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没什么精神,这才抬眼看他。是李贵的徒弟,平时不怎么见得着,嘴皮子功夫比他师父还差些火候。
沈昭笑了下:“那是自然。替我多谢太子。”
见沈昭如此,这徒弟已经提到喉咙的这口气才放心咽了,说道:“您今晚就好好休息,我等明日再来接您。”
他打个手势,马车后跟着的一行人上前,手上都捧着礼盒。“这些都是太子为您准备的,您身体无恙,殿下才能宽心呐。”
冯伯和喜儿听到动静早已站在沈昭身边,沈昭点了头,两人便接过东西,喜儿手上的物品垒得比他都高,还好干药材补品都不重。
那人见状说道:“您身体不好,更需要人伺候,不若叫他们几个去帮帮忙,过后我们再——”
话未说完,沈昭已进了门,冯伯回身一脚将门踹严了。
进了门,冯伯和喜儿将那些礼品放在地上,担忧地围上来。冯伯的皱纹看起来都更深了些,把他周身打量一遍,见没有明显的伤口,这才略松口气:“怎么又这样?可吃苦了?那日喜儿跑回来说你被劫走,老奴真是……只恨我一身老骨头,闯不进那森严王府……”
“你去祁北王府了?”沈昭神色一变,打量冯伯,“可有受伤?”
“没,没,”冯伯怕他担心,急忙解释,“只是去问问,不曾起冲突……”
沈昭脸色并未好转,反而少见地严肃,交代冯伯和喜儿:“以后不要再做这样徒劳的事。”
冯伯和喜儿虽知他是在担心,可还是被沈昭的厉色镇住,一老一小显得愧悔无措。
沈昭有心安慰几句,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他一提步,冯伯和喜儿便跟上来。冯伯忍了忍,还是问道:“为什么又抓你?不是,不是有太子庇佑吗?”
“他们那些人不就是这样。”沈昭不太在意。
“那也不能乱抓人……”冯伯念叨着,可能也知道这世道有权有势的向来为所欲为,声音愈渐小了下去。
“冯伯,”沈昭说,“沐浴。”
“哎哎,”冯伯知道他不好受,早就准备着热水,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药还没泡好,急忙去做事了。
沈昭站在院子里。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早落光了叶子,梨树也光秃秃的,只几株低矮的梅花还开着。他没进屋,反而坐到院里的石桌旁。
喜儿见他没走,自己也在院子里玩起来,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他。沈昭一动不动的,喜儿悄悄跑到他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树在天空交错的枝丫,其他什么也没有。
那日沈昭在浴桶里睡着了,他实在太久没出来,喜儿在外砰砰砸门。只差一点,水就要没过他的鼻子,沈昭惊醒,冲门外叫:“门要被你砸坏了。”
他吃了点东西,又好睡一觉。夜里醒来,沈昭换了衣服,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狱里漆黑一片,隔老远才点一盏麻油灯,湿冷得叫人骨头疼。吕淮川身着囚衣,枯坐在地。
饶是面容再周正,几日的囚禁拷问心神折磨也已让他脱了相。即便如此,他的背仍挺直着,他在等待。
那脚步声极轻,却越来越近,最终停下来。
沈昭一袭黑衣,身形几乎与狱中夜色融为一体。“多谢。”
吕淮川转过身来,试图看清他。
“我会从中周旋,不会让你丧命。”沈昭转身要走。
吕淮川连滚带爬扑过来,冰冷的铁门拦住了他。
