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灵阵,就是微鹤知这十年做的最多,也最难熬的一件事。
微鹤知的脚步遍布三界,他曾经过三界每一处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他也曾见过那么多人和滚滚红尘。
却只有在夜深人静、亲手布下一个聚灵阵时,才敢在心里念一声斛玉的名字。
“……”
而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又会是这样的局面呢?
辞丹月失神地想,天道果然本就不公。
三洲正中,黑沉的天幕缓缓拉开,有站不稳的修士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头,望着天空,低声喃喃:“天路,天路……”
斛玉回到白玉宫,发现白玉宫已经空无一人。
神格降临在灵根的这段时间,斛玉的记忆很模糊,他不知道微鹤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记得那个在白玉连廊的吻。
气息和温度都那么让人留恋,就好像微鹤知知道,经此一别,再见就是另一番局面。
斛玉扶住白玉宫的门框,手心紧紧攥着扶桑留给他的树枝。
微鹤知的灵根还在他的体内维护着他丹田的运转。
神格消失,修为并没有消失,斛玉闭眼,几乎是一瞬间就洞察了三界百态。
熙熙攘攘的人群朝着修真界奔去,曾经和微鹤知住过一段时间的草屋被莫名的大雨冲垮,在虚境苦苦支撑的歧奴……
唯独哪里都没有微鹤知。
哪里都感知不到微鹤知。
好像有什么东西拦在他面前。
那东西将他和微鹤知完全隔开,一如当年直到最后也无法见面的昼夜二神。
斛玉睁开眼,面前是一片虚无的白。
成群的仙鹤从头顶掠过,最后飞向了看不到的光明彼岸。
日光耀眼,却在转瞬之间变成漆黑一片。
昼夜在这片空间颠倒轮回,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昼夜轮回了几千次。
只有斛玉手中的扶桑还在发出淡淡的金光,替他守住最后一点本心。
轮转终于停下,斛玉呼吸微乱,他在这沧海桑田的世间一抓——
一片雪花落在了他的掌心。
手即便再冰冷,也不该雪花落上去也不化。
意识到什么,斛玉死死盯着手心的雪花,咬牙,沉声叫出祂的名字:
“……天、道。”
【昼。】
空灵如风,如水,如树的声音,携带者千万年的缥缈,最终落在了斛玉的耳边和识海。
那声音乍听温和,实则极具穿透力,随着时间的拉长,那声音越来越刺耳。
六角的雪花在斛玉的手心轻轻转动,转了一个角的弧度,堪堪停下。
祂说:【你回来了。】
晃了晃脑袋,保持着自己的清醒,斛玉回道:“你记错了……我不是昼。昼神已死。”
斛玉想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没想到祂却坚持道:【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斛玉吐出一口气,重复:“……我不是昼。他有他的人生,我有我的。”
天道亦再次重复。
昼即为你,你即为昼。
捂住发痛的眉心,斛玉缓慢眨了眨眼睛。
他好像知道了。
或许在天道眼中,昼神一样不过是祂操控天地的一个傀儡,所以无论是斛玉,还是昼,只要体内还有天道种下的痕迹,并没有区别。
……死去的昼在祂眼里,只是失去了一段记忆的斛玉。
那昼夜二神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像是知道他所想,一阵灵力忽然刺入斛玉的识海。剧痛袭来,像是当时在林石镇的阵痛,斛玉瞬间满头大汗。
模糊之间,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婴儿。
婴儿初生,洁白无瑕。
斛玉勉强定睛,发现唯一跃动着的,是其身体中有一个光点,正随着婴儿的长大而慢慢变大。
……那是,魂。
从婴儿,到长大成人,再到死亡。
魂随着脑海的成长逐渐成型,它像套着的壳子,一层一层,套在身体里。
从中间的最小,然后往外扩散,直到充满整个身体,而当长大成人之后,斛玉发现,此时,魂的大小几乎再无改变。
就好像人一生的识海定下之后,就很难接受新的东西,灵魂已经定型,此后再有变动,就只能面目全非。
原来这就是天道看到的东西。
祂要告诉斛玉的是,在祂眼中,斛玉和昼的魂魄形状一模一样,他们就是一个人。
斛玉望着眼前洁白的魂魄,忽然讥讽笑了一声。
这一声像是闸门,开了以后,斛玉的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这虚无的空间,说不出的讽刺。
笑到一半,他忽然止住笑,他对天道说:“这就是你的道?真可怜。”
【……】
斛玉直起身,开口:“如果你这样看来,天地间转世轮回的每个人,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对吗?”
