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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归远(红蕖)


所以,他才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啊!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心里忽然涌出一大团委屈:谭玄这个笨蛋,他难道想不明白吗?那条界线……那条看不见的界线一旦跨过,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就没法回头了……他们,都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他怎么就……这么突然,这么猝不及防的,这么一点余地都不给彼此留的……
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啊!
谭玄现在要是回来了,他们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彼此?要怎么去聊刚才的事?开头第一句话该怎么说?他要说吗?他要把他内心的隐忧都端上台面吗?谭玄会不会觉得他想得太多了?会不会觉得太沉重了?
……是啊,谭玄到底有没有好好考虑过这意味着什么?以后又该怎么办?他该不会是一时兴起吧?!
虽然他不觉得谭玄是这样的人,但、但人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不说出来,就永远不会知道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他的脑袋被种种思绪充斥着只觉得涨得厉害,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了两边的太阳穴。
思绪繁杂到了极致,反而在突然之间又一起炸开了,炸成了一片虚无的苍白。
他蜷起手指,紧紧握住衣袖,微弱的烛焰早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熄灭。他在一片空白中茫然地等待,等待门外不知何时会响起的脚步声。
脚步声一直没有响起。而谢白城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昏昏然地睡了过去。
待到身上冰冷,如坠冰窟而陡然醒来,他所面对的,是浸在晨光中的、和深夜时别无二致的房间。
依然搭在椅背上的外衣,依然搁在柜子上的刀和剑,依然放在房间角落的行囊,依然紧紧掩着的房门。
啊,谭玄一夜都没回来啊,他茫茫然地想,自己真是白担心了。
待到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穿好衣服、打了水洗了脸,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串他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前戛然而止,停了片刻后,响起了敲门声。
谢白城愣了愣,问:“谁?”
门外果然响起了谭玄的声音:“是我。”
谢白城走过去,把门打开,谭玄身上披着一件不大合身的外衣,手里端着个木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粥和刚烤出过的饼。
“早饭,趁热吃吧。”谭玄说着,低垂着眉眼,避开了他的视线,从他身边的缝隙“哧溜”一下钻进了房里。
谢白城回头,就见这人走到桌边,把托盘放下,然后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吃啊,闻起来还挺香的。”谭玄一边系着外衣的带子,一边转过身来看向他,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轻松。然而目光和他的视线相触,却又立刻移开了,只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自己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抓起一块饼塞进了嘴里,用力咬了一大口,很香甜似的咀嚼着。
谢白城瞪着他,一种诡异的沉默笼罩着整个房间,唯一存在的就是谭玄咀嚼面饼和喝粥的呼呼声响。
他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打破了这份沉寂:“你到哪里去了?”
谭玄似乎早就预备着他会问这个问题,霎时间便抬起头来,带着一脸轻松的表情道:“啊,这屋子不是太挤了吗?我就找掌柜另外要了一间房。赶路这么累,不睡好可不行啊。”他说完还很刻意地笑了两声,然后也不管谢白城的反应,又把头几乎要埋进粥碗里。
谢白城盯着他乌黑的发顶,“屋子太挤了”?谭玄就这么把昨夜发生的一切归结到这么一句话上去了?他的选择就是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拿一顿早饭就要把他糊弄过去吗?
他突然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夜里的那些烦恼那些纠结那些苦闷那些翻江倒海都算什么啊?!
谭玄对他的……情意,也就如此而已吗?
