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从始至终,都未曾想过避祸。”
“万千小世界中,你猜你为什么偏偏能选中一个我们几人都在的地方?”裴昭以手枕在脑后,悠悠道,“我再天才,也画不出能将堕神引至下界的符。朝夕海底那道符阵,可不是出自我的手笔。”
无咎皱眉:“跟朝夕海底的符阵又有什么关系?”
“你还记得,你被龙凤重伤暴怒逃回堕神境后二度被引回去么?”
无咎不语,只是静静听着人继续娓娓道来。
“彼时我下界记忆全失,阅历不过数十载,哪能凭空造出这样逆天的符阵。将你引下界,无非是成功复刻了一次海底符阵而已。而这东西,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设下了。”
裴昭笑了声:“两千年你招至的浩劫端倪,实际是他们二人的一次试验。”
“试验?”
察觉人冷嗖嗖目光,裴昭忙不迭安抚顺毛:“别生气呀,并非存心算计隐瞒。只是那会儿你防备心重得很,对镇压你的其余三境怨气奇重,本源又尚不稳定,我们可不敢随便招惹轻易陷入暴怒的堕神。”
“据曦昀言,若是一切布局尚未完成便提前将你惹怒至九转,就该是最坏的结局了。”
天妖偏头嗤笑:“那也是活该,让你们不肯早放本大爷出来。”
裴昭睨人一眼,也没同人争辩,只是继续语气平缓叙述:“彼时你以为寻到青莲心暂蔽间隙逃往下界,其实是朝夕海符阵的初次启用。曦昀亦借机设立晦明殿,本想着在那片裁决之地提前设立宗派行护佑之责,好趁机将你引回正途,不料各中曲折到底还是人算不及天变。再后来的事,你大多也知晓了。”
“一切已成定局,原本没什么必要告诉你这些。”
“那为何现在又告诉我?”
“这不是答你所问么,”裴昭望着人道,“我只是想说,从你将本源一分为三,化作小天妖下界的那刻起,就已经步入了他们设下的局。”
话音刚落,一道冷淡女声在人身后突兀响起:“你不信他没能留有后路,可此番下界,不单单为困你,亦是他亲手替自己布下的必死之局,以全你当年在弱水河畔朝他许下的祈愿。没用的,若有生机,我早就设法替他寻来了。”
“...什么祈愿?我怎么不记得?”无咎回过头看着熟悉面容,皱眉道,“曦昀?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果然忘了。”曦昀摇头轻叹,“弱水河畔无心之求,竟是成了他此生唯一的执妄。”
“裴昭传讯于我,你在找我,我自当赶来。”
“他不是说...”
无咎转头说话间,石上已然空空荡荡,哪还有什么别的人影。
“......”
“不过他算尽天机,大概还是没算到,你会找他。你说...凤凰替你找到的指引,在堕神境?”
无咎敛目应了声,无意识攥紧袖角,轻声道:“他什么都算到了。”
曦昀望着巨门方向良久,蓦然开口:“是妄念。”
“什么?”
镇生倏然浮空,冰寒刹那覆盖巨门。随着女修垂眸掐诀,蓝光大盛,一道浅淡尽无的金雾缓缓凝于门前,隐约幻化出婆娑杖影。
“你说的指引,应是当年带你离开堕神境的那抹妄念。”曦昀望着转眼消散的杖身,平静道,“可妄念无识,而且这样长的时间,大抵早已被某只修罗吞噬了。”
无咎抿唇下意识反驳:“那指引就不会存在。”
曦昀一顿:“你说的不无道理,但...”
她看向身侧异常执拗的天妖,沉默片刻又改口道:“偌大堕神境,想找出这缕妄念,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复现你当年引他入妄之景。”
无咎仰头望着柔和青光笼罩的天,静了许久:“我试试。”
曦昀微不可察叹了口气,转身与人擦肩之际蓦的停下脚步:“妄念无识,纵然找到,他也渡不过忘川。无咎,无论结果如何,莫要成执。”
身旁垂首呆站着的人却安静得过分。
“眼下结局,未必不够好。”她偏头凝视眉目低垂的天妖,“你可知当年下界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冷淡轻缓的尾音徐徐消散在风中。
“既犯戒律,当受噬身之苦,承诛心之刑。万世不复长宁。”
天妖望着空空荡荡的苍野怔然良久。
焦黑大地龟裂如鳞,岩浆挟裹着骨灰流淌缝隙。一株无香的黑莲孤零零立在河畔,还是个花苞的模样,百无聊赖弯曲起细长的枝干用瓣尖在地面一笔一划刻出自己的名字。
——无咎。
复现引人入妄之景?
