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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归远(红蕖)


时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程俊逸看着他,期期艾艾地道:“你说的那个人……难、难道是晋王?”
时飞先是一脸严肃地盯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你看,你都知道了,说明晋王殿下做得很成功啊。”
他换了个姿势,一支手臂撑在桌上,抵着右边脸颊,继续道:“晋王和齐王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只是他一直被兄长的光芒所遮蔽,直到齐王薨逝后,才渐渐崭露头角,也被认为……最有希望以后承祧大统,他对屿湖山庄表示关心,我们是没法拒绝的。”
程俊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屿湖山庄背后竟还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甚至牵涉到天家。
只能说衡都不亏是衡都,这实在是身处江湖难以想象的。
可如此说来的话……
“……赵副庄主和左管事,就是晋王安插进来的人吗?”程俊逸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揣测。
时飞当即点了点头,自嘲似的一笑:“咱们不但没法拒绝,还得谢晋王殿下的恩。其实按理说,我是该对左辞……更客气些,不该这么……”他说着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嗨,我就是烦他,特别烦他到处想法设法打听那样儿!无非就是给晋王打小报告,或者再更多安排他们的人进来……”
“我没我师哥那本事,他真沉得住气,每隔三四个月的,还得上晋王府请安问好去。”
程俊逸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道:“可我看方才我们进庄时,赵副庄主他们对谭庄主还是很尊重的……”
“那当然!”时飞立刻坐直了身子,一脸傲然,“他们在我师哥面前算什么东西!不管他们背后是谁,我师哥终归是名正言顺的庄主!再说了,师哥他背后也不是没人呀!只是……”他的神色忽然又低落下去,“唉,你也看到,左辞总拐弯抹角想打听娇雪姐的事,他们肯定想在娇雪姐身上作文章,不管是说她给了外人可乘之机,还是说她被害……最后肯定都是想扯到师哥头上,说他有责任。唉,真是想想都烦!”
程俊逸默然,时飞说的这些他当然也懂得,以往他只觉得谭玄这个庄主身份很是潇洒威风,现在听了时飞这一席话,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不说了不说了!”时飞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说这些叫人头疼的鸟事!让我师哥自己操心去吧,他肯定有办法!嘿嘿!”他说着又露出明亮的笑容,拍了拍程俊逸的肩,“你可别被吓跑了啊,跟你不相干的!”
程俊逸忙点点头,时飞看了一眼房间里面,又道:“你先歇会儿吧,有空想想去哪儿玩,想吃点什么,我都给你安排!”
程俊逸连忙谢他的一片好意。时飞让人把桌上碗碟杯筷都收拾了,一切整理干净,又叮嘱程俊逸先好生歇息,自己就告辞出去了。
时飞出去却不是去休息,他转身就出了院子,去等谭玄回来。
他这么做,一是为了告知谭玄左辞的打探,二是为了打听打听蓝娇雪的事可有进展。
谭玄听了他的汇报,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也没做任何评价,只点头说自己知道了。而蓝娇雪的事,的确是有了收获。
在齐雨峰的不懈追查下,终于抓到了霍黎。抓到他的时候,他还流连于温柔乡中,靠着挥金如土,享受着蜂围蝶阵。直到齐雨峰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绮梦终醒,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狼藉。
按照他的供述,韦澹明是在两年前接近的蓝娇雪。
他化名萨赤都,自称是一个倞罗富商的儿子。和蓝娇雪结识,是因他假装被人设计陷害,要劫他钱财,他在惊慌失措中向路过的蓝娇雪求救,随后便表现出一副被她吸引,为她倾倒的模样,常赠送蓝娇雪礼物,或是请她吃饭。
