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平刀派五人似乎真的很赶时间,低头匆匆忙忙吃毕了饭,又提起兵刃出门去了。临走还都颇客气地跟他们道了别。
待门外蹄声渐远,谢白城才看向谭玄问道:“平刀派是个什么门派?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谭玄道:“是个新创立不久的门派,地处溶山脚下。创立者叫于卓敬,善使一柄双手阔刀,刀身平整,连顶部也是平的,没有刀尖,是以为平刀。门派自然也就以此为名。”
谢白城又道:“他们是不是要去……”
他话未说完,但谭玄自然懂得,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们显然是冲着绛伽山离火教而去。看来武林正道要围剿魔教的消息已经传遍江湖,只怕不几日他们会遇到越来越多的武林中人了。
第197章
谢白城的目光落在桌子中间盘子里被剔干净肉的羊骨上,过了半晌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结束之后呢?”
谭玄带着疑惑地“唔”了一声,抬头看向他。
谢白城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碗里的羊肉,依然低着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没有上够桐油的车轴:“我是说,这件事……这一切结束之后,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半晌没有回音,好像他这个问题是一片枯叶落进了深潭里。
在谢白城几乎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问出口的时候,谭玄忽然低低地“嗯”了一声。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到底要问出来干嘛。
谢白城端起酒碗,同时飞快地往对面瞟了一眼,谭玄也深深地低着头,样子就像知道自己犯了错的小狗。
……他怎么又觉得谭玄像狗了?明明“像狗”就是他们产生别扭的根源。
谢白城有些烦躁地喝了一大口酒。不想再这样温温吞吞的……
“所以呢?所以你不会再来越州了是吗?”
他听到自己的语气里藏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尖刻。而且直到这句话脱口而出,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他心底如刺般亘了多久。
他看见谭玄终于抬头望向了他,漆黑的瞳仁看起来盛满了一种小心翼翼。
“我……”他舔了一下嘴唇,“……你要是愿意可以来衡都……”
“我不愿意!”谢白城瞪了他一眼,回答脱口而出,声音比他自己预料得要大。
谭玄的样子就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现在是像受伤的狗。
但谢白城心里还是很气,气到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凭什么啊!凭什么都是他……凭什么谭玄便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凭什么他能不留一言的消失,又若无其事的出现?凭什么他一句话就让他离经叛道跟着他远赴万里之外?凭什么他又能这么轻轻巧巧地说什么叫他去衡都的话?
他怎么去?他以什么名目什么身份去?!去了……又如何?难道他是要嫁给他做娘子吗?无怨无悔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
但其实他是想去衡都的。
他很早很早就想去衡都了,去看看这座天下闻名的京城到底是如何宏伟,如何繁华。
但又不是要这样去……这样不明不白……
他觉得心里一阵狂风大作地烦躁,就像戈壁滩上遮天蔽日的风沙。
他用筷子尖用力戳着碗里剩的羊肉,冷掉的烤羊肉凝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油脂,且不可避免地散发出一股膻味,令人胃口全无。
这一切都令人讨厌。而怎么都说不出他想听的话的谭玄最为讨厌。
这顿午饭就在这样沉闷而压抑的氛围中潦草结束。
谢白城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只是一碗接一碗喝了不少马奶酒。
入口清甜的酒看似平和了那一碗劣质烧刀子的辛辣,但当他跨了上马,在马背上一路颠簸的时候,那些看似无害的淡白酒液却慢慢显出了叵测的居心,和辛辣凶蛮的烧刀子暗中勾结,一波轻微的眩晕从肚腹深处漫上来,紧接着又是一波,像涨起的潮水不断冲荡,几乎推挤着要涌上他的咽喉。
谢白城抓紧了缰绳,深吸一口气,把呕吐感用力压下去。
从饭馆出来后,他就不想搭理谭玄,所以一路都催马快跑,谭玄努力想跟上他,他就在谭玄的马即将追上他时再度一踢马腹,催马快跑。几次下来,胃里的感觉确实很不好受,但他强自撑着,绝不愿露怯。
他不是没喝多过酒,尽管父亲监管严厉,但他总有躲开父母目光的时候,况且他那些好兄弟们……谁不是向往着江湖豪客的快意恩仇、洒脱不羁的呢?
