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是他想象中的你。”陈安娜说，“……你最好离他远点，他现在也不是单身，小心人家对象举着刀过来声讨你。”
晏晓阳笑道：“哦，可我什么都没做。”
“人的感情是很微妙的，人有时候也没那么讲道理。”陈安娜叹了口气。
晏晓阳不知道陈安娜究竟说对了多少，但他总是苦苦煎熬，丝毫不敢放松自己的暗恋，却被暗恋对象自己打破，这还是挺令晏晓阳恼火的。
从这以后，晏晓阳和F的关系越发扑朔迷离，他们真的很少再见面了，即使是非常重要的日子，方老师主动发信息给晏晓阳，晏晓阳过去后也只和方老师说话。
大四那年，晏晓阳终于需要进行一项实习才能拿到学分。不过，由于他本专业实在学得糟糕，他找实习的方向都在努力往一些文字岗投递。
回过神来的时候，晏晓阳半只脚踏入了大人的世界。他多了许多要操心的事情，姑姑打来电话关心，自然而然地问起晏晓阳明年毕业之后的打算。
晏晓阳说不出所以然来，姑姑倒是很宽容，告诉他：“还是回家来吧，在外也体验过了。”
“嗯。”晏晓阳没想好，也不忤逆姑姑，漫不经心地笑道，“可能吧。”
在被现实的喧嚣逐渐吞没之后，有天晏晓阳忽然想到当初社团里的那个学姐，不知道过去这么久，她是否还会像那个晚上一样，谈到自己喜欢的文学和被某个男孩伤害的往事。
不管怎么说，社会时钟令晏晓阳觉得难受——被绑缚，被不停地推动，即使是实习也觉得胸口憋闷。这倒是和工作内容没什么关系了，是晏晓阳天生就不喜欢。
晏晓阳不自觉地又想到方老师，想到他的工作倒是十分自由，有活的时候干活，也许是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类型？
方老师说喜欢他写的剧本，这些年陆陆续续晏晓阳在上面也投入了很多心血。方老师告诉他真正能拿出去的东西都是打磨过无数次的，每个结构，每句台词……内有乾坤，大有讲究。
晏晓阳改过的东西少说也有十三四版，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这个剧本抱有期望，希望自己真的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希望让姑姑看到自己做出的成绩。
其实这中间也有方老师的推动，因为他对晏晓阳透露过一个消息——他认识的电影公司正有几部电影的拍摄计划，只要晏晓阳改好了，方老师就会把他推荐过去。
晏晓阳不得不承认，方老师告诉他的事情拥有极大的诱惑力。这不仅仅是在驴面前钓一根胡萝卜，而是前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胡萝卜塔。
他就是那只俗套的驴。
晏晓阳觉得也许可以忘记F，他有时候也想谈谈恋爱，试试能不能遇上什么人。和方老师认识之后，晏晓阳也加了一些方老师的人脉，有些是电影学院的大学生，和晏晓阳倒是差不多大。
在认真地考虑自己的性取向之后，晏晓阳还是觉得喜欢男生。既然暗恋已经破碎，那努力把它翻篇就是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过，晏晓阳大部分的心思在那个剧本上，找男朋友只是顺带。
实习经历实在太难受，完全没有实习工资，只有每天的一顿免费午饭，还得定时定点地去找领导拿每日饭票。晏晓阳看着朋友圈里方老师的工作日常，越发地羡慕他们这些已经开始干活的编剧。
日子一天天过，晏晓阳又刷到方老师在上的编剧课，这回他不太好意思蹭免费的，就拿之前攒起来的零花钱报了名。
方老师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看到头像跟你一样，点开一样果真是你。】
晏晓阳：【来跟方老师学习。】
方老师：【哈哈哈。】
晏晓阳这时候有点神经大条，没从方老师的表现里察觉出什么，还要到一个月之后才意识到不对劲。
简而言之，方老师对他有点冷淡，不再像是以前那么热情了。
等晏晓阳发现，一切为时已晚。他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又觉得过于荒唐……难道说，是因为F吗？方老师和F闹矛盾了？所以自己变成了连坐的？
那他很无辜啊。
想来想去没什么结论，晏晓阳打开好友列表，F很久没有联系，已经沉到了很遥远的位置。晏晓阳动动手指，还是点开了与F的聊天框。
晏晓阳：【方老师是什么时候生日？要不要一起出来吃饭？】
F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和他分手了。】
晏晓阳：【啊？】
晏晓阳：【为什么？】
