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飞眉毛一扬,也笑了:“小春,想哥了吧?咦,我怎么觉得你长高了?”
他一边用手比划着,一边勾着那年轻人的肩膀,转身向程俊逸介绍。
这年轻人叫白照春,就像金世维和柏卓群之于齐雨峰那样,算是时飞的副手。但时飞自己本身就很年轻,这个小春年纪更轻,更多还是在学习和积累经验,所以此番时飞跟着谭玄外出,他只是继续留在庄里做些别的事。
但今日时飞回来了,他自然是要来见的,并且也早已带了人把时飞住的洄风轩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屿湖山庄的规矩,四大管事各有一处独立的宅院居住。当然正副庄主也是,且要更宽敞、环境更清幽些。
时飞和白照春勾肩搭背地说着话,一路往院子里去,程俊逸便跟在他们后头也跨进院门。
时飞一路走进正房堂屋里,有年轻庄丁早已准备好了解暑的冰镇梅子汤。时飞让着程俊逸坐下,把自己的行李交给白照春,也有人上来接了程俊逸的东西。时飞看着程俊逸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道:“师哥叫我给你安排住处,我看你就住我这得了。反正我这也有空屋子。”
程俊逸愣了一下,立马点头如捣蒜:能跟时飞住在一起,总好过去陌生的环境嘛。刚才想着不知要被安排去哪里,他心里多少还有点紧张呢。
既这么说定了,时飞便立刻行动起来,带着程俊逸去了东厢房,又一叠声的叫人去库房领新被褥和日常用具。
程俊逸左右看看,只见房间宽敞整洁,窗外还有花木扶疏,实在满意得很,便转头看向时飞,想再问他些屿湖山庄里的规矩。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程俊逸愣了一下,脚步如此之轻,说明这人轻功一定很好,绝非普通庄丁。
来的会是谁?他抬头看时飞,却看到时飞两道英挺的眉毛深深纠在了一起。
“小飞,这一番出去,辛苦了吧?我来给你洗洗尘。”
一道清润而慵懒的嗓音响起,伴着这句话,一抹翠绿身影轻快敏捷地出现在了屋内。
来人正是腰间别着一支玉箫的左辞。
他左手提着一只秘色酒瓮,右手则拎着一副三层的黑金镶螺钿食盒,清俊秀美的面孔上盈着一层殷切的笑意。
“喏,这是兰陵酒坊的醉烟青,这是洪楼的三碗三碟——不是东胜楼的菜,你不会介意吧?”左辞薄而嫣红的唇角像是蜜浸的果子,一直印着一丝笑,“哎,我开个玩笑,谢公子这一路都跟着你们一起,你也该想换换口味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木桌上,随即轻快地抽出食盒抽屉,往外拿菜。
“谢公子跟着我们出去,又不是去做饭的。”时飞沉着脸道。
左辞抬头眯起眼睛一笑:“是我失言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可千万别说到庄主面前去,那我可就惨啦!”
程俊逸在一旁瞧着,见他眉目如画,一颦一笑皆是风流婉转,想起江湖中对左辞的形容——“碧箫妙音,左郎如玉”,倒也确不为过。只是看起来时飞跟他关系很是一般,远不如对齐雨峰那么亲厚,不知是何故。
“你来做什么?”就像在印证他的想法,时飞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耐烦。
“给你接风洗尘啊。”左辞笑着,眨眼之间碗碟杯筷都摆好了。
“用不着,我们在城里吃过了。”
程俊逸立刻抬头看时飞,明明一直赶路没顾上吃饭啊,时飞干嘛要扯这个谎……旋即又醒悟,他终归是有自己的理由,涉及他们屿湖山庄内部的事,自己在旁边装作一件家具就得了。
嗯!就这么……
咕噜噜噜。
家具是不会发出饥肠辘辘的声音的!
程俊逸脸上发热,急忙抬手捂住胃部,但这实在于事无补,时飞和左辞的目光已经都聚集到他身上。
时飞微不可见地露出一丝懊恼神色,左辞却呵呵笑起来:“跟我客气什么呀!咱们之间随意些也就罢了,总不好对客人招待不周!”说着还抬手拍了一下时飞的胳膊,“你不介绍介绍?”