喝多了酒……可以叫人煮醒酒汤,可以喝一碗酽酽的浓茶,可以蒙头大睡一觉……也就好了。
只不过眼下既无人服侍,又没有浓茶,更找不到床铺。
那他也能撑过去。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是这么想的,心里的意志是很坚定的。但从日头当空到逐渐西移,一路颠簸和日晒终于让他的身体背叛了他的意志,在又一阵头晕目眩让他直犯恶心的时候,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一边勒住缰绳,一边探身“哇”地一下吐了出来。
谭玄迅速驱马来到他的身边,飞快地翻身落地,一手牵住他的马缰绳,一手扶住他。
谢白城吐完了顿感轻松了很多,头也不晕了,浑身都轻快了。只是因为呕吐,不可避免地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蒙在眼睛上,导致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
谭玄轻拍着他的背,语气中满是担忧:“怎样?不舒服吗?哪里难受?果然是喝多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谢白城嗓子正火辣辣地疼,听他这一连串的问话是一个字也不想说,但谭玄非常及时地给他递了手巾擦嘴,旋即又把水囊送到他嘴边。
……这个人的眼力见儿是真的好。谢白城接过水囊,先漱了漱嘴,又喝了几口,凉沁沁的清水漫过舌尖,滑入肚腹,火辣辣的感觉终于退去,整个人也喘出了一口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身子,转头把水囊递回给谭玄,但长睫眨动,原本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就这么非常不受他控制的、不合时宜地从眼角滑落下来。
谭玄看着他的目光顿时呆住,谢白城慌忙抬起手臂,气恼地用衣袖在眼睛上胡乱擦了擦。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只是一不小心,不是哭!是人呕吐不可避免地自然反应!倒弄得好像他在伤心委屈似的!
他把眼泪拭去,旋即抿着唇板起了脸。谭玄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微动了一下,最终却是看向了马:“歇一会儿吧,你催着马跑得太快了,它也累了。”
谢白城这才记起自己的马,转目去看,果见马嘴边溢着些白沫,气也喘得粗了,显是体力不支。
他心里登时涌起一股对马儿的愧疚:这匹马驮着他走了怕也有好几百里的路,温顺又听话,真是不该自己生气却殃及坐骑。
于是他默默地下了马,从谭玄手里接过了缰绳。还好附近正是一片绿草地,二人便各自牵着马并肩走下大路,找到一处蜿蜒流淌的小河,任马儿踱过去饮水吃草。
天地寂寂,唯有风语。
马儿歇息,他们俩自然无事可干,只能在一旁席地而坐,眺望天际。
向前极目,天边逶迤的是群山的轮廓,最高处积蓄着终年不化的白雪,映射着阳光,灿若黄金。向右远望,则可以看见砂石大路曲折延伸,直通向他们今晚要投宿的城镇。
红日已渐西斜,西北边地暮色降临的时间要比东南晚一个多时辰,倘若还是在越州的家里,这会儿恐怕已经吃过了晚饭,屋里屋外都掌起了灯。不知爹娘和姐姐们在做什么?想来正道集结,讨伐邪逆,他们现在一定也在路上走着了罢。
谢白城的心里生出一点淡淡的伤感,但他也不愿放纵这种伤感变浓稠——毕竟现在身处这片草地,身边坐着这个人,都是源自他自己的选择。于是他低下头,伸手摆弄着细软的草茎,把它们一圈一圈地缠在手指上,再稍稍用力。看起来细软的草茎却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强大韧性,汁液渗出,沾湿手指,草却不断。
他看着在风中轻轻摇摆的淡紫和浅黄色的小花,鼻端飘拂着的是青草微显苦涩的香气,心情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沉静了下来,就像那条夕阳下的小河,鳞浪细细,灼灼生光。
就在这个时候,谭玄的声音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我家……其实离绛迦山很近。”
谢白城愣了一下,他知道谭玄家是在定西路的,但他早年便父母双亡,成了孤儿,机缘巧合被齐王收养,然后在衡都长大……不过仔细回想起来,他知道的确实也只有这么些……谭玄从来不提他小时候的事,他偶尔会想起来,但两人一见面就说这样那样的事,从来没记挂着细问——少年之间,向来是憧憬未来远远大过在意过去的。然而却不知此刻谭玄忽然提起是何用意。
