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感觉到后面有人靠过来,下意识转身却一个没注意被脚边的木箱子绊了一下,不过后面那个人快速伸手拉了他一下,让他借力平衡。
“我……我不用你拉!”商应欢好像触电一样甩开他的手,一边瞪着他一边弹出了两米远,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指了指这个盖了白布的雕塑后面的一张椅子,“你就坐那里就行,不要乱看。”
路禾无所谓地点点头,不过走之前他有点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盖着白布的雕塑。
注意到他视线的商应欢冷哼一声,神色骄傲,一边用手把白布掀开,好让路禾能看清楚。
这是一个已经翻模的石膏雕塑,不过让路禾意外的是石膏像的脸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却并未经过细化,像是隔了一层水雾一样看不真切。
一般翻模后雕像虽然还是半成品,但后续不会有太大的变动,商应欢这是改变主意,想在翻模后的石膏雕像上进行再次雕刻。
“这还只是石膏像,不是完成品,之后要用点线测量仪和垂直对照石膏像打出石雕,再抛光和修饰,才算基本完成。”
商应欢在旁边说,提到石雕的时候语气也多了几分专注认真。
做雕塑可是苦活累活,路禾基本上能肯定商家父母应该是不愿意商应欢来做雕塑这种东西,甚至有人戏称雕塑专业的学生像建筑工人。
不过商应欢能来做雕塑,八成是因为他自己的坚持,疼爱孩子的商家父母应该也拗不过商应欢。
“那你为什么找我?”虽然不懂雕塑,但他也能知道雕塑脸部的神态是相当关键的一部分。
虽然商应欢说只是参考。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商应欢瞪了路禾一眼。
他商应欢就是想做就做了,哪用得着那么多为什么,他也没必要和任何人解释。
明明是不想解释,不想承认,却总是变成略带攻击性的语气,像个一点就炸的小炸弹一样。
商应欢自己却还意识不到这点。
他让助手出去了不要留在里面打扰他,自己在石膏像前站立,凝神看了很久,还来回走动。
这个石膏像是半身石膏像,只截止到胸口往下一点的位置。刻画的是一个半张脸笼罩在头纱中的无面人,他的手心里还捧着一只折了羽翼的小鸟,微微往右边的头纱里送,像是给小鸟提供一个避风的地方。
商应欢拿着刻刀,刀尖落在石膏像上时,整个房间里只有刻刀在石膏像上轻轻滑动的声音,和风从窗外吹进来,带动窗帘摆动的摩擦声。
平日里蛮不讲理,喜欢咄咄逼人的大少爷,此刻一句话都没说,脸上经常流露出的高高在上和倨傲冷漠表情淡了几分,眉眼多了些平日里从未见过的宁静沉着,只是依旧给人一种非常不好相处的样子。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流,如果视线算交流的话,商应欢已经用视线跟他交流了无数次了。
路禾在坐下之前就随便拿了一本书看,商应欢也没有让他一直保持一个角度。加上微微低头看书的动作,确实也符合雕塑微微垂着头的样子,商应欢也没说不行。
在路禾没注意到的地方,对方站在石膏像前,视线却落在石膏像后面的人影上,手上的动作莫名停顿了很久,才开始继续刻画。
周围太安静了。
有种陌生的感觉在这种静谧里蔓延,像水一样柔和,让人似乎沉没在这片温柔寂静的海洋里,他甚至想到了岁月静好这个跟他完全不沾边的词。
他从没觉得刻刀划在石膏上的声音那么清晰,让他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眼睛能看到刻刀划过刮落下来的粉末,手指触及石膏像的脸时,划过指腹的那种带着点粗糙不平的质感。
感知变得清晰,同处一个空间的另一个人的存在感,也变得更加强烈,渐渐地即使他不看,脑海里也能浮现出对方的轮廓。
这具雕像雕刻的是他在梦里见过的人影,不过只有一道影子,脸是模糊的,所以他一开始的设想也是没有脸的,把任何一张脸覆盖在上面,他都觉得不够完美,干脆空着。
至于为什么突然觉得能刻画脸了,因为他脑海中有了能让这具雕塑变得更加完美的构想,既然想到了他就立刻去做,还跟对方提出了条件。
因为有头纱的遮挡,所以需要刻画的只有半张脸,虽然完成的时候比原定时间晚了一点,但是并没有超出预计时间太多,还在商应欢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商应欢把刻刀放下,见路禾走过来,立刻把那块白布重新盖在了石膏像上,用力咳了一声:“已经完工了你还想待着?”
