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贩抱着葫芦架,上头草莓的,山楂的,番茄的三五成串,甚至还有杨桃和苹果片。
“吃什么口味的?”
“都行。”宋时衍眨着眼睛,他的眼睛很漂亮,像杏仁,里头亮晶晶的,像糖葫芦的糖衣。
都行的意思是都想尝尝,但确实也吃不下那么多,迟书誉选了一根种类最丰富的。
宋时衍小声说了句“谢”,然后伸手要接糖葫芦。
迟书誉不给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包住糖葫芦的签子,才递给宋时衍。
这手帕有点眼熟。
白色的,但是布料很旧,能看出用了好几年,一个角上绣了个橘色的迷你小猫,正缩着脑袋打瞌睡。
他好像,是确实,丢过,这样,一条手帕。
宋时衍肩膀一抖,更不想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这人怎么这么缺德呢,还偷他手帕。
他握着手帕的手指发紧,轻轻咬了口糖葫芦上面的糖壳,最近天冷,糖很硬,咬进嘴里嘎嘣一下,便碎成了糖片。
他歪头看迟书誉,还是忍不住问手帕的事:“你还随身带手帕?”
迟书誉仿佛毫无所觉:“以前没这个习惯,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
“你看这猫多可爱。”他对上宋时衍的眼睛,笑着地问他,“好吃吗?”
这是转移话题,拒绝讨论的意思。
宋时衍只好压着一腔难受,死死盯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手帕:“好吃。”
这两个字咬牙切齿,简直要把糖葫芦咬碎一个洞。
这手帕虽然失而复得,待会还得“物归原主”,宋时衍简直要气笑了。
他还不能笑,他还得装,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不是,凭什么啊?
宋时衍吃着吃着,又想起了那个眼熟的钢笔。
三千八百块,三千八百块,三千八百块!他辛辛苦苦攒的三千八百块,迟书誉说偷就偷,哎不是,要不要脸啊?
他当时还给迟书誉找补,觉得这人不可能拿一支钢笔,肯定是自己买的。
自己买的,买什么啊?
他怒气冲冲地将糖葫芦放进嘴里咬,嘎嘣嘎嘣吃了一会,吃完了半根。
还想往下吃的时候,迟书誉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糖葫芦:“别吃了,要牙疼的。”
宋时衍牙一点都不疼,他心口疼!
他劈手要夺过糖葫芦,迟书誉低头咬了一口,对着他刚才咬过的地方。
他的嗓音低沉,轻笑一声,逗小动物似的挑眉:“我咬过了,你还吃吗?”
宋时衍:“……”他必然是不吃的。
这茬也算是过去了,迟书誉吃东西很斯文,但又快,不一会就把剩下的几颗吃完了。
“你也喜欢吃甜的吗?”宋时衍看着他吃,总觉得不符合他的画风。
迟书誉上中学的时候,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相帅气,学习成绩好,性格不算开朗,但对人对事都很有礼貌。
工作了以后,照样是南城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冷漠沉静,哪里有这么有烟火味的时候。
“还行吧。”迟书誉收好手帕,往宋时衍口袋里一塞,剩下的垃圾装进烤红薯的袋子里,“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那当然。
宋时衍四处张望了一会,找到了目标。他指着面前卖糖人的摊子,笑眯眯:“他可以画小猫吗?”
“可以吧,你去问问。”迟书誉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很喜欢小猫吗?”
很明显的事,有什么好问的……宋时衍不理他,快步走上前。
做糖人的老头正坐那打瞌睡,案板上的糖人画了一半,糖凝固着,宋时衍凑近一看,是一只精巧的蝴蝶。
“嗨。”宋时衍毫不客气扰人清梦,问道,“糖人怎么卖呀爷爷?”
那老头被从梦乡中叫醒,先是气得咿咿呀呀骂了一串听不懂的怪话,紧接着突然愣了一下,眯起眼打量着宋时衍:“你多大了?”
为什么要问他年纪,宋时衍愣了一下。
他现在的年纪确实很奇怪。
这个问题问得宋时衍不知所措,如果是迟书誉问也就罢了,偏生这老头的态度怎么看怎么奇怪。
他不太想回答,抿唇道:“怎么了?”