他侧头看了谭玄一眼,看到的是他端正的侧脸。鼻梁挺直,下颌锋锐,整个人有如一把刚刚淬过火的好刀,处处透着精干和锋利。
但他望向远处的目光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柔软,像是深深望进了早已过去、不复存在的时光里。
谭玄眨了一下眼睛,嘴角微微翘了一下,手指折断一根草茎,再度开口道:“我家和你家……是完全不一样的。”
谢白城没有出声,默默地听他说下去。
谭玄清了清嗓子,声音里有一点点紧绷地干涩,他晃动了一下草叶,继续道:“我家所在的村子……其实可以说就在绛迦山的山脚。村子很小,只有三十来户人家,全都仰仗着绛迦山过活。或是打猎,或是砍柴,或是采药、采些山珍。地里是指望不上多少收成的,一年到头少说有一半时日都填不饱肚子。小孩子打小就知道去采菌子、挖野菜补贴家里。而日子在离火教越来越强盛之后就更糟糕了……很多地方他们都不让村民去,打猎也好、采药也好,只要是出自山里的,都要给他们钱。到最后,甚至因为用了从绛迦山发源的青水河的水,也要交水钱。不止是我们村子这样,附近方圆百十里的村子莫不能免。
“当然,我们村子离得近,日子过得要更艰难。我二姐是小时候生了病,就夭折了。我三哥……在他八岁那年的夏天,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青水河变得又宽又急,水里蹦跳着好多大鱼,他捉了几次,娘烧了鱼汤,大家都觉得鲜美极了。他就想捉更多……结果,村里人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肿得有原来的两倍大……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姐。她长得很美,心又善良,从小就懂事,做得一手好针线,时时想着帮爹娘的忙。但她十五岁的时候,被离火教的人……掳上了山。听说因为长得美,针线又好,被离火教的圣女挑去做了侍女。但谁也不知道她这个侍女是怎么做的……一年后她被送回家里的时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瘦得脱了相。离火教的人只扔下几两散碎银子说是她的工钱。我爹娘到处借钱给姐姐治伤……但最后,姐姐还是死了。
“然后就是……那一次武林正道讨伐离火教的大战。我们这些老百姓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来了很多很厉害的人,大家暗中都希望能打灭了离火教,让日子好过些,不过又怕离火教太厉害,反过来打跑了那些中原人,再变本加厉地盘剥我们。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本来天清气朗的,忽然有四个人一路打着从天而降,正跃在我家院子里。霎时间整个院子沙尘漫天,院里的家具都被他们打得七零八落。爹娘吓坏了,让大哥带着我躲进地窖。我们在地窖里只听见上面轰隆隆惊雷般的响。大哥一直抱着我,直等到上面终于安静了,没声了,才敢打开地窖出来查看。然而谁知……那四人的交战直接震塌了我家的土房。我爹护着我娘,被砸断了腰当初就死了。我娘……虽还有一口气在,但也被房梁砸到了头,不久后也撒手人寰。再后来……”
他苦笑了一下,揉了揉鼻子:“再后来我大哥带着我想投奔亲戚,哪知亲戚没找到,却半道遇上大水和饥荒。我哥也死了……然后的故事,你就也知道了。”
“所以,”他挺直身子,活动了一下肩膀,“我的家,就是这样的。跟你家……跟你小时候的生活,天差地别。要是按我小时候的生活,这一辈子也别想认识你这样的少爷。”他说着转头看向他,故意做出很轻松地样子笑了笑,“不过我运气真是顶好,遇到了殿下……还在衡都长大了。但是,你说你不想去衡都,也对。衡都虽然繁华,但繁华也不过是表皮……更不要说要再往衡都的里面走一点儿,那更是处处人心难测,刀光剑影。你家那么好,家里人那样的爱护你……越州更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确实,衡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整个人好像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抬首望向淡蓝色的天空,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白城有些恍惚。
虽然谭玄的语气又轻又快,就像吹过草叶上的一阵清风。但实际不是的。实际上……他很难去想象。
就像谭玄所说的,他们的家……他们的成长经历完全相反,他几乎在一瞬间明白了谭玄为什么从不愿谈起他的过去:那段过去有太多的痛苦和残忍。
但他现在为什么要忽然说起呢?他把他的过去、他最不愿回想也最不愿触及的伤疤对他和盘托出,是什么目的呢?