蓝娇雪生性大胆泼辣,一开始救人只是举手之劳,但这个“萨赤都”公子,人长得极为俊美,出手阔绰,谈吐高雅,对她热忱但又总是彬彬有礼,并无任何逾矩,于是渐渐也对他有了好感,也就这样逐步放松了警惕。
这位“萨赤都”公子在衡都过了一段时间后,说是生意交割完毕要回家去。过了大半年的样子,他又再度回来,再次找到蓝娇雪,送了她许多倞罗的名贵物产,蓝娇雪不肯接受,最后只收了一小块玉坠,算是应了他一片心意。
“萨赤都”说这一次来衡都是要做珍稀药材的生意。他说家中兄长十分敌视他,总是在父亲面前说他坏话,这次的生意就算是父亲给他的一个考验,倘若不能办得漂亮,恐怕兄长会落井下石,借此把他赶出继承人队伍去。
他言下之意希望蓝娇雪能给他一些帮助,蓝娇雪就找了霍黎和杜延彬来应承此事。
他们就这样和“萨赤都”——韦澹明相识了。
对待他们,韦澹明出手也极大方,而且态度十分亲热,时常请他们吃饭喝酒。等他发现杜延彬好酒而他好色之后,就更加投他们所好,他们也很快和韦澹明变得熟络乃至于亲密起来。
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都默契地不在蓝娇雪面前透露半个字,蓝娇雪事情也忙,以为他们在尽心帮“萨赤都”公子办事,对他们也很客气。
其实那时他们也隐约察觉到,普通帮忙生意上的事,没有如此热情的道理,但花天酒地的日子实在太销魂,他们也就当是这个倞罗公子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自己奢靡惯了,好继续心安理得的享受。
就这样过了小半年,韦澹明向他们提出他的真实目的:他要在屿湖山庄的人员里做点手脚。他一开始当然不敢应承,但韦澹明再三保证真的只是一点点小事,他的目的也只不过是要为一个朋友行点方便,决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屿湖山庄的后果。
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韦澹明还承诺事成以后再有重金酬谢,他委实难以拒绝,最后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他所做之事也不过是引荐了李和给韦澹明,然后再设法推荐李和去补梧城的缺。以及透露了一些屿湖山庄的基本情况、切口暗号之类的东西。
这些东西他和杜延彬在之前一次次吃酒享乐时已经不经意地透露了一些,因为韦澹明总是以对屿湖山庄十分好奇,对中原武林十分向往为理由来打听。为感激他的豪阔,他们嘴上也就没了把门的。
一回生二回熟,他虽胆战心惊,但还是一一满足了韦澹明的要求。他总想着自己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岗位,平时也不怎么引人注目,大不了拿到钱后就跑的远远的。
可谁知后来韦澹明却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杜延彬知道得太多,很让人担心,找个机会把他除掉。
霍黎哪有这个胆子,他表示拒绝,但韦澹明却反过来拿他之前所为来威胁他,同时又承诺只要他办到,原先承诺的报酬可以翻一倍,给他总计三百两黄金。
这实在是一笔难以拒绝的财富,他咬咬牙,利用杜延彬贪杯的毛病设计害死了他。事后果然如他所料,并没有人起疑心。
这让他悬着的心放了大半下来。
韦澹明如约把钱交付给了他,同时也不再对他提出更多要求。
他一开始还紧张到夜不能寐,但时间一久,一切风平浪静,他不禁也渐渐放松,甚至继续经常去访花魁了。
直到有一天,他意外收到韦澹明的消息,让他赶紧从衡都消失,他才按照预定计划,匆匆逃离了衡都。

韦澹明处心积虑,且早有准备,一步一步达成他的目标。
蓝娇雪虽是受他蒙蔽,但终究也是不够警惕,对这样一个大献殷勤的人物没有充分的调查,有些轻率地给予了信任。
而她自己,也为这份轻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谭玄和赵君虎、蓝霁怀还有齐雨峰,也就如何避免再次出现这种情况,如何进一步规范严格庄里的规矩做了讨论。
但蓝娇雪的死,却还有一个重大的疑问没有解决:乔青望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
这个问题,或许要等到一切都水落石出的那一天才会真正清楚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程俊逸是很悠闲的,时飞也不十分忙。