“李代桃僵。”老头说完这四个字,又不理人了,拿起做糖人的勺子往案板上一浇。
糖凝固了,没掉下来,老头有点尴尬地扯了扯胡子:“你没看见。”
宋时衍不明所以,见老头不追问了,放下心来乖乖点头:“嗯,我没看见。”
他这么乖乖答了,老头反而不开心了,他哼唧一声:“没看见就没看见,有什么了不起的。”
宋时衍感觉他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对这个老头很无奈:“那我看见了。”
老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里憋屈,什么都往外说:“年轻人,你命不久矣。”
没意思,宋时衍还以为这老头真的是哪里来的大能,能看出他死而复生过。结果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命不久矣”。
他就是只猫,侥幸又变了几回人,等糖果吃完了之后,还是要当一只猫的。当几天,当几年,最多也就十几个春秋,算不上什么值得难过的事情。
宋时衍不在乎,并不代表没人在乎。
迟书誉刚跟过来,还没说话就听到了这一声,眉眼冷了下来:“话可不能乱说。”
老头“哼”了一声:“自己的命数,旁人可干涉不了。”
他闭上眼睛不唠了,宋时衍没那么在意,依旧笑嘻嘻道:“那我想要一个小猫的糖人,可以吗?”
老头:“……”
以往的人,要是被随便说了句命不久矣,非得把他摊子掀了骂他一顿,或是刨根问底问个清楚。哪有这小青年一样,毫不在意,反倒跟他说,我可以要一个小猫的糖人吗?
他突然有了点兴趣,摆摆手让迟书誉走开,想单独跟宋时衍说几句。
迟书誉站着不动。
他浑身紧绷起来,根本做不到宋时衍那么松弛。
宋时衍明显是不信这些,而他不一样。
如若不是神鬼在世,怎么他眼睁睁看着没了呼吸的人还能从地底爬出来。
无心亦无苦。
他害怕分毫否认宋时衍存在的话语,害怕这个鲜活的人从他面前再度消失,所以他惶恐,甚至会因为一个江湖骗子的话忧心。
见他怎么样都不肯离开,正主自己又瞧不上在乎的模样。老头便不说话,只是一心画着糖人。
他像个神棍,但画糖人的手艺却过得去,不出一分钟,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就已经在案板上呈现了出来。
他用签子将糖人黏起来,递到宋时衍手中。
宋时衍要接,这老头毫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一千。”
宋时衍反应极快,手直接一缩。
谁理你,才不要。
他这还在拒绝呢,另外一边,机械的女声恰时响起:“xx宝收款到账,一万元。”
宋时衍立马反应了过来:你爹的迟书誉,你个败家玩意。
他的太阳穴跳了起来,想骂人。
花一千买个糖人就算了,还手欠多抠了个零。他深呼吸,将气咽下去,脑袋嗡嗡的。
“就你钱多是吧?”老头要一千宋时衍已经很不开心,这会迟书誉付了一万。他糖人也不要了,没忍住怼了他一句,转身就走。
老头拿了一万块钱,终究不好意思不办事,对着两人喊了声:“魂去身在,命不久矣啊。”
迟书誉下意识要去追宋时衍,不想理会老头的话。
老头却叫了他一声:“喂,大高个,你听到没有。”
“没用的。”老头摸了摸胡子,叹口气,“你追不上他的。”
迟书誉何其聪明,听出了老头的话外音,这老东西是憋不住了,想要告诉他什么。
他停下脚步,垂眸,语气不咸不淡,但带上了恭谨,背对着老头:“您有什么办法吗,要付出多大代价都无所谓。”
老头生了宋时衍的气,还要傲娇上一会,不置可否:“我只是个卖糖人的,他都不信我,你信我?”