F：【你别问了。】
晏晓阳心想，这就不能问了？方老师明明还答应给公司推荐他的剧本。
彼时的晏晓阳也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是觉得F看起来非常不开心。
再问，F还在游泳馆工作，晏晓阳实习结束了坐地铁过去找他，想当面跟他聊聊，甚至想让F再考虑考虑，毕竟方老师……也挺好的。
可偏偏就是那么不巧，晏晓阳过去的时候路边停着一辆车，那是方老师的车。晏晓阳来找F，一下子被方老师看到。
晏晓阳进了游泳馆，方老师跟着进来，晏晓阳见到F就问：“哥，你们为什么分手啊？”
F依旧很帅气，他有点无奈地看向晏晓阳，朝他伸出手道：“……怎么还问，很久没见面，一见面就……”
F的手忽然在半空僵硬住，晏晓阳奇怪地看着他。
“小方！”F沉下脸，绕开晏晓阳，向不远处的男人跑过去。
擦肩而过的一刹那，F不小心撞到晏晓阳的肩膀，却没空搭理他。
晏晓阳瞪大眼睛，也惊讶地喊了一声“方老师”。然而方老师几乎是有点愤怒的样子，冲着F喊道：“你还要怎么解释！”
F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要把我当傻子！”方老师伤心地道。
他目光一转，凶狠地看向晏晓阳，晏晓阳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想走过来，却看见F一把拽住方老师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
方老师双眼有泪，讲话时带着哭腔，道：“你这个人真的很恶心……喝醉了明明是叫他的名字……！”
晏晓阳听不真切，却在那一刻如遭雷击，仿佛坏掉生锈的玩偶，四肢的关节都不好使了。
他等了一会儿才跟着跑出去，四处寻找方老师的车却没有踪影，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想随便抓住他们两个人的其中一个，问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叫谁的名字……为什么说这句话的时候要看他……
叫他的名字？谁？F？他算什么人……他就是F的……他和F没有关系啊。
他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说过自己喜欢F。
第44章 侮辱和毁灭（晏-回忆）
三角恋有够土的，晏晓阳确定他不喜欢，只是很偶然的，他的生活仿佛也变成滑稽剧目中的一段，被不明不白地牵扯进另外两个人中间。
翌日F打来电话，对晏晓阳说抱歉。晏晓阳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F继续说点什么，于是有点失望地问：“没了？除了抱歉？”
“嗯……”F低沉地道，“改天再请你吃饭。”
晏晓阳从酒吧的懒人沙发上站起来，略微暴躁地往后捋了一把头发，有点冰冷地道：“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或许他还是在期待什么，但F用更深的停顿空白告诉晏晓阳：他们之间没可能。
即使F和方老师分手，他也始终会去找下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不，年龄小的也有可能，只是晏晓阳不可能罢了。
“那算了。”晏晓阳叹了口气，“拜，哥。”
“阳阳。”F很轻地喊他的名字，“阳阳。”
“挂了，再见。”晏晓阳的眼眶莫名地酸胀。
最起码晏晓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暗恋彻底结束了。他不喜欢玩这些无聊试探的人，他更倾向于那种直白的感情。
F则很软弱。
“最近我在实习的地方认识一个男孩……”陈安娜终于不再没日没夜地打游戏，也开始步入和晏晓阳差不多的人生轨道，“……他长得还挺帅的，你要不要回来一趟，我介绍你们认识？”
“啊。”晏晓阳兴致缺缺地说，“可我还是没想好要不要回家。”
“家里好山好水。”陈安娜说。
“可是好无聊。”晏晓阳说，“我觉得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陈安娜随口问：“是什么？”
晏晓阳答不上来了，他怔愣一会儿，手指扣扣宿舍床上的蚊帐，道：“反正……先不回去吧。”
挂了电话，晏晓阳又在看关注的电影。
F和方老师都和他没关系了，可他们之中却没有人主动拉黑或者删掉对方，只是安静地躺在彼此的列表之中。