告诉他,他们本不是一路人,相遇的所有不过是一场偶然和偶然的延续,到了某时某刻,或者就是此时此刻,自然而然,就该画下结点。
衡都并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他说不愿去的对的,他们到此为止,一别两宽是对的。
谭玄……究竟是要说服他,还是要说服自己?
他目光垂落,看到谭玄搭在膝上的手居然在微微颤抖,手指捏紧,骨节泛白。
想装洒脱,也该装得像些吧。
看来他想等这个人说出他想听的话是不可能了。
不过,算了。
没关系的,他想,然后他探出手臂,蓦地握住了谭玄的手。
谭玄像是被吓了一跳,惊愕地转头看向他。
谢白城冲他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谭玄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茫然无措的神色。谢白城抿了一下嘴唇,加重了些力道,把谭玄的手握得更紧。他轻声道:“我只是说一句我不愿意去衡都,你就要放我回越州去了?”
被他握住的手的人张了张嘴,却讷讷无言,简直好像被他握住的不是手,而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谢白城抬起眼眸,直视着谭玄的眼睛:“我还以为,”他弯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以你那副狂傲劲儿,会说绑也要把我绑到衡都去。”
谭玄的脸倏地红了起来,眼神闪躲,神色慌张,若不是手被他牢牢握着,他真怕他要爬起来逃走。
“我……我……”素来能说会道、在他爹面前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的人此刻舌头却好像打了结,“我哪里敢……我也完全没有天不怕地不怕好不好?”
“哦?那你怕什么,说来听听?”他的手指贴住了谭玄的掌心,轻轻地摩挲,一层硬茧,这是长期刻苦习武的证明。
“……我也有很多怕的事啦。”谭玄还是垂着眼睫,耳朵却红得像烧热的铁,“……就比如,怕你不高兴,怕惹你生气……”
被他握住的手回握了他。
“我可没感觉到,你明明就经常故意惹我……”谢白城小声咕哝道。
谭玄却忽然抬眼看向了他,目光灼亮:“那不一样。”他说。他的手指也摩挲着他的掌心,然后一根一根,慢慢地嵌进他的指缝里。
十指交缠。相贴的掌心一片火热潮湿。
谢白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脸也热了起来。什么啊,方才他明明还觉得谭玄的反应很有趣,但现在……现在他突然也不敢看谭玄的脸了。
“白城,我喜欢你。”
像风一样轻轻吹过来的话,稳稳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草原上真正的清风掠过他的发丝,让他感受到自己脸颊的灼烫。
真是奇怪,一直在等没有等到的话,在他放弃之后却轻而易举地出现了。
他发现此刻自己的心情居然很平静,有一种……一切就该如此的感觉。是吧?确实就该是这样,从很早以前……就该是这样。于是他扭头看向了谭玄,冲着他笑了笑:“我知道。我还知道你早就喜欢我了。”
已然成长为英挺青年的人耳根却依然是通红一片的,像是一下子又变回了手足无措的小孩子。但此时此刻,他没有再躲闪眼神,而是握着他的手,很郑重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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