迟书誉不信这些,他唯物主义了二十多年,只有对宋时衍的事,信过神佛。
万一这是真的,万一宋时衍真的快要死了,他会疯的。
他于是道:“我信。”
他信不信,老头当然看得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开始装神:“他想活下去,自然会来找我。”
老头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可迟书誉听出了他未竟的话语。
如果他不想活下去,谁都没有办法。而方才宋时衍的反应,并不像很在意生死的样子。
他为什么会回来,会选择什么时候走,到底是人是鬼,都不可知了。
迟书誉知道自己问不出别的了,抬起头望向人海。一二五小吃街的人向来很多,宋时衍早就淹没于人潮,任他怎么找寻,都看不到了。
迟书誉一阵恍惚,心口处涌起说不出的慌张,腿一软险些要跪下来。
宋时衍呢,他去哪里了?就这么短短几秒,他能去哪里?如果他就这么消失了,自己该怎么办……
迟书誉踉跄了一步,有一层阴影蒙住了他的视线,他突然看不清了。
他低下头,手里的糖人小猫睁大眼睛,微微弯着嘴唇朝他笑。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下意识回头,有人逆着光,朝他歪头眨眼睛:“你发什么呆呢。
“我跟你说,那老头就是瞎说,我怎么可能活不久呢。”
“我,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这话太满,老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站起身收了摊,背着东西离开了。
宋时衍已经吃得半饱,微微有些困意。
他嘚瑟完了,便头一点一点地在迟书誉身旁犯困,迟书誉无奈:“你很困吗?”
宋时衍摇摇头:“没有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头有点晕,刚想说什么,隔着很远看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
宋时衍缓缓睁大了眼睛,眼神发紧,手不经意间攥住了迟书誉的袖子。
他的指尖发白,明显是情绪上来了,嗓音微微沙哑:“我们走吧。”
迟书誉意识到他不开心了,没追问,只是拍了拍宋时衍的肩膀,说了声好。
他的话音刚落,一道中年男人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迟啊,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得宋时衍从骨子里畏惧起来。
他松开攥住迟书誉袖子的手,眉眼仓皇,秀气细长的眉微微蹙起,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宋北川撞上了。
宋北川会认出他吗?
迟书誉大约不太想搭理宋北川,握着宋时衍的胳膊往外走。
男人心有不甘,快步走上前,声音厚重慈祥,像一个成熟的长辈:“小迟啊,我知道你怨我,可是阿衍的事,我们也不希望看到。”
这老东西大概资金又周转不过来了。
迟书誉停下了脚步,以保护者的姿态护在宋时衍面前。
宋北川是宋时衍亲生父亲,连他都能一眼认出宋时衍,宋北川不可能认不出来。
还是小心点比较好。
宋北川这个老东西,心思很重,当初办葬礼要不是迟书誉态度坚决,估计还能再拖上三个月,还用这葬礼,黑了迟书誉一个亿的利润。他对宋时衍一点感情也没有,有的只有利益和算计。
怪不得宋时衍反应这么奇怪,原来是看到了他。
跟在宋北川身后的还有两人,一个漂亮的中年女人,以及一个年龄和宋时衍差不多年纪的青年。
那青年长得和宋北川一样,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脸上遍布疙瘩,长得叫人反胃。
迟书誉和这母子有一面之缘。
“您三位,有什么事吗?”迟书誉摸了摸手腕上的腕表,语气冷然没有感情,“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小迟啊,”宋北川摇了摇头,他的表情分明慈祥,语气也很温和,将手搭在迟书誉的肩膀上,“我听说你要拆了锦绣万里”
原来是为了锦绣万里的事来的。
迟书誉懒得和他掰扯,撤开半步,和宋北川保持距离,宋北川还要上前,迟书誉却一皱眉,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擦被宋北川摸过的衣服。
他有洁癖,平日里却不是不懂礼貌分寸的人,这动作明显不给对方面子,宋北川的脸僵硬一瞬,接着很快又化出一片笑容:“锦绣万里的房子在我名下,你想拆,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迟书誉原本也没打算真拆那块地,很多人问过他为什么要拆,赵蔓茴甚至因此和他吵了很多次,他都没解释过。