无咎将自己盘成一个小黑团,陷入沉思。
可三千年间,他们不过见面三次,其中绝大多数时间他也只是呆在河畔沉睡。
他向来不喜记事,第一次见面的记忆过于遥远,已经有些模糊。
隐约记得那时距离他从一团黑雾生出本源开启灵智才不过十余年,整日和一群无识的修罗混在一块,只会撕咬吞噬,仗着本源生来的毁灭威压将堕神境的所有魔物压制得瑟瑟发抖,毫无反抗之力。
偶尔打斗倦怠,便变回花苞缩回弱水河畔睡觉,直到清幽冷寂的陌生气息突兀打破这日复一日的平静规律。
察觉有人轻触莲瓣,他瞬息从沉睡中惊醒,黑雾本能缠绞住冒犯的手指大肆啃咬侵蚀,直至露出森森白骨才肯餍足罢休。
那是他自诞生以来,头一回见到除却修罗以外的生灵。
来人陷于一片金雾中,彼时他看不清面容。
不过不同于堕神境的其他养料,新鲜美味的血肉仍是让他印象深刻,记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自那天起,他便察觉总时不时有来自堕神境以外地域的目光凝视这片焦土。
起初还有些暴躁不虞,好在那目光并未过于频繁和冒犯。
更像是个无意间将种子遗落在路边的饲花者,某日察觉花种突兀生出了芽,索性在少雨的时节偶尔前来浇上一捧水。
加之他根本出不去这鬼地方,幼莲更无法与当时的寂煊对抗,经年累月下便也习惯了,索性懒得再理会。
第二次见面,已是三百年后。
那时他已经遇见了太多因天罚或裁决而被打入堕神境的恶徒,同他们在混杂着压制欺骗和算计的短暂相处中,认知渐长。
可惜那些人长则一日,短则半刻便会被同化为修罗,漫长年岁中,他从未见过第二个如他一般如鱼得水生存在此的生灵。
本源以恶念为养料,即将第一次绽放。开花之际,他再次见到了那团到访的金雾。
——好吃的。
彼时他对这名窥探多年的境外不速之客仍旧只有这一个念头。
黑雾兴奋缠上去意图将难得一见的养料吞噬,随即被人化出数道金链压制在河畔。
从未被束缚过的本源自是瞬息陷入暴怒,黑莲二转,提前化出人形。
他分明记得当年根本不敌寂煊,但当他从暴怒心境中恢复理智时,只看到浑身沾染对方血迹的自己。
再之后,域外偶尔窥探的目光似乎多了几道。现在想来,应是曦昀或白泽,要么便是青冥境那两只讨厌的身怀先天离火的凤凰姐妹。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在此已经被关了七百余年,与那些无识的修罗争斗已经不再能勾起他的兴趣,亦是第一次生出离开的念头。
那只被天罚打入堕神境,却难得陪了他整整七日的天妖终于还是没能抗住永无止境的罡风碎体和无处不在的堕念侵蚀,彻底被同化为修罗,而后在某一日与其余修罗的争斗中被吞噬殆尽。
他百无聊赖坐在河畔思索着跑出去的办法时,也是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现出真身的僧人相见。
从他开花之后,原本只是偶尔出现的域外目光似乎频繁了许多。过于习以为常,以至于那道目光真切出现在身后时,他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直到一缕檀香混杂着冷寂的风雪气息侵入领地,他才有所察觉。
但已然完全掌控理智的他这回不再遵循本能冲上前将人吞噬,只是警惕打量这位算得上陌生的故人。
何况以那时他们的境界差距,贸然动手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次见面,算得上难能可贵的和谐。
“你来干什么?”