很多个晚上，晏晓阳都还醒着，去看那个修改了无数次的文档——到目前为止，这个剧本已经被晏晓阳改到了他的极限。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从他的身体里面流淌出来的一些东西，化作某种血管，这种看不见的血管连结着他与键盘，源源不断地给这些虚幻输送着血液。
晏晓阳的血。
他有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倒霉，明明好像只差了最后一点，他这只没什么背景的驴就可以稍微靠近胡萝卜塔，而不是……在跑步机上不停地打转。
晏晓阳还会绝望地做出这种假设：如果他是一个有钱人，他应该不会去花天酒地，而是能稍微放开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拍电影也好，做公益也好……总之，不会伤害别人。
想归想，但是现实中的一切都告诉晏晓阳，胡萝卜塔是没可能的，他做不了编剧，这只是方老师给他画的一块饼而已。
很快，晏晓阳大四毕业，拍毕业照、和同学老师聚餐、莫名其妙地大哭一场……然后所有人都像是文学社团的学姐，把用不着的东西送给学弟学妹。
继承！这是一代代的继承！
晏晓阳始终是一个沉浸在低俗趣味里的人，他找了一份工作，但因为中午想睡觉而没法一直工作，屡次和那里的主管发生冲突……
这太荒谬了。晏晓阳不理解到底为什么不能睡午觉。他既没有不完成工作，也没有伤害到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
主管是那么得趾高气昂，拥有了最小的一点权力之后，他天真地就想当晏晓阳的皇帝。去他妈的。晏晓阳不干了。
姑姑听说了之后也没有责怪晏晓阳，反而隐隐有点开心，让他回家去。晏晓阳有过一点动心，不过这时候姑姑也谈了新的恋爱，对象就是以前对她有好感的超市大叔。
一切怎么又重来，兜兜转转这些年，晏晓阳好像再次变成拖油瓶。
不，拖油瓶plus版吧。
晏晓阳对姑姑说：“我会考虑的，让我再找找工作。”
姑姑没意见，都顺着他，说：“好，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
晏晓阳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租了个最便宜的阁楼住，阁楼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要下来。晏晓阳有个朋友后来在这里借住几天，对晏晓阳说：“回家后不能多喝水，否则尿急尿频就很糟糕。”
晏晓阳笑得不行，两人苦中作乐了一会儿。过一阵子，朋友找工作有了眉目，要离开的时候请晏晓阳出去吃饭看电影。
那部电影是个小成本的轻喜剧，导演和演员都没什么咖位，但总体而言拍得还不错，在上映期间也攒了一些口碑。
晏晓阳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从电影开始之后的第十分钟，他的心就像是一面陈旧的鼓，有看不见的恶魔站在一边，拿着鼓槌不停地敲击着鼓面。
为什么……
晏晓阳的身体僵硬在舒适的软椅上，他的双手是最开始发麻的部位，接着是他的双腿，然后是他的整个脊背……
电影中的人……为什么说着晏晓阳最熟悉的台词……
周遭的一切就像落入黑暗的河水里，晏晓阳心跳不止，有种强烈的呕吐感和心悸感，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屏幕，只觉得这部电影变得越来越诡异。
所有的设定都变了，但晏晓阳能看出来，整个故事里的角色都像是套了一个不相干的皮套，说着他写过的、相似的句子……
朋友毫无察觉，和电影院里的每个人一样享受电影。随着片尾曲的落幕，大家在灯光下站起来，而晏晓阳的脸全无血色，连嘴唇都是白的，吓了朋友一大跳。
出事了。
晏晓阳在朋友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心跳的频率已经没了规律，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走出去的时候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晓阳你怎么了啊！”朋友急得满头是汗。
晏晓阳浑身脱力，说出的话都是破碎的句子：“我没事……我……呕……”
他坚持到看见垃圾桶才吐，还没来得及消化完的食物随着胃液翻涌上来，晏晓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想，这不对劲，有人一定看过他写的剧本。
但是为什么……