“再让我看你一眼。”他说,“求你。”
沈昭止步,他将宽大的兜帽摘下,回头。吕淮川眼里便只剩那抹月光,那月光曾照亮他,已经够了。
“我不后悔,”他说,“只要你让我做的,我都不后悔。”
他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沈昭,可是沈昭站得太远。
“不要再做这些事了,”他隔空描摹着沈昭的眉眼,“已经够多了,待自己好一点。”
沈昭顿了顿,转身离开了。
次日当然没去成太子府,因为沈昭又病了。他这幅身子骨,三日不得好睡,又受冻,能撑到现在已然不易。
他烧得昏昏沉沉,忽冷忽热,几服药灌下去,也不见好转。
刘珩来了一趟,坐在床边看他。沈昭不醒,他便掀开他的衣物检查。贴身的里衣都已湿了,刘珩给他换衣,细细抚摸他每寸皮肤,直到看见腕间指痕。
“你啊。”刘珩亲吻着他手腕内侧,“就是不会让人省心。”
他的眼神犹如毒蛇,室内炭火不停,越燃越旺。沈昭昏迷之中也被折磨出几声喊叫,眉头紧蹙着。
刘珩最喜欢他这幅样子,爱不释手地摩挲他,亲吻他的额头。
沈昭终于睁开了眼,他一丝未挂,刘珩却已然穿戴整齐,撑肘玩他的头发。
沈昭挣扎坐起来,用尽力气甩了他一个耳光。
刘珩舔舔嘴角,抓住了他打人的那只手,阴恻恻一笑,从他掌根亲到指间,一把将他手臂扣在头顶。沈昭伸出另一只手,猛拍向他胸膛,被刘珩轻飘飘拦下。
床帐在踢打中散落,晃晃荡荡,直到日暮,也无人点灯。
沈昭的嘴破皮流血,与刘珩被打的位置一样。
“我没与你做交易。”沈昭望着帐顶,他已经冷静下来,“你欠我一次。”
“时安,”刘珩吮去他嘴角那点血迹,“为什么总是与我算这般清楚呢?难道与我在一起,你不舒服?”
“去看吕淮川的令牌是你给的,我没有做其他事,你违反了我们的约定。”沈昭说。
“不错,我准你去看吕淮川。”刘珩未提他腕间痕迹,只幽怨道,“时安,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了吗?若你愿意,我们之间不需要任何约定,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达成。”
沈昭不再出声,刘珩又在他唇上亲了亲,贴着他的脖颈深吸一口气:“今天就算了,下次再动手,你会后悔。”
沈昭盯他半响,抬手又是一记耳光。
刘珩被打偏了头。
他冷笑一声,扯起沈昭的手腕,朝着他的脸用力扇了过去。沈昭被掌风带的滚落在地,半边脸颊火辣辣地痛,耳朵嗡嗡作响。
刘珩屈膝捏起沈昭的脸:“别得寸进尺。”
沈昭脸色本来苍白,红掌印在脸上更显触目惊心,他笑了笑,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拿起一旁的灯架朝刘珩头上砸去。
刘珩轻易躲开了,那灯架被他一挥,擦着沈昭的额角飞过去,沈昭却不觉疼似的,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一股脑朝刘珩砸去,香炉,小案,花瓶,瓷片碎了一地。沈昭呼吸急促,脸上一丝血色也无,他未着衣物,小腿被碎瓷溅到,划出几道细细的血痕。
刘珩急急抱住他,禁锢住他的手臂,将他放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起来:“够了,时安,莫再折磨自己。”
他将扎在沈昭小腿的碎瓷片小心地取下,带出一串血珠,此刻也顾不上包扎。沈昭气息不稳,刘珩扶着他,一下下帮他顺着。
“滚。”沈昭推他,说话间咳了两声,口腔的血沫沾到了刘珩身上。