路禾当然不想,对雕塑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又回那个更衣室把衣服换了回去。
出来的时候发现商应欢还没走,对方发现他换回来后,轻轻嘁了一声。
“反正雕塑会在文化节上展出,到时候你得来捧场。”
商应欢还穿着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像那种长风衣,仔细看过去,对方的袖口已经沾满了石膏粉,眼睫上也沾了点,从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少爷此刻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灰头土脸的。
“一定要来。”商应欢靠在架子上轻哼道,“你那个什么话剧,我也会去看。”
等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路禾又看了看《阿谢罗迪》的剧本,他们其实第一遍已经排练的差不多了,就是之后还需要无数遍的磨合。
路禾想了想,还是先去给宠物按钮录音。
他查找了一些适合录入的词汇,比如吃饭、零食、喝水、睡觉、摸头、亲亲、喜欢、出去玩、球球、痛痛……
再加上凌焕上次给他的卡片上写的一些词,最后试着给剩下的宠物按钮录了名字进去。
如果不合适的话,按钮的录音也能重置,反复利用,这一点也比较方便。
不过他不确定小猫是不是真的能按动这东西,而且网上也有不少人说这东西是智商税,小猫压根用不了。
看到这路禾也有点担心,去找了其他的教程,带着小狸花猫来实践。
就跟陪着它做游戏一样试了几轮,还真的聪明地学会了第一个按钮。
每次小狸花猫按响摸头按钮,路禾就会去给它摸头,这是他平日里给小猫做得最多的动作,虽然不知道别人的猫怎么样,路禾觉得这只小狸花猫很聪明。
他又给小猫擦了眼角的分泌物,然后滴了滴眼液,检查了小猫的眼睛,看着它一天天变得健康。
凌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溜到了门口,他拿起路禾放在桌上的剧本,在手上晃了晃:“路老师,你演的哪个角色,排得怎么样了,要是有摸不准的地方,我来陪路老师对练怎么样,免费的。”
路禾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站起来从他手上拿过了剧本,看到凌焕翻到的是最后一幕那页,扫了他一眼。
就是阿谢罗迪用最后全部的寿命,来交换见希格蒙最后一面那段。
他突然问:“你怎么看阿谢罗迪?”
凌焕想了一下,靠在门上道:“路老师想听我说什么?说实话吗?”
“难道有人爱听你说假话?”路禾扫了他一眼。
“实话就是,阿谢罗迪是个傻的……不过你们这个剧本改过一点,没有那么傻了。”
凌焕:“用全部的寿命,换见魔鬼一面,还有比这个更傻的人?而且希格蒙看似是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但是每一步都在夺走阿谢罗迪身上重要的东西,逼着对方一步一步跳进深渊里,值得到死前都心心念念这么个索命的恶鬼?”
凌焕其实也没注意自己说这话时带上了一些个人情绪,好像想到了一些没有那么愉快的记忆。
“我的角色就是那个索命的恶鬼。”路禾淡淡道,他一说对方立刻哑声了。
不过路禾有点意外的是,凌焕还真的有那么一点自己的见解。
在故事里,也许希格蒙并不存在,也许这个角色只是阿谢罗迪内心欲望的投射。
因为伤腿恢复如初,这种奇迹才会让阿谢罗迪被贵族盯上,关入地牢严刑拷打,也因为放弃了良心,阿谢罗迪才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眼前看似是希望,其实都是希格蒙为他埋下的陷阱。
在欲望的趋势下,阿谢罗迪甚至丢掉了原则,开始杀死曾经的自己。
大丈夫能屈能伸,凌焕立刻改口:“剧本不是改了点吗,要不路老师你让我看看你们排练的效果,不答应的话,我不介意去排练教室看。”
“就在树林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怎么样?这个不强人所难吧?”