于是他便帮程俊逸出谋划策去哪里游逛,还捎带上了孟红菱一起。
孟红菱的伤好了许多,虽不能劳累,但稍微出门转一转还是可以的。
她和紫苏寄居在李三娘家中,李三娘非常欢迎她们,也很喜爱这两个小姑娘,天天好吃好喝的照应着。
她们不但在家里吃好喝好,还把东胜楼的招牌菜都吃了个遍,衡都大大小小的饭馆、酒楼、点心铺子,简直长十张嘴都吃不过来,两个人的脸都肉眼可见地迅速圆了一圈。
时飞尽地主之谊,跟着他们也很是快活了几日,直到回衡都的第八天早上,谭玄忽然派人传话给他,让他跟着去审韦澹明。
韦澹明收押在刑部大牢里。
时飞跟着谭玄骑马进城,穿街过巷,通禀身份之后,进得刑部衙门,再左拐右绕地走了一阵,到了一处房前,房檐在日头下遮出一片阴凉,有个人正背着手站在这片阴凉里等他们。
正是温容直。
他穿了一身绯色官袍,戴着黑色幞头,听见他们脚步便转过身来,阳光迎着他的脸一照,真真是面若冠玉。
这块“玉”冲着他们微微一笑,明艳的桃花眼中顿时泛起盈盈波光:“久不见了。”
“前两天不是才见过吗,什么久不见呀?”谭玄不以为然地道,大步流星地跨上台阶。
温容直压根不看他,只翻个清楚的白眼相送:“跟你说话了吗?我跟小时飞说话呢。”
时飞从见到温容直开始心里就咚咚直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摆了,平时利落的口舌也跟上了浆似的,都捋不直了,只讷讷道:“嗯……嗯!温大人,好久不见了。”
“你还好罢?听你师哥说,这一次你挺出息的,他高兴得很呢!”温容直边说边侧过头打量他,“瞧着倒好像是瘦了,很辛苦吧?”
时飞连看都不敢看他了,端端正正像根木桩子似的栽在院子里,只望着地下的砖缝:“还好……也不怎么辛苦,就是路跑得远些。”
他们说话间谭玄已经走到门口,抬手放在门上,回头嚷道:“温大人,怎么看都是我这个伤还没好的人更辛苦,怎么不听你问我一句?”
温容直转回身懒懒瞟他一眼:“自有人心疼你,我问你干什么?你这不活蹦乱跳得很吗?”
语毕他又扭头对时飞招招手,还是笑盈盈的:“快进来吧,我已经让人提人去了。”
时飞这才解了定身咒似的几步赶上去,温容直又低声问他是不是见到了他大堂兄温容楷,大兄看起来怎样,身体好不好?时飞一一乖巧回了话,两人便已走到了房内堂上。
堂中设着一张长条案,上面放着一摞订好的卷宗。谭玄站在案边,低头随手翻看着。
温容直刚走过去,谭玄便侧头低声问:“他这两日可有说什么?”
温容直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摇了摇头:“没有,还是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叫苦叫痛的。”
时飞之前听到谭玄说和温容直前两天才见过,便料想自然还是为了韦澹明的事。而且韦澹明既提出一定要先见韦兰若,那恐怕两天前就是安排他们姐弟相见的。
两天前,他正带着程俊逸和孟红菱在白鹿寺玩儿呢。
于是他便悄声问谭玄是不是这么回事。
谭玄点了点头。
时飞又问:“他们俩说上话了?”
这一次是温容直忽然伸过头来,笑着道:“没有!怎么可能让他们轻易聊上?见面前给韦兰若灌了一碗药,让她保持神志不清的状态,就跟韦澹明说他姐姐身子一直不好,他也挑不出理来。”
时飞看着他脸上春阳般煦然的笑容,心中不禁悄悄咋舌:温容直年纪轻轻就做到大理寺少卿,绝不仅仅是因为家世背景,他温文儒雅的表面之下,从不缺乏杀伐果断的魄力。
他们几人依次落座,刑部也派了个官员来坐镇,不多时功夫,只听一阵铁链响动,两个差役押着一个戴枷之人上来了。
韦澹明已经没有了当初威风体面的教主风范,头发蓬乱,脸色黯淡,唇边尽是青黑胡茬,眼眶下面也是一片青色,想来这牢狱中的草垫不怎么好睡。
他一身破旧囚衣,手腕锁在枷中,两条腿上还绑着铁链,一个沉重的铁球坠在后面,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在腌菜缸里泡了三个月,蔫耷耷的,但透过乱发投出的目光却依旧机警而冷静。
堂上四人都无声地看着他,韦澹明也同样微昂着头的睥睨着他们。
静默了片刻,温容直先开了口:“把他枷去了吧。”
一旁的差役立刻上前,掏出钥匙把木枷打开。韦澹明缓缓放下手,稍稍活动了一下肩颈,目光依旧傲然,态度上没有丝毫和缓。
温容直看着他笑了一下:“韦澹明,你也是金尊玉贵长大的,何必非要吃这个苦?把该说的都说了,也不是不能给你换个好些的待遇。”
韦澹明冷哼了一声,隔着垂落的几缕乱发盯着温容直:“要我说什么?我爹留下的钱财?你们就这点出息,钻钱眼里去了?”