今天宋北川也想来凑个热闹,却不看自己配不配。
迟书誉的声音很明显地凉了几度,他微微笑,留出了些许余地:“拆迁费我都会给,您要多少,到时候再谈。”
宋时衍咽了口唾沫,不对,不对。
锦绣万里的房子分明是陈雅如的,到底什么时候过户给了宋北川。而迟书誉一直要拆掉锦绣万里,怎么到现在连拆迁费之类的都没处理好。
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个市井小儿,并不懂生意场上的纷纭,也从来没经历过这些事。
“那房子,我前些日子找人去看了。”宋北川说,“阿衍的遗物什么我也都看过了——其实家里也一直有阿衍的房间。”
“只不过,”男人笑了笑,不管身旁妻子大变的脸色,“我把阿衍养到二十多岁,总留了点什么的。”
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了。他想用宋时衍的遗物逼着迟书誉妥协。
迟书誉不知怎么生了一股无名火,他偏头对身后的小青年温声道:“你先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买的,我待会去找你。”
宋时衍知道迟书誉这是要赶自己走,但他不想走。
他讨厌变成筹码,他是独立的人,为什么总能成为被换来换去,当做利益的筹码。
宋北川终于注意到了迟书誉身后的人,他脸色一变,上下打量了一番宋时衍,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完蛋,要被认出来了吗,宋时衍的指尖渗入掌心,眉头死死皱了起来。
他的心里还留有一些莫须有的希冀,用一双杏眼紧紧盯着宋北川看。
你会认出我吗,宋北川。
长久的死寂,久到宋时衍的心脏都紧了起来,久到他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
宋北川笑了声,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迟书誉,你还真是专情,不过也真是有钱,能找到一个与阿衍这般相像的人。”
宋北川没有认出来,不过他从来也认不出来,这点微薄的无用的血缘,他早该看透的。
宋时衍咬紧唇,心放了下来,朝着迟书誉笑了一声:“那你们聊,我去前面转转。”
“真懂事啊,比我家那阿衍懂事多了。”宋北川笑笑,“但阿衍要是知道,你找了个替身,他会怎么想。”
猫的耳朵向来好用,宋时衍朝天翻了个白眼。
替就替呗,他能怎么想,在天上想呗。
他自己溜得快,好奇心却还站在原地,小青年躲在街角,仗着自己耳朵好用,偷听他们的谈话。
可宋北川学聪明了,他先是将妻子和儿子赶走,接着压低声音,对着迟书誉说什么。
宋时衍只能看到迟书誉的背影,看不清表情。
但他猜迟书誉应该没搭理宋北川,他没兴趣再看,托着下巴蹲在墙角等迟书誉。
等着等着,迟书誉没等来,等来了宋夫人和宋时林。
宋时林就是宋北川和新夫人的孩子——长得和宋北川很像,年纪又和宋时衍差不多,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漂亮的中年女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嗓音冷怠,透着些许尖酸:“你是陈雅如的孩子?”
“陈雅如?”宋时衍本不想搭理她,这女人既然提起了陈雅如,的确是找茬来的。
宋时衍和宋北川一点都不像,他最像陈雅如,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他只是简单重复了一下陈雅如的名字,就错开视线,不说话了。
“问你话呢。”女人留着很长的指甲,指甲鲜红,一副贵太太的模样,“你是陈雅如生的?”
宋时衍脑壳疼,无声地避开了她的触碰:“我可不认识什么陈雅如。”
他感觉被冒犯,皱着眉抬头看宋太太:“您有什么事吗?”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周琼提起陈雅如,还总是那么不体面。
宋时衍实在忍不住,怼了回去:“迟书誉跟我说过,陈雅如是宋北川的前妻。
“不过他们都离婚十五年了,你还这么介意啊,宋,太,太。”
他把宋太太三个字咬的极重,像是放在唇齿间碾磨完毕,才乐呵呵:“话说您儿子,看起来应该不止十五岁吧。”
宋北川出轨的事不是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提及,只不过宋时衍不在乎那些,凉飕飕地看了眼宋时林。
宋时林当即脸就绿了,想要一拳打上来。
宋时衍偏头一躲,突然感觉耳朵有点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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