天道无言。
斛玉对祂说:“……你看不到,生灵一生,都会接触数不清的因果,这些因果像线一样密密麻麻捆在魂魄之上,死了,这些线就都断了,再捆上新的线,又是不同的交织。”
【……】
他说:“所以你也看不到,每个人每一世每一生的不同,你看不到,你都看不到……你只能看到最底下那点东西,就这样的你,如何配称天道?”
就像平衡天地灵力。
天地法则是天地孕育,而催生的天道不过是大道运行同世间万物因果交织的产物,负责维持天地运行。
可无论怎么运行,都不该是这样运行,强行平衡天地灵力。
对斛玉的话,祂并不反驳,许久,祂说了这次让斛玉来的目的:
【天地重开,需你植扶桑,于重生天地内。】
扶桑是天地灵力的根基,无论重开多少次,只有扶桑一定要屹立在这天地间。
想到什么,斛玉忽然问:“……为什么是我?”
【扶桑所选。】
斛玉:“……”
半晌,深吸一口气,手中的扶桑枝条温热,好像长辈轻轻牵着斛玉的手,给了斛玉拒绝的底气。
于是他抬头,平视天道。
他说:“既然如此……我拒绝。”
第63章
三洲和鬼界天路大开,天界同凡界靠着祭天台一一连通,没多久,天空便携带着数不尽的雾气一起压下,转瞬之间就覆盖了所有的光线。
光线消失的那一刻,辞丹月立马抬手,巨大的结界符阵落在众人上空。
她最后看了一眼微鹤知踉跄离去的方向,毅然转身,朝结界下众人喊到:
“雾气伤人。修士在外,凡人在内,全部归拢于结界!”
又一波雾气冲下,止淈挥手,金光流转,抬起了另一边的结界。
周遭的凡人几乎没有犹豫,因为有辞丹月在,他们都听说过这些年辞丹月为凡人做了什么,所以即便对修士依旧抱有恨意,但此情此景,大部分凡人都选择了冲进结界,就算有少数不信任修士的,也相继被周围人带进了结界范围。
修士紧随其上。
乱动之中,止淈站在角落,忽然轻轻扯了下嘴角。
因为起伏太小,笑又在他脸上实在不常见,所以没人注意到止淈这个已经接近于偷笑的弧度。
当年的天级符阵师,她的选择没有错,止淈一直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所以此刻,即便好像辞丹月才是听昀洲主,而止淈像跟在辞丹月身后的尾巴,他亦甘之如饴。
另一边,暮归早在聚灵阵起时就闪身回了鬼界。
周遭没了灵力,鬼界的恶灵果然挣脱血池束缚,牠们无一不想去黑色雾气最浓郁的地方,天地恶念对恶灵来说是最好的的养料,不需要灵力就可以饱腹,让无数恶灵趋之若鹜。
血腥气蔓延,暮归挡在冥河前。
他的身后是空旷的荒原,前方是数不清的恶鬼。
曾经的帝王,如今的鬼王,猛然一振衣袖,刹那间,只见已经被截断的冥河如冰般寸寸断裂,化作无数飞针,尽数朝着面前的恶灵而去——
躲过断裂的山石,洛贝落在太初的山顶。
视线在山下围过来的雾气上扫过,越来越多的妖兽在雾气的围攻下逐渐后退。
像斛玉曾经做过的一样,洛贝眯起眼,挥手,妖王的灵力瞬间回荡在生灵间!
万兽齐鸣,天道亦要低头。
溯霭洲,空中浮岛,春浮寒将早已存好的灵水灯扬在半空。
看了一眼已经离开很远的谢怀瑜,下一瞬,春浮寒一挥剑,剑意扫过,上千个装满灵力的灵水灯尽数爆裂,储存好的灵力化作甘霖,将停云宫外的雾气层层逼退!