“算我欠你一次。”沈昭缓不过来,刘珩皱眉,“别再说话了。”
沈昭的高热还没退,刘珩将本该他醒来就喝的药端过来,沈昭不愿他喂,自己接过碗,闷头一口气将药汁喝光了。
“滚……”沈昭情绪久久不平,眼见力竭,眼皮重得抬不起,还是硬要将他推远。
“好了好了,”刘珩轻声哄着,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放在沈昭鼻下,药吸进去,沈昭果然温顺了许多,他嘴里的话还没讲完,眼睛便睁睁合合,已然昏沉过去。
刘珩给他穿上里衣,招呼人将屋子打扫一遍,这才顶着脸上的伤走了。
沈昭这一病又是很久。刘珩走后,他有几日几乎起不来床。他懊悔自己冲动,惹恼了刘珩,对他没有好处。
自那日后,刘珩没再来过。他虽没来,可李贵却比之前来得勤了许多。他日日将已煎好的药带来,盯着沈昭用完才离去,还带来许多盒外用的伤药,说是给沈昭擦脸的。
沈昭病中本不爱动,现在脸上的印子不消,更一句话都不说。李贵回回来回回碰壁,沈昭若能服软,他也好给主子带话回去,然而沈昭次次不言不语,药喝完便送客,一句话不多说。
睡前冯伯来看他,说柳公子找到一位新大夫,改天要带来帮他再看看。
“有姐姐的消息吗?”沈昭面朝里躺着。
“没有,”冯伯说,“还在找。”
“不看了吧。”沈昭也不意外,说,“反正就这样。”
李瑞之罪证确凿,自有发落,他那门生吕淮川也被流放。
乐平王府的大门一直紧闭着,如同尘封寂静的冬日。
这日无风,沈昭在院中晒太阳。树影斑驳错落,枝丫横斜洒在他身上,喜儿皱着脸帮他晃摇椅。沈昭的帕子盖在脸上,闭眼小憩。
摇椅晃晃,倏地停了。
“别偷懒。”沈昭不满道。
喜儿没应声,却传来一声轻笑。
沈昭掀了帕子坐起:“怎么是你?”
霍宗琛笑笑:“上回薄待了,今次来看看你。”
“冯伯呢?”
“呐,”霍宗琛朝他努努嘴,“这不是嘛。”
谢凌羽抱刀站在一侧,喜儿抱着冯伯的胳膊,两人一并屈辱气愤地看着他。
“王爷这是做什么?”沈昭病中难受,且追究起来,这难受又是拜眼前这人所赐,出言自然没有以前的耐心。
“说了来看看你,”霍宗琛将手里的点心提了提,放到石桌上,“久不见你,怕不是上次柴房一叙,将你得罪狠了。”
沈昭不愿浪费这日光,重又躺好了,帕子一盖,是个送客的姿态:“王爷拿回去吧,我怕有毒。”
“呵,”霍宗琛没有走的意思,“病秧子就别操这些没用的心,想捏死你爷还有的是办法,不至于下毒这么麻烦。”
沈昭低笑了声:“那谁知道呢。二爷自便吧,我要休息了。”
霍宗琛坐了下来,打开食盒,拿起块芙蓉酥咬了一口,幽幽说道:“你自称江南荆溪人,如你所说,荆溪早前确有户姓沈的人家,本是做生意的,在当地小有名气,后来家道中落,各处宅邸遭变卖,举家迁走了,倒是与你口中所言无异。”
“我的人四处打听,辗转找到了一位吴姓老人,这老头本是沈家的仆役,因不愿离开故土,沈家破败后,便一直留在荆溪,在河边撑了一辈子竹筏。老人家热心,说沈家是有位叫沈昭的公子,搬走时不过七八岁。可给他看画像,却完全认不出你的影子。且不说我府里的画师技艺名动天下,就说你这样貌,很难让人认不出吧,何况是个看着你长大的老人。”
那帕子既薄又软,阳光透过来,蝉翼般铺在沈昭脸上,若起风,下一刻就会被吹走。沈昭开口:“老人家记性不好也是有的,王爷想说什么?”
霍宗琛看着那方帕子,柔软的光晃得他移不开眼:“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彼此心中要有数些才好。如今你住在这王府,莫不是与这王府有关系?”