晏晓阳一边哭一边吐，不理解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怎么恶心的事情，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些人居然要把他的东西这样偷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些年来，只有方老师和F看过。然而F看的版本是很早的，后面的那些就只有方老师看过。
晏晓阳几乎要疯了，他一连去电影院重刷了好几次，把整部片子都拉了一遍，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有人拆碎了他的故事核心，用巧妙的方法重新组合，把它改的面目全非之后，他原先爱着的那些角色化为另一个世界的游魂，在皮套下面继续苍白地演绎。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晏晓阳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地给方老师打电话。
方老师总是不接，唯一的一次两人只讲了不到一分钟，方老师烦躁地听完晏晓阳的话，不耐烦地道：“晏晓阳，这只是你的臆想。”
这只是他的臆想？这只是他的臆想？！
晏晓阳像是一只发疯的野兽，可他再也联系不上方老师了，他被他拉黑了。
接着，晏晓阳别无选择，他去找F。F十分惊讶，但态度还比较温和，他不断地说：“阳阳，你先冷静。”
“这是真的！我没有撒谎！”晏晓阳不停地重复。
F沉默地听完，晏晓阳要求道：“哥，你要帮我……你帮我把方老师约出来，我想当面问问他……”
“我和他已经分手了。”F说。
“这不是分手不分手的问题，他偷了我的东西！”晏晓阳难以置信地道，“我联系不上他，你……”
F给晏晓阳倒了一杯水，皱着眉看他，过了很久才说：“阳阳，方老师没必要……他不是那部电影的编剧，一切是不是只是碰巧？”
“不可能是碰巧！”
“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他不会做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没必要的。”
“不可能是碰巧……我能看出来……”晏晓阳喃喃地道，“我能看出来的……我写了很久很久……”
他写了很久，爱了很久。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不知道这其实是他生命的另一种投射方式，不知道这是对晏晓阳最大的侮辱和毁灭。
而F，F比晏晓阳想象中要更加软弱。
晏晓阳还能做点什么？
F始终对这件事抱有不相信的态度——晏晓阳在他的眼里还是一个小孩儿，方老师跟他的差距太大，恐怕换成另外的人，也很难坚定地相信晏晓阳。
打官司吗？去告谁？在方老师那种阶级的人面前，F可能都是属于攀上了高枝，晏晓阳才刚刚毕业，一无所有的他要怎么告？何况……可能也赢不了。
晏晓阳在小阁楼里躺了一个礼拜，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他瘦了许多，也不争气地哭过几次。对此，他很难真的去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晏晓阳又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他变得很小，变得很脏，和父亲住在昏暗的平房，唯一得到的礼物只有空白习题册和铅笔。
他重新认识到写作对于自己的重要性，那是他这么多年来仅剩的东西。即使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像这两年里把它看得这么重，但它始终陪伴着晏晓阳。
F点燃了晏晓阳的梦想，方老师催熟了它，可如今偏偏正是这两个人，各自用不同的方式将晏晓阳的心血全部毁灭。
晏晓阳得不到答案，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遭到这样的伤害。最可怕的是，得不到支持的他也开始在怀疑，这一切到底是不是他的臆想，毕竟只要一旦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出去，肯定会有更多的人出现并嘲笑他。
为什么呢？晏晓阳痛苦极了。没有这样的时刻，没有……他什么事都做不了了，那一个礼拜他就是这样活在地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