来人只是沉默赠予了一样东西。
——幻生莲。
那东西轻得像褪下的蝶蜕,猝不及防被他一口吞下。
用之能重新聚起那只才被同化不久的小天妖仅存的灵识,但这作用他在很多年之后才知晓。
往后的两千余年,便是他一次次的尝试离开和漫长的沉眠休养。
可也许是尝试跑出去却失败的次数太多了,他始终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向人祈愿过离开。
在他的记忆里,明明大多数时间他不是在睡觉便是在找造化青莲打架。
根本不记得...谈何复现入妄之景。
黑莲小花苞有气无力趴在河畔,不一会儿,又干脆化成半开的花型,继续蔫蔫伏在水边。
墨莲无意识开合,将河畔百里的堕灵碾碎成烟。本源法相一点点向外蔓延,遮天蔽日的深暗莲影缓渐充斥整个堕神境。
他试图找出那抹熟悉的气息,只是目之所及,仍只有亘古不变的死寂。
“麻烦...”
莲瓣焦躁地蜷曲,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遍细致的寻找,一次次的探寻无果已经要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耗尽。
莲心泛起微弱的金色流光,掠过最外层已有些溢散的莲瓣,墨莲霎时重新凝实了几分。
耐性彻底告罄的人也终于因这些时日源源不断的损耗收回法相,蜷缩成花团倦怠睡去。
丝毫没能察觉一缕琥珀色的絮物正从弱水深处极缓地浮起,似有生命般沿着河岸飘向沉睡的黑莲。
妄念无识无觉,只循着最深的执念本能寻来。
待到他惊醒,混着金丝与黑雾的妄念已然温柔缠上根茎。
无咎顷刻化回人形盘腿坐在河畔,掌心托起这团熟悉的气息,任其缓慢缠住手指,轻声喃喃:“...原来不用找...”
他勉力回忆起某几个护佑法诀,生疏地凝出一团玄光将异常脆弱的琥珀色残影小心翼翼裹在其中。
无数魂体飘荡着向前。
黄泉与他上回来时没什么变化,记不清第几次立在忘川渡口,无咎指尖凝着墨芒试图将那缕妄念推向轮回道。
只是琥珀色残影触及河水的刹那,再次如石坠底,内里金丝被蚀出细密裂响。
“无魂无识之物,强求何益。”引魂使的骨舟漂近,青铜面具下嗓音无波,“此念因执而生,能于堕神境苟存至今已是亘古仅有——大人何苦做无用功。”
无咎不语,只俯身捞起妄念。
絮物缠回他指间时,带起忘川水珠溅上衣襟,却半点未湿,像是无声的嘲弄。
“无识之物,从来没有过入轮回的先例?”
无咎皱眉看向来人。
“从未有过。”引魂使摇头道,望着半跪在水边的人,忽而轻叹,“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有了一例。若是无识的修罗,倾尽生息之力可渡。”
无咎停顿片刻,面无表情拢起那缕絮物。
黄泉无日夜,经年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深蓝。周遭依旧飘荡着数不清的看不清面目的游魂,恍然间有些记不清到底是过去了一日还是一年。
忘川河畔始终停留着一道孤零零的墨色身影,艳丽赤发已然长及脚踝,昏沉朦胧的环境下,几乎与河岸大片彼岸花丛融为一体。
殷红血色化成渡桥延伸至对岸的轮回境,触及琥珀色的刹那顷刻融进水中。
远处传来引魂使轻声的劝:“您再试下去,这点仅存的念也该消散了。”
无咎终于收手,望着掌心尚且汩汩溢着血的伤口和愈发透明的残念,沉默起身看向桥上不息的魂灵。
引魂使无声飘走,只是下一刻,水面如沸腾般凸起一小块,一小团黑影随着水波翻涌晃向河岸,恭恭敬敬伏在人脚边:“主上,造化青莲才平息裂渊潮汐异变,莲瓣有损。若您想...”
“滚下去,别烦我。”
无咎负手躺在花丛中,面无表情望着低矮的暗蓝云层发呆。。
造化青莲...他当然早就想到了。
直到上一刻,他其实都从未想过再去抢这东西。
无咎一眨不眨盯着天穹,眼中没什么焦距。
直到身畔花开叶落,叶落花开。
他终于缓缓闭眼,任由铺天盖地的黑雾自周身溢散,缓慢笼罩整个黄泉。
镇生剑自云层坠落,铺开冰蓝寒气与黑雾成对峙之势,只用了不到一息。
多年不见的故人静静站在远处,不见诧异,不见怒意,沉静双眸间只有猜透一切的了然。
“明明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自由,又何必因一个你本讨厌的人自缚?”