时飞只好拿手随便比划了一下:“这是宁河程家的二公子,程俊逸,俊逸,这是我们庄里的四管事之一,左辞。”
程俊逸慌忙拱手:“左掌事,久仰久仰!小弟失礼了!”
左辞目光一动,凝在他身上,浅笑道:“程二公子真是一表人才!一看便是青年才俊!”
程俊逸给他笑得眼前发晕,不敢直视,低下头胡乱嘟囔了几句“哪里哪里”。
左辞又道:“我记得你兄长是叫程俊南?你父亲取名字可真有趣!”
程俊逸只觉脸上发热,虽然他早已不是当年的矮冬瓜,但面对容貌姣好之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局促紧张。
唉,虽说同是容貌出众之人,但谢哥哥却不一样,温润皎然,如高山雪,似云端月,左辞却像那五月榴花,你不去看,都要刺到你眼睛里来。
“程二公子,别客气呀,坐下一起随便吃点吧!”左辞蓦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一脸亲切地笑着。
程俊逸偷偷望望时飞,未敢擅动。
时飞板着脸孔道:“俊逸,坐吧,也是左兄一番好意。”
“就是呀!”左辞乐呵呵地挽起袖子,提起酒瓮,就给程俊逸和时飞各倒了一杯酒,酒色青碧,在杯子里微微荡漾,宛如一块流动的青玉。
左辞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旋即双手捧起,敬他二人:“小飞,一路辛苦,太不容易!程二少爷,远道而来,欢迎欢迎!”
二人都举杯跟他碰了一下,程俊逸偷眼看时飞并无什么表示,只一仰脖把酒干了,于是他也没吱声,只咕嘟喝了一口。
酒液入口,立刻化成一团馥郁醇香,流进肚里,又燃成了一把炽烈的火。
程俊逸并不擅长饮酒,腹中又空空,骤然喝这么一杯,虽觉得味道还是甘美的,但头却一下子有点晕晕乎乎。
左辞又殷勤地提箸给他们布菜,他在晕晕乎乎中一边扒拉着碗里的菜,一边就听左辞向时飞攀谈:“刚才瞧见庄主右肩有伤,什么时候伤得呀?瞧着怪严重的。”
时飞冷淡道:“五月头里在舒夜城。也算不得多么严重,程二少爷医术出众,一路得他照料,已是快好了。”
程俊逸嘴里咬着块蒸鱼肉,脑子里直发蒙,伤筋动骨一百天,谭玄虽然身体强健,内力深湛,伤好的要比普通人快些,但他到底是骨头碎裂成了好几块,现下哪里谈得上快好了?怎么着也得再来一两个月吧!
但他什么也不敢说,只闷头嚼肉,即使如此,他还是清楚地感觉到左辞的目光转向他,带着笑道:“程二公子果然厉害,说起来,既懂剑法又通医术的人,咱们庄里还真没有,难怪庄主想邀你加入!”
嗯?这事已经人尽皆知了吗?程俊逸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虽有这想法,却还没禀告父母,就还不能算最终敲定。倘若有变,可怎么好意思。
他抓着后脑勺还没想出来该怎么答才好,就听时飞已经接上:“你既关心庄主的伤,怎么不当面问候他,跑来问我做什么。”
左辞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我倒是想,可庄主明摆着有事情要和两位副庄主并齐大哥说嘛!我哪有资格也大喇喇往那一坐?虽说都是掌事,咱们还是不好跟齐大哥比的。”
时飞闷头吃了一口菜,又喝了一杯酒,才哼了一声道:“自然,无论是办事老成还是功夫身手,咱们都比不上雨峰哥。”
“的确如此。”左辞笑吟吟地看着时飞,“不过你这番跟着庄主出去,必定是大有进益了。对了,这回事情背后,当真是离火教的余孽干的?”
时飞皱眉道:“你从哪里听说的?”
左辞轻笑一声,不以为然道:“庄里都在传!还听说娇雪的死……唉,也跟这有关系。”
听他提到蓝娇雪的名字,时飞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手按住额角,不动声色地道:“现在人反正已经抓了,具体还有待审问,我也不能细说。”
左辞一脸理解地点点头,又给时飞倒了一杯酒:“娇雪真是……谁能料想到啊!可是我看齐大哥一直在追查霍黎的下落,还有杜延彬的死,他们是不是当真有问题?娇雪跟他们关系都挺不错的,该不会……”
时飞眼皮一掀,盯了他一眼:“这你又是听谁说的?”
