈暄文在慢慢透进来的微弱晨光中看着晏晓阳，晏晓阳没有逃开他的注视，也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沈暄文笑了笑，他伸出手，轻轻地拨走散落在晏晓阳脸颊上的碎发——他修长的手指顺着晏晓阳的侧脸轮廓游走，不带其他欲望色彩地流连在晏晓阳的耳朵和下颌处，像是在摸一只小狗。
晏晓阳还是瘦，脸上一直没什么肉，他的骨相很好，眼尾微微有点上扬，虽然平时大咧咧的看不出来，但他长得确实不错。
“怎么？”晏晓阳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小声问。
“没怎么。”沈暄文也小声说。
又过一会儿，晏晓阳笑了笑，继续问：“你相信我吗？”
“相信。”沈暄文没有半点犹豫地回答他。
晏晓阳的心重重地一跳，泪水不讲道理地涌上眼眶，如同闪烁的星星般在他眼睛的宇宙中流转。
“你喜欢我吗？”晏晓阳停顿一会儿，压抑着淡淡的哭腔问。
沈暄文凑近他，然后吻了他，还是没有半点犹豫地说：“喜欢。”
晏晓阳的眼泪滑落下来，左边的眼泪划过鼻梁，落在枕头上，变成一个小小的湖泊。他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地说道：“嗯。”
沈暄文伸出手臂，把晏晓阳整个人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几乎想要把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身体。
晏晓阳闭上眼睛，也顺势搂住沈暄文的脖子。沈暄文的吻再一次落下来，这次他亲了亲晏晓阳的额头，说：“睡吧，天亮了。”
晏晓阳忍不住嗤笑一声，说：“天亮了不是应该起吗？”
“我们倒时差。”沈暄文说。
晏晓阳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他听见了一个声音，那声音低沉又有安全感，慢慢地渗入晏晓阳的身体，让他渐渐地失去意识，在沈暄文的怀抱里沉睡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