灵力四散,三界三洲竟同天界隐隐相持。
但此时虚境内,一只稳住灵台的歧奴却忽然倒下。
如同天界降下的信号,来不及反应,很快,第二只,第三只……
无数只歧奴倒下,爆裂,消散。
……直到化为飞灰。
“虚……”
那个曾和斛玉约定投胎转世重回人间的歧奴,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他无力地抓了抓天空,转瞬就化为了齑粉。
“啊…!啊……”
嘶哑的悲鸣在荒原游荡,一个接一个,他们没有死在虚境,也没有死在守护灵台,却死在了即将解脱的前夕。
至死未得解脱。
而这一切,被天道尽数倒映在了斛玉的眼瞳。
“……”
目眦欲裂,眼睛里似乎有血落下。
死死攥住手心的扶桑,斛玉咬牙,声音从快要咬碎的牙间挤出来,他重复道:“我、拒绝。”
【……】
半晌,一个带着血色的人影,如同断线的风筝,轻飘飘落在了斛玉面前。
“……”
麻木着一张脸,斛玉僵硬转头。
“……”
看清楚来人的脸,少年瞳孔骤缩,随之而来的,是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是微鹤知。
斛玉早就能想到,微鹤知开完聚灵阵,体内的魔气一定无法控制,而他又失去灵根和太多的灵力,可以说,此刻微鹤知的甚至不如刚修炼的修士。
所以魔气冲撞着,会将微鹤知四肢百骸的灵脉都冲成碎片。
只是他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微鹤知。
他明明在叫微鹤知,可斛玉的嗓子就是发不出一点声音,连带着他的脚也无法抬起,好像走过去,就触碰到冰冷的尸体。
如果不是微鹤知此刻胸膛还在微弱起伏,斛玉甚至会以为微鹤知已经死了。
……师尊。
斛玉脚下一顿,如当年在极北冰原外,他狠狠摔在地上。
白皙干净的脸颊被地面的血迹蹭上了暗红色的印记,斛玉仰头,好像不知道痛。
“师尊。”
微鹤知踉踉跄跄走着。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魔气在体内搅动着,碎裂着,而剩下的,别人看不到的四周,布满着斛玉求救的声音。
心魔难解,其又在天地恶念之上更进一层,本来微鹤知用灵力压制已经无比费力,如今的状况,他只能任由心魔在识海蔓延。
好在至少是斛玉的声音,就像刀尖上的蜜也是甜的。
微鹤知侧目,一边有个胸口开了个大洞的“斛玉”正在哀求微鹤知,看他看过来,那心魔更加哀恸:“师尊……好痛,救救我……”
微鹤知:“……”
另一边,崩溃的“斛玉”趴在微鹤知肩膀啜泣,他哭着说:“师尊,你不要我了吗?”
“……”
轻轻皱了下眉头,微鹤知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走着。
即便对心魔视而不见,但心魔就是心魔,是来自微鹤知心底的东西,所以在听见斛玉问自己不要他了的时候,微鹤知自己的心口好像也被人开了个洞,呼呼漏着足以彻骨的寒风。
四肢百骸之痛,不足以抵换万一。
微鹤知喃喃:“没有……”
没有不要你。
微鹤知一路回到了太初。
他经过洛贝附近,看到妖王正将雾气逼退,微鹤知脚步未停,直奔白玉宫而去。
推开门,斛玉果然不在。
无数心魔却在白玉宫内各个角落出现。
有怒,有悲,有喜,有哀。
他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同蝼蚁,啃食着微鹤知千疮百孔的胸膛。
“……”
若是之前,微鹤知或许会痛不欲生,被心魔制掣,但可惜,此时微鹤知的心头血已经给了出去,所以如今再痛,微鹤知也分得清真正的斛玉到底在哪。
太初宗,峰顶下的某个林间。
因为大雪,到处都是雪窝,微鹤知找到斛玉在的那个雪窝时,斛玉已经躺在那里,脸色青白地昏睡了大半天。
他还穿着微鹤知给他的大氅,手心正紧紧握着一截金光熠熠的枝条。
他安静窝在雪中,眼睫上落了几片飞雪,如同妖界雪中成形聚灵的精灵,漂亮又恍惚没有人气,好像不曾存在于世间。
“……”