这个念头比夜里的所有烦恼加起来还要令他心烦意乱。
烦闷到了极致就变成了一股无处发泄的怒气。
他咚咚地走过去,“嘭”地拎开椅子,一屁股坐下来,拿起一块饼就狠狠咬了一口,冷着脸咬牙切齿地嚼着。
要是平时,他这样的表现,谭玄早就要来问他怎么了,或是想着法子逗他开心了,但今天,谭玄只是稍微抬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就迅速垂下去,无声无息地吃着自己的早饭。
从一同出行以来第一次,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的吃完了一顿早饭。
谢白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是什么滋味,反正就是赌气似的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待到要收拾东西再度上路的时候,谭玄忽然一副“忽然想起来,随口一提”的样子,轻飘飘地开口道:“对了,咱们剩下的路程也不远了,其实盘缠还……还挺多的,所以也不用特别俭省。我看以后……咱们还是分开住吧,之前……让你受苦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有看他,而是侧着身,只亮给他一个侧影。
谢白城望过去,望见他一小半的侧脸,还有倔强挺直的肩膀,以及稍稍张开,又用力握紧的手指。
这个人……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难以言说的感受。
他为什么完全不愿意提昨夜的事呢?为什么要假装一切都很正常的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一副又孤单又受伤的样子啊!受伤的人是他才对吧?他才是那个好端端的就被突然丢下、又得不到任何一句解释的人吧?
他真的很想冲上前去,把这个人给拽过来,让他好好看着自己的眼睛,好好地说清楚,当初说要节省盘缠一起住的人是他,为什么现在说盘缠还多不用俭省要分开住的人还是他?他谢白城就只有听他安排,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份吗?他的想法不重要吗?他不能问问他的意见吗?他说过他“受苦了”吗?
干什么都要自作主张呢?自作主张地接近他,现在又要自作主张地疏远他。
他是真的很想去冲他大吼大叫一通的,他甚至都往前迈出了一步。
但随着他迈出的那一步,谭玄居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抬起头,谭玄也抬起了头,但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写满了一种慌张和无措。
他的话语就突然卡住了。
……这算什么啊!
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冷冰冰硬邦邦地丢了一个字:“好。”,然后就头也不回的,提着浮雪,走出房门去了。

自那一日之后,又过了数日,他们已经进入了旅途的最后一程:定西路。
这七八天时间过得实在是十分别扭,简直比前面旅途中的所有时间加在一起都让人觉得漫长和难熬。
表面看起来,谭玄待他还是原来那样很是照顾,但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这些照顾中多了多少礼貌和疏离,全然不是过去那种亲密无间。
谢白城真的觉得很烦,一股无名之火一直窝在他的肚腹之中,发又没有发的名目,忍又忍得很是辛苦。他几度试着想开口,但实在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总不能就直接问谭玄“你那天是想对我做什么”?又或者难道要他去问“谭玄你是不是喜欢我”?
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凭什么要他来想方设法的开口谈这件事啊?
而且到了晚上,谭玄确实如之前所说那样,投宿都是要两间房了。他一开始只觉得翻来覆去气闷得很,就算想说话也没有一个搭腔的人。他本以为谭玄也会跟他有一样的感觉,但暗中观察了两天,谭玄却好像气定神闲得很,连气色都好些比之前好了。真是存心要气死他!
哼,算了!谁要求着他一样!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又不是非跟人说话不可,一个人独占一张床快活得很,翻来覆去也不会影响到别人。也没人会把胳膊或是腿搭到他身上来,他还求着不得呢!