无咎依旧以手做枕躺在花丛间,并不看来人,语气毫无波澜:“百年前我想让他死,和现在我想让他活着,冲突么?”
“你为毁灭和破坏而生,肆意妄为是你的天性。如今这般性情,已经很好了,从来没有人怪过你。”曦昀低低一叹,不紧不慢走上前在人身旁站定,“但不管是谁,都要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价。万事万物,不会永远以你之意志转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学会接受。”
“你既知我本性,那更该明白,我凭什么接受。”
屈膝躺在花丛间的人似是有些倦怠,微微阖眸,抬手间指尖轻压,黑雾似利刃般破开蓝云。
刹那间,天穹崩裂,忘川倒悬。魂灵触及无数流窜的黑雾,哀嚎着瑟缩逃窜,井然有序的黄泉瞬时乱作一团。
湛蓝剑光瞬息凝固乱局,却在黑雾倾轧下转眼寸寸崩开裂纹。
“无咎,为什么还是非要走到这一步。”女修神色依旧淡淡,似乎浑不在意被压制的剑势,语气不见责怪,只有一丝浅淡的无奈,“你明知道后果,也明知道我不会让你动它。”
无咎闭目:“可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听话。”
“曦昀,我不想伤你,让开。如今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黑莲九转,无时无刻汲取三界恶念为养料。世间生灵未绝,你则亘古永存。”望着眼看就要再次崩裂的天穹,曦昀神色不见惊惶凝重,反是兀然轻笑,“此时此刻,哪怕没有焚天,也不会再有人是你的对手了。”
可这反应,根本不太正常。
无咎偏头看向执剑的人,轻轻抿唇:“那你...要如何阻我?”
曦昀:“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么?”
随着人话音渐起,以他为中心,五色光链骤然生出在正上方链结。
他下意识坐起身,便察觉眉心略微发烫,堪堪长出几片花瓣的优昙在五色交界处凝出巨大花影,将他笼罩其中。
“又是这招?”
“当年借天时地利,或许还能略胜一筹。可这里是黄泉,眼下也只有你一人。以我们如今的境界差距,你拦不住我。”
天际鸿蒙清气散尽黄泉阴霾,伴随青云渐渐照亮下方。
曦昀抬眸望着那朵仍算是幼年期的优昙道:“优昙清心,天极缚心,这两样东西足以困住你了。”
“不见得。”
无咎望着现身的半抹青莲影,毫不犹豫起身,转身被一片冰幕阻住去路。
他随手打破冰幕,随着黑雾反缠,五色光链亦同步碎裂。
下一刻,无咎眨眼出现在青莲上方。察觉修罗煞气,莲影周身裹着的柔和青云骤然迸发爆裂威压。
他自是不躲不避放出黑雾与其对抗。
造化青莲与他同阶,一时半会却也不是那么好对付,更何况还有个不死心阻拦他的曦昀。
但今日不同往昔,夺取青莲心无非是时间问题。
一如当年,五色光链悄无声息缠上手腕。无咎不甚在意瞥了眼,这回动作却连半分停顿也无,闪身出现在青莲右侧。
冰幕再次在眼前铺开,只是这回不单是阻拦,而是化作无数尖锐冰刺,直迫面门。
无咎眉心微蹙,周身黑雾本能化作无数骨刃迎上。
不料锋刃相交的刹那,冰刃消融殆尽,细密骨刃交织若网,间隙中,他看见不躲不避立在其后的女修。
万千骨刃穿体而过。
无咎不由愣怔原地。
就这么一息的功夫,天极重新以他为中心启阵。只是这一回,光华绚烂百倍不止。
云层后雷电翻涌,一人粗的紫雷几乎将黄泉劈成两半。
青云挟裹磅礴镇压之势逼退黑雾,混乱间,他仍是闪身落在身侧,看着人脚下瞬息浮现的五色星芒道:“你在做什么?”
曦昀轻笑一声,身形微晃,嗓音轻不可闻:“如你所见,祭阵。”
五色光链如影随形,一大一小如出一辙的法阵成契合之势徐徐旋转,自上方倾轧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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