左辞一手托腮,稍稍挑了挑眉毛:“嗨,总有人议论呗……毕竟都在一起做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能听到几句什么。”
时飞默不作声又吃了几口菜,才道:“这我也不清楚啊,我不也才回来么?雨峰哥在查什么,可能是庄主直接交代给他的吧。我还差得远,总被当小孩儿。”
左辞顿时笑起来:“哪里的话嘛!你也太谦虚了。对了,听说你们去百川剑门的时候正好陈寄余被杀?是不是有传言跟乔家有关啊?”
这一回连晕晕乎乎的程俊逸都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了。
左辞怎么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来向时飞打听?
他是想知道更多细节,还是有些事他只是揣测,想从时飞这里得到印证?
再联想到当初齐雨峰和谭玄之间的一段对话,他还模模糊糊留着点印象。齐雨峰问赵副庄主那边怎么办,谭玄好像是说不管他,他愿意打听就让他打听……
噫,他听说有些武林大门派里常有派系之争,勾心斗角,他家是小门小户的,以家族为主,不大有体会,现如今看来,屿湖山庄在这一块上竟不能免俗?
他思虑未定,时飞却笑了笑,目光深沉地望向左辞:“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左兄,说不定我知道的还没你多呢,何必问我?”
左辞也笑了,替他夹了一块茄夹,很亲昵地道:“若真跟乔家有牵连,那可是件大事。我们在庄里,心里着急,也只能听个一句半句的,终于见到你,只是想知道得清楚些,也好尽自己一份力。”
时飞放下了筷子,直视着他道:“左兄有这份心真是再好不过,只是跟我说也没什么用,该去对庄主说才是。”
左辞也放下了筷子,回望着时飞,笑吟吟的:“自然是要说的。唉,只是若乔家真有问题,那就是一桩大麻烦了。这样一个用人之际,娇雪偏又……不知空下的这个管事位置,庄主可有考虑了?”
时飞蓦地眯起了眼睛,声音也随之冷了下去:“娇雪姐的事,背后缘由还不算查得清楚,这时候便惦记谁来接她的位子,未免有些伤蓝老的心吧。”
左辞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叹了口气:“该查的事当然是要查到底的,但事情也终归是要人来做的,即使有人来替代了娇雪的位置,也不会影响我们永远记得她,缅怀她……这些蓝老又岂不知呢?他还主动和赵副庄主提过要尽快挑选合适人选呢。所以我想以庄主的智虑周全,一定有些打算了吧?”
时飞冷声道:“他没提过一个字,我也不知他有没有想法。不过想来赵副庄主和左兄倒是应该思虑过了,或者有恰当的人选?”
左辞嫣然一笑道:“若庄主一时没想到合适的人,那我们推荐几个倒也无妨,也是为庄主分忧的事。只是合不合适,自然还是要庄主来决断的。”
“我们?”时飞冷笑了一声,放在桌上的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
左辞却一脸平静坦然,轻笑道:“小飞,你和温大人走得近,也越发像个读书人会咬文嚼字了,我就是个粗人,随口那么一说,你不要总挑我的毛病嘛!大家还不都是勠力同心,一心做事的吗?”
时飞没有答话,但脸上强做无事的表情已经快维持不住了,这饭桌上的气氛自然也越发糟糕起来。
程俊逸嘴里包着一团菜,却觉得像在嚼一块蜡,连胃似乎都要一抽一抽地痛起来。
左辞几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转头望向程俊逸,笑道:“程公子,我还有些事要办,你和小飞慢慢吃着,有空去我那坐坐,我也好向你请教请教。”
程俊逸慌忙起身还礼,左辞微笑着摆摆手,转过身,悠然走了出去。
程俊逸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桌菜,正吃到一半,这是继续呢,还是不该吃了呀?
时飞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猛地在桌上一顿:“吃呀!不吃白不吃!”说着就夹起一只汁水淋漓的鸡腿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洪楼是顶有名的馆子,这菜这酒,加起来至少五两银子!他愿意买来,咱就吃他的!”