定西路在大兴疆域的西北之端,仿若一条瘦长手臂斜斜伸出,此地风物气候都与谢白城熟悉的江南大相迥异,有时绵延数里都是荒芜粗粝的戈壁,只有大小不一的灰黑碎石铺满地面;有时又忽然撞进一片丰茂的草地里,草叶茂盛,野花星点,还有镜子般明亮的水潭散落其间,这时候便总会遇见成群牛羊,散在及膝深的野草里悠然地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叶。但无论是哪一种景况,天地间都时时充斥着无休无止的长风。
西北边地的风,像是自由惯了的野兽,在广袤无垠的天空下有些漫不经心地横冲直撞。初见陌生景象的新鲜感迅速在旷野长风的撕扯下支离破碎,更何况二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别扭又加深了心中的孤单。谢白城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的思念起家乡,思念起家人,越州简直像变成了一个遥远又迤逦的梦……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而辗转万里呢?爹该多生气啊!娘又该多么担心呢?虽说仗剑天涯本就是他一直以来热切的梦想……但,如今的他其实清楚的知道,他的理由不止这个,远远不止。
偏就是这个理由把他卡得不上不下,十分难受。
就像这西北边地的吃食,也让他这被江南清甜娇养出的口味很是难受。
日复一日,路上遇到的那些集镇小店,售卖的大都是些炖羊肉或烤羊肉,配以干硬粗糙的烤饼,嚼得人腮帮子都发酸。茶水也是煮出来的,用料都是江南根本不会一瞥的粗大叶子,茶汤浑浊,还要加上味道奇怪的配料。倘若不喝这怪味的茶水呢,倒是有给老人或孩子准备的羊奶,但谢白城也受不了那个味道,还不如喝两碗清水呢。
但谭玄却不同,他对一切天气和吃食都很安之若素,确切地说他这一路上不管走到哪里都很安之若素。在以前谢白城会虚心的检讨自己,觉得自己太过娇气,但现在他不打算这样了,人和人就是不一样的,他和谭玄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不一样岂不是天经地义?他们……本来就是行进在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上,不过是机缘巧合地相遇相识,说不定不久之后……
他又些烦闷地皱了皱眉,摇摇头甩开这个让他心情更加阴郁的念头。谭玄却没有发现,他正低头用刀分着小二刚刚送上来的烤羊肉——又是烤羊肉!
这是一家位于一个小镇子上的再普通不过的小饭馆。这个镇子也小的几乎不能算个镇子,在谢白城眼里,这简直就是个山脚下的小村子,前后不过稀稀疏疏二三十间土房子。黄土夯成的墙壁、黄土铺成的道路,风一吹来,漫漫沙尘飞扬。所以这样一家小饭馆的手艺自然也跟精湛毫无关系,端上来的羊肉将近一半都有些焦了。谢白城眼角余光扫过,却见谭玄动作很是轻快自然地把焦黑的部分都留在了盘子里,而挑出了烤得正好的部分送进他的碗。
他忽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本来充塞于心间的烦闷和不快倏地碎裂开,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些裂缝中涌出的……涌出的一些……
他垂下了眼睫。不能这样,他想,不能任由那个说不定的“不久之后”发生。
小二照例提了大大的长嘴铜壶过来要为他们倒茶,谭玄抬手制止了他,刚要开口要水,这小二却是个嘴快的,立时便堆着笑道:“哟,两位少侠,要不尝尝我们自家酿的马奶酒吧!我们老板娘亲自酿的唻!”
谭玄一愣,眼睛刚看过来,谢白城便已经点头:“好,就送一坛上来!”
或许是需要一点不一样……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打破现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僵局,比如一坛酒,火一样烈,刀一样快,浇到心里,便浇出一条明朗的道路——
但他丝毫没想到,这强风如刀的地方,端上来的马奶酒,却是色泽淡白、味道酸甜……若论酒劲儿,简直还不如他小时候喝的果子酿。
一霎的豪情又尴尬地僵住了。谭玄似乎从他表情上读出了他内心的所想,没忍住嘴角翘了一下,却又立刻故作正经地低下头清了清嗓子:“这个,味道还不错吧?”
“……嗯。”谢白城端着粗陶的酒碗,不大情愿地应了一声。
这个可恶的小二,是不是瞧不起人啊!
谢白城抬眼看过去,却恰好看到做江湖打扮的一行五人,自外鱼贯而入,当先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径自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边坐下,把背后一把乌鞘阔刀往桌边一靠,粗声大气地嚷起来:“小二,有上好的酒先上两坛!”其余四人也跟着他在桌边坐下,也都各有兵器。
看来该个某个江湖门派。
果然不错,五人中看上去最年轻的那个男子“唉”地叹了口气,捶了捶腰道:“大师兄,这路还有多远啊?”
为首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笑吟吟道:“怎么,这么快便累到你了?屁股给马鞍颠成八瓣了?”
那年轻人梗着脖子道:“自然不是!骑这几日马算什么?我是怕咱们耽搁久了,到的迟了,都给别人抢了先!”
高大男子端起茶碗咕嘟吞了一口,还是笑嘻嘻的:“原来你是怕出不了风头?”