其实他心里好奇,所谓熟悉阿谢罗迪的剧本只是借口而已。
他只是想知道,对方看上去就不是会去表演话剧的人,偏偏就是去做了,就跟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匪夷所思。
所以每次一想到,就按捺不住好奇心,越是无法想象结果,就越想知道答案。
看路禾没有动作,凌焕继续道:“而且路老师,你之后可是得在全校师生面前表演,要在我一个学生面前都怕了,那怎么……办。”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说出口,他就注意到对方突然站了起来。
微微侧过身,转过来看向他的时候,就仿佛这瞬间,对方的气质都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青年的脊背挺直,精致的脸上一片淡漠,却没有那种显得很有距离感的冰冷,反而有些温和无害,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却让凌焕屏住了呼吸。
这种视线很陌生,因为对方……从没有用这种视线看过他。
大多数是不经意的一扫然后移开眼,要么就是作为老师对顽劣学生的不在乎不关心,像看路边的杂草和石头一样。
这种对方眼里只有你一个人的专注,他从没感受到过。
感觉到被视线的主人所重视,被特殊对待,那么这道视线的含义就格外惹人遐想。
“所以阿谢罗迪,你想成为什么呢?”他听到对方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
凌焕没吭声,定定地看着他,手指却攥紧了点,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瞳孔就微微一缩,看到对方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虽然笑容不太明显,配合着温柔仿佛蛊惑一般的语气,像是变了一个人。
“和我做这笔交易好吗?阿谢罗迪。”
凌焕半天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把手伸出去了一点,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干脆顺着刚刚的动作,伸手拉住了对方,不过比起刚刚那种仿佛受诱惑一般地伸出手,他现在的动作更加主动。
把对方的手抓牢之后,面对对方意外疑惑的眼神,凌换露齿一笑,有种飞扬肆意的味道。
路禾感受着抓着他手的力道,心里想阿谢罗迪不是这样的。
他最后想起来他的手还给握着,这才用眼神示意凌焕赶快松手。
凌焕忍不住问:“这段为什么要笑?”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松开。
“乔柠说这里笑一下更好。”路禾看了他一眼。
“可以是可以……”凌焕摸了一下鼻子,心道就是有点奇怪。
马上要熄灯,路禾直接把没事干的凌焕打发走,因为伤了手后,对方作业找借口不做,下午体育活动也省了,成天无所事事到处乱晃。
不过意外的是,等到即将熄灯的前五分钟,才看到穆云舒有些匆忙地赶回来,走进来时似乎气息不太平稳。
看到他后穆云舒调整了呼吸,才低声叫他了一声:“路老师。”
说完就绕过他上了楼。
路禾盯着他的背影,觉得穆云舒身上应该发生了什么,不过对方显然一副不想他人干涉的样子。
因为下周月考, 所以这个周末学生基本上都会用来复习。
不过一些不爱学习的,对考试无所谓的,当然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路老师。”
听到有人叫自己, 路禾抬头一看,就看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对方正站在一棵粗壮的大树下, 但乍一眼看, 人也不会显得渺小。
一米九的个头, 在他以前的生活环境里, 都很少见, 他都有点好奇龙崖是吃什么长大的了。
而且龙崖今天穿着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这样看过去显得腿更长个子更高,腿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一览无余,最突出的还是对方衣服底下那层饱满的胸肌,把背心撑得更紧。
还没等路禾开口,龙崖就主动朝他走过来。
路禾看了一眼龙崖身上的黑色背心,基本肩膀和手臂, 很多地方都是裸露出来的。“今天有点冷,你穿那么少?”