见他风卷残云,程俊逸也就不客气了,把袖子一捋,跟他一起努力加餐饭。不一会儿功夫,碗碟里就只剩点残汤碎末了。
两人都吃饱了就一起瘫在椅子上发呆。这算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放松时刻,只觉得在肚子饱满的情况下,脑袋就不由自主的变成空荡荡一片。
这种空荡荡暖洋洋的感觉还真不赖。
但脑海中盘旋的一个疑问让程俊逸没法再宛如咸鱼地躺下去。
他蓦地支起了身子,伸头望向时飞:“话说你跟左管事……我怎么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
时飞头靠在椅背上,呵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要问!”
程俊逸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咳……要,要是不便说也没什么,我就是有点好奇。”
“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时飞倏地坐直了,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跟左辞关系不大好。”
那叫不大好吗?应该叫很差更合适吧。程俊逸默默腹诽了一句,面上却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唉!”时飞重重叹了口气,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垂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才又道,“这事吧,其实要说到屿湖山庄的建立了。”
程俊逸吓了一跳,是这么有分量的问题吗?如果他了解的情况没错的话,屿湖山庄就是十二年前开始建立的,而创建者,同时也是首任庄主,就是谭玄。
“江湖上都知道,我师哥就是屿湖山庄的创建者,屿湖山庄有今天,都是他一砖一瓦打造起来的,到如今,算是初具规模吧。当然,大家也都知道屿湖山庄背后有朝廷的影子,可究竟靠得是什么朝廷势力,恐怕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时飞说着,以一种考较的目光看向程俊逸,程俊逸顿时有了一种在被父亲考问医书的错觉,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的、的确,只知道背后是朝廷……不过江湖上一般都认为,你们就是朝廷的人,你们师父不就是宫里的……”
时飞“嗯”了一声,点点头:“不错,我们师父是宫里的常喜公公,他是公认的大内第一高手,深得圣上信赖。同时,他也是天狼卫的总指挥使。”他顿了顿,看看程俊逸惊讶的神色,继续道,“屿湖山庄的建立,跟他有些关系,但不是最主要的。”
“真要说起来,经略江湖,管理各家武林门派,这个想法,是齐王提出的。你知道齐王殿下吗?”
程俊逸睁大眼睛,讷讷道:“齐王?是、是那个特别贤明,特别体恤百姓的齐王吗?老百姓提起他,没有不称赞的,可、可他不是早就故去了吗?”
时飞揉了揉额角,又叹息一声:“是啊,齐王薨了有十来年了,那时我还小呢……但是呢,我师哥跟齐王殿下渊源很深。”
“师哥他……他六岁上就成了孤儿,机缘巧合,被齐王收留,并有幸得到了齐王的亲自教诲,也是齐王让我师父收他为徒,好好教养。后来,齐王渐渐有要好好管辖江湖门派的意思,说给了我师哥听,对他寄予了厚望,师哥才……一心想做成此事。”
“齐王虽然薨逝了,但他这个想法却早就呈报给圣上过,圣上也认为是可行的。所以后来就形成了我师父在背后支持,师哥在前台主导的形式。由此,屿湖山庄一开始,可以被视为齐王势力的一部分。”
“你一定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齐王都不在了,怎么还算在齐王账下。”时飞淡笑了一下,“齐王虽不在了,他的故交旧友却在,齐王殿下在民间备受爱戴,其实在王公贵族们中间也是,他的追随者很多……而这些人都可以成为屿湖山庄背后的倚靠。更何况,我师哥向来被视作齐王的人。”
“这一切本来也没什么,屿湖山庄横竖管的是江湖事,于天下的安定平和,只有益而无害。与官场可谓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有人产生了一点不同的想法。”
“总之呢,有人想把师哥辛苦建立的这一切收为己用,具体做什么用,就不太好说了,反正跟现在肯定有所不同。”
“师哥当然是不可能同意的,这不单是他心血,更是齐王当年的一份嘱托……那人也知道自己不占理,而且也不太好把手伸得太明显,就想了办法,一是表现出格外的关心和支持,营造出一种屿湖山庄渐渐投靠他的表象,一是设法安插自己的人进来,掌握屿湖山庄的动向,甚至可能也试图借他们的手,暗中替他做一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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