温容直并不生气,声音平和安定:“这跟钻不钻钱眼不相干。你爹那份财本就不是正路得的,离火教覆灭后,绛迦山上的事物事也一应抄没入库了。那些藏宝只是当年没找到,现在既有了眉目,自然要为国家追回来,为百姓追回来。”
“国家,百姓!”韦澹明一脸不屑,“净会说好听的!你们这些世家豪族,锦衣玉食的,体恤百姓过得是怎样的日子了吗?”
“大胆!”那个刑部官员猛地一拍桌子,“阶下之囚,还敢口出狂言!”
温容直伸手拦住他,眼睛却望着韦澹明:“怎么,你是想换换位子,坐上来审一审我?”
韦澹明冷笑道:“你们内里是什么样的,自己心里清楚!若你们当真个顶个的讲仁义道德,我那些疏通关系的银子怎么送得出去的?”
温容直隔空用手点着他,笑道:“你可真是能胡搅蛮缠!人就是人,不可能个个都讲仁义道德,所以才需要有法令来规范,有人来维护。善恶终有分明时,不但你落得个披枷带锁,那些犯了错的人,你以为他们不会受到应有的惩罚吗?!”
他这番话说到最后,神色已变,凛然断喝,声如玉响。韦澹明身子僵了一下,竟垂下头没有接得上话。
“我们不是来陪你聊天的,该说清楚的,你还是赶紧说了为妙,还能算减轻你的罪行。”温容直不再看他,低下头翻着案上的卷宗,“你爹把藏宝的信息只留给了你,真是看中你这个儿子。你姐姐入狱这么些年,什么也交代不出来,你看她现在半疯不疯的样子,你老老实实说清楚,连带着她也能得些好处,你不替她想想么?”
韦澹明低头道:“那些钱财早已散得差不多了,你们那些人,胃口大得很,贪得无厌。又要招募人手,开宗立派,哪一样不要钱?”
“当真?我看你现在出手依然阔得很!何况当年你爹的离火教多年来大概敛了多少财,绛迦山上抄没出的有多少,朝廷都是有数的,你一句话说没就没了?”
韦澹明道:“你们不信我有什么办法?当年我一直生活在倞罗,压根不知道绛迦山上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有人趁乱私吞,我看也是有可能的。”
温容直微抬眼觑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以为你们一直在倞罗人的地盘上活动,我们就只能听你嘴上说说?”
韦澹明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笑了笑:“既这么说,其实我一直是觉得挺奇怪的,我神焰教又不是建在大兴境内,神焰教的事,究竟跟你们有什么相干?”
“你人在大牢,自然很多事是不晓得的。”温容直淡然道,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札,在空中一亮,“朝廷大军不久前已打下了莳州和昌干,五州二十七县业已收复大半,剩下的也指日可待!你那神焰教主要就是在昌干一带活动嘛,现在已经回到了我大兴的怀抱,想去查一查,还能有什么不方便么?”
韦澹明眼见那信封上盖着鲜红官印,知道应该不是作伪,心中不禁倏地一震。
温容直从容地把信札又收回怀中,冷冷地望着韦澹明道:“我不过是念在你父作恶时你尚年幼,想给你个机会。你既不愿意要,偏以为自己高明,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侧头看向谭玄,手指比划了一下,“交给你了。”
谭玄立刻倾身向前:“孟家的事究竟是怎样的经过,你不说说吗?”

对于这件事,韦澹明倒并没有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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