找到了。
微鹤知俯身,将斛玉抱起来,起身时,他的脚步很稳,一点不像之前踉跄那般虚弱,好像专门留了点力气,都放在了这里。
不需要查,只是看到他手心那枝条,微鹤知就知道斛玉从哪里下来。
扶桑如今已经长成,只等待斛玉的到来,他一定会让斛玉找到。
微鹤知亦知,这天地间能驱动扶桑的,也只有斛玉。
扶桑只认一个主。
天道不行,夜神不行。
只有与扶桑相伴同生的斛玉可以。
而已经接触了扶桑的斛玉,此时应当已经恢复了记忆,他如今的昏睡,不过是被什么东西将识海拉到了另一个空间。
……比如天道。
靠在转瞬之间长大一倍的扶桑树下,微鹤知抱住斛玉的肩膀,将斛玉整个拢在怀中,他将小弟子乱掉的发丝整理好,又替他将大氅系好,一切整理完毕以后,微鹤知才低头,对待珍宝般,在斛玉的额头轻轻印上一个吻。
他低声叫:“溪云。”
“……”
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微鹤知又一次叫了斛玉的名字:“……溪云。”
斛玉终于动了一下手指。
当年为斛玉取字时,斛玉曾经问微鹤知,为什么给他取溪云这个字。
微鹤知告诉斛玉:“溪为地上云,云为天上溪,无拘无束,为师望你此生,如溪云自在逍遥。”
可惜斛玉心有所牵挂,于是总是不得逍遥,甘愿落在红尘滚滚中,不得其法。
“溪云。”
微鹤知声音越来越低,识海越缩越小,随之取代的,是斛玉的体温慢慢回升,面色越来越红润,意识和识海也逐渐回归。
当斛玉的识海同微鹤知的识海断开连接的那一刻,斛玉终于挣脱天道束缚,回到凡尘。
如晨钟作响,斛玉睁开眼,迷茫地望着眼前大片的雪白,和头顶已经快如天高的扶桑。
他眨了眨眼,发现自己并不冷,也没有倒在地上,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为他取暖。
斛玉转过头,发现是微鹤知正撑着自己。
“……”
微鹤知好像睡着了。
他靠在斛玉的颈窝,一动不动,斛玉小声呼唤他:“师尊?”
“……”
微鹤知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已经陷入昏昏沉眠。
扶桑繁茂,大雪纷飞,天地茫茫。
有冷雪随风吹过,斛玉微微侧过身,将脸埋在微鹤知怀里。
抱住微鹤知冰冷的身体,许久,斛玉声音里藏着的咽不下去的哽咽:
“……怎么不理我呢,师尊。”
积蓄的阴云笼罩着魔气、阴气,以及世间一切的恶念,给予曾经的魔神重重一击。
本该被重续吸收的恶念好像不再认重续为主,牠们叫嚣着,冲击着世间的一切,包括曾经的主人。
牠们从天界流入凡界,无处不在。
将化形后体内又重新碎掉的血和骨头吐出来,重续撑起身体,再次尝试握住了那段伤他几百次的黑雾,不过这次却和从前有了一些不同。
“……昼。”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感受过昼神的气息,重续有些恍惚,竟隐约觉得这雾气里也有昼神的影子。
他起身,摸索着,一步步向前,直到走到云端的边缘。
下一步就是凡界,若他掉下去,就再没有上天界的机会。
但就在迈出那一步的那刻,重续却忽然定住了脚步,迷茫的瞳也恢复了真实的清醒。
将迈出的脚收回,重续稳稳踩在云上。
“……我是四国交战而来的魔气…你的手段,我都会。”
引诱,坠下,最简单的手段,最残忍的方式。
重续全都知道。
他甘愿走到这里,不过是手心昼神的气息还有一丝慰藉。
可现在还不到最后的时候。
他低声问:“……如今你和当初的我并无区别,也能称霸这天地法则?”
重续又问:“当年生生逼死昼夜二神,难道也是天地法则的指引?”
“天地法则到底是为了什么?”
天道无言。
祂如同摸不到看不见的巨人,从天上人间扫过,一片黑雾经过,就是一片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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