沈昭道:“老乐平王是您霍二爷和北境的宿敌,可他当初不是因克扣军粮被论罪?如今死的死伤的伤,哪还有什么乐平王府。”
“何况——”他继续说着,“连太子都不在意我是谁,你又管这么多做什么。”
“自二爷您回京,我避而远之,王爷却几次三番为难,又是为何?王爷踏进这院子已时间长了,心里到底是什么图谋,我自知相貌还成,二爷莫不是有别的意思?”
说着,沈昭将那帕子往下拽了些,露出一只眼睛,斜看着霍宗琛:“霍二爷这张脸,若真有那些意思,大可不必兜圈子。”
他语气轻佻,霍宗琛与他说不下去:“提醒你惜命罢了,别再不知好歹。”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沈昭道,“我不过是欣赏王爷的美貌,怎么就不惜命了。”
他面孔半露,一半帕子挡着,一半被太阳照的反光,那调笑的眉毛挑着,实在颇有些气人。
霍宗琛看不惯,将他帕子挑了,沈昭被光一晃,慌忙伸手去抓。霍宗琛抓住他手腕,那帕子飘飘然落到了地上。
“王爷上回攥着我的腕,可是青了好几天,连累我遭太子嫌弃。”
霍宗琛这才看清他的脸,太子上次那一掌正在气头上,沈昭虽天天用药,可痕迹还未全消。
“你的脸——”霍宗琛皱眉道。
“王爷是在惩罚我,还是——”沈昭打断了他的话,反手用指腹在霍宗琛手背上蹭了蹭,“想摸一摸我这腕子。”
霍宗琛脸色一变,手下意识紧了紧,继而像扔个什么脏东西一样将他手腕一丢:“不知廉耻。”
沈昭也不与他生气,霍宗琛不欲再与他纠缠,转过身去,留下句“好自为之”便大步出了府。
谢凌羽急忙赶上,二人前脚才出乐平王府门,后脚门里飞出一物,正是他们带去的那盒点心。
霍宗琛:“……”
谢凌羽:“……”
霍宗琛朝那门里看去,喜儿正费力地关那大门。谢凌羽两步过去捡起食盒,里面吃的倒还没脏。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挺好吃呀。”
“我就说这姓沈的不像好人,”凌羽边走边说,“这点心还是我打听着,在半日闲排队买的,真不识好歹。我就说咱不该来,王爷觉得他可疑,咱离他远点就是了……”
“赏你了,”霍宗琛道,“下回若再来,街上随便捡一家就行,不必费劲。”
“咱,”凌羽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还来啊?”
“他是不是发现什么了?”冯伯担心。
“若有证据,早就来拿人了,如今他只身前来,那几句便是试探。”沈昭道,自从他上次被霍宗琛当街掳走,冯伯一直风声鹤唳,“不必担心,只要还在京中,我们便是安全的。”
“你和太子……”冯伯还待说些什么,一旁的喜儿察觉气氛紧张,突然跳出来,气势汹汹地攥紧拳头:“我已经把所有欺负过我们的坏人全记住了,公子,等我长大了一定为你报仇!”
沈昭被他逗笑,弹了下他的小辫子:“他算什么,桀骜惯了的人,多避着他少惹事便罢。”
“可有姐姐的消息?”沈昭又问。近些天他总问冯伯,冯伯只能沉默地叹气。
“今年风雪多,外头大雪封路,少有消息传来也属正常。”冯伯眼见他笑意消散,忍不住劝道,“公子少操心吧,小姐的事已经这么多年了,急也急不来。早些年陷害老王爷的人也都被您处理得差不多了,该报的仇都报了,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冯伯。”沈昭只道,“我恨。”
“当年他们冤杀阿爹,理由是贪污粮草,致使北境前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大军损伤。阿爹多么高风亮节的一个人,手里兵权早已悉数交出,可他们还是不放过他。”时至今日,沈昭已能从自己口中讲出这件事,“刑部和大理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从事发到定罪,不过两月,阿爹和哥哥们被斩首,母亲和姐姐被流放。从此大盛再没有世袭异姓王。”
“北境王上书的折子中写道,天寒地冻,缺衣少食,战士们