他这话刚说出来,手就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抓住了,并不滚烫, 但是很温暖。
“不冷,我的手, 是热的。”龙崖握了一下路禾的手, 然后又松开,抓了把头发,笑了一声, “我奶奶也总是这么问我,她天天让我加衣服,怕我冻着了,我就会去拉她的手,跟她说我不冷。”
路禾静静听着,龙崖偶尔会提到他的家庭情况,不过他从来不会去主动问起,也不会去问老人家还在不在。
“路老师,你有没有运动服运动鞋?”龙崖看了一眼路禾身上穿的衣服,今天对方还是穿一件宽松的深色外套,把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脚下也是布鞋。
并不适合运动。
“如果你没有,我带你去买,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店……”龙崖说着悄悄看了路禾一眼,不过只是用余光留意路禾的反应。
本来这话再正常不过,可龙崖却心里觉得紧张。可能再正常的话,都会因为说话的人心思不够单纯,而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路禾点点头。
原主也确实没有运动服和运动鞋,如果要运动的话,买一身会更好,而且原主的衣服是有点少了。
这回还是龙崖开车,在一些人的刻板印象里都会觉得像龙崖这种大块头,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类型,是光有蛮力缺少智慧行事莽撞的莽夫,实际上龙崖开车很稳,接触多了也能发现对方的细心。
刚上车,还没等路禾反应过来,对方就给他系上了安全带,动作小心翼翼。
“好了。”龙崖坐了回去,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你如果晕车,我开慢点。”
克兰霍顿校区旁边挨着晴水湾,所以等开车出来,先经过了一段沿海公路。在太阳底下,深蓝的海面波光粼粼,海水在风的吹拂下,不断流动变化出各种形状。
龙崖带他来了星州市市区一家叫威森的运动专卖店,对方看样子跟店长认识,过来先跟人打了声招呼。
“稀客啊,今天带朋友来啊。”店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龄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穿着打扮很休闲,等看到路禾的时候眼睛一亮。
龙崖见路禾没说话,就点点头:“对,朋友。”
说完还看了一眼路禾,见他没什么反应,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表情都给店长看在眼里,她靠在柜子上,笑着跟路禾搭话:“想买运动服对吧,有什么喜欢的款式直接说,而且我也有一些推荐,看你喜不喜欢。”
店长说完就领着人往里走,一边走还一边闲聊问了不少问题。
“你跟龙崖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你不觉得他这小子很凶吗?别人都得躲着他走。”
等听到路禾说他们才认识不到半个月,惊讶地嘴都张大了,她失笑道:“半个月,不会在骗我吧。”
才半个月看起来就那么……熟稔,还带人来买东西了。
店长笑着继续道:“他还是第一次带人过来,看得出很喜欢你。”
她还没说完就感受到了背后一道凉飕飕的视线,果不其然下一秒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话。
“顾圆。”龙崖仿佛给“喜欢”那两个字刺了一下,语气低沉了许多。
店长给路禾拿了套运动服让他去试衣间试试合不合适,一边对龙崖说:“行了行了,不就是跟你朋友多说了几句话。”
虽然龙崖平日里看着就是一副凶狠吓人的样子,再帅的脸都掩盖不了他一身野蛮又充满攻击性的皮相,毕竟远观还可以,近看只能算了。
可她是知道龙崖一般叫她全名的时候,才是真的生气了,平时会跟着别人一块叫她顾老板。
趁着路禾进了试衣间,她打趣了一句:“怎么了?还没搞定?”
龙崖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同事。”
顾圆嘁了一声,看着他的表情有点嫌弃,忍不住道:“我还以为看你那表情,已经成了呢,不过差点忘了你小子还没谈过,这方面生得很,加把劲,不然就给别人泡走了。”
路禾刚出来,就看到龙崖和那位店长在聊天,等看到他时,两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