年轻人动了下嘴唇,却没说出话,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水。坐在高大男子身边的一个约莫三十出头、面白微须的男子很和气地开口道:“老五,你莫要心急,大师兄不是说了么?咱们是近水楼台。亏得大师兄消息灵通,咱们离得近,又动身得早,绝不会迟了。”
年轻人显是被师兄们说动了,嘴上却还道:“我是瞧着这一路也没遇到什么武林同道……”他说着,目光却蓦地飘向了谭玄和谢白城这边。
他们二人并未刻意隐藏形迹,朔夜和浮雪都大喇喇地在桌边摆着。
为首的高大男子也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们几眼,冲他们一抱拳:“两位少侠,幸会!”
谭玄也冲他们一拱手,却未开口。
高大男子声音洪亮,拿手往他们一行人一比划:“我等乃是平刀派弟子,鄙姓熊,单名一个亮字,敢问两位少侠师出何门何派?”
谭玄道:“我二人师出沐阳湖畔湖山派,我叫宋峤,这是我师弟谢飞。师父远游,召我二人来此地与他汇合。却不知几位前辈是所为何事来此远地?听着……倒像是要赴什么盛会?”
谢白城既没听过什么平刀派,也不知道什么湖山派。他甚至十分怀疑这个湖山派是谭玄现场瞎编的,就像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宋峤和谢飞。
那个平刀派的熊亮却忽然顿了一下,望了他的师弟们一眼,随即呵呵笑起来:“我们也是……为了些门派中事,门派中事。”
既说是门派中事,自然是不好再追问。谭玄便又拱拱手,以全礼数。那个熊亮却忽然站起身,端着酒碗向他们走过来:“既是相逢便是有缘,我敬二位少侠一杯!”
盛情难却,谢白城望向谭玄,见他已经端起酒碗,便也依葫芦画瓢,哪知这位熊大哥伸头往他们碗里一看,却嚷道:“哎呀,你们喝的是马奶酒嘛!马奶酒,甜丝丝的,不是我们江湖中人该喝的!”他一边说,一边回身从他们自己桌上拿起刚开封的酒坛,“我们习武之人,就该喝痛快的烈酒!”
谢白城和谭玄对望了一眼,他倒一直留神着平刀派的那一桌人,并未瞧见有人对酒坛动手脚,想来他都留心了,谭玄没有不注意的道理。
“既然熊大哥一番美意,”谭玄微笑地说着,先把碗里的马奶酒一口饮尽了,再把空碗递到熊亮面前,“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这个熊亮看起来真的是没什么城府的爽快人,笑着低头给谭玄倒了一碗酒,谢白城也照着做了,便自然也给他倒了一碗。然后这个高大汉子便举碗示意,率先仰头干了。
眼看谭玄也仰头喝下,谢白城便也把碗送到嘴边,一股辛辣的酒气直冲面门。
这是真正的烧刀子。而且一闻便知是乡间土酿,只顾着酒劲儿大,顾不上什么香气口感。
果然不错,酒一入口,便好似吞进了一块火炭,这火炭又塑成了刀子的形状,直戳他的喉咙,让他差点咳起来。但想着“江湖中人”四个字,为成全这番江湖风采,他这个“谢飞”少侠只好尽力忍住了。
好在尽完这份意后,熊亮没再与他们多纠缠什么,只又抱拳说了几声“幸会”,小二也终于送上了他们的烤羊腿和炖羊骨汤,他回到了自己那桌,和师弟们埋头大吃起来。
谢白城只觉得那团火落尽了自己胃中,还在熊熊燃烧着,烧得他脑袋一阵发晕。谭玄关切地看着他,小声地问他还好么?他看谭玄目光清亮,似乎丝毫未受影响,哪里肯承认自己胃里翻腾,只硬撑着点头,强行塞了一块羊肉进嘴里:“没事,这算什么?”
谭玄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又替他在碗里加满了马奶酒。他低头啜饮一口,还真别说,此刻再喝马奶酒,清凉酸甜,口感清爽,竟让他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不由就一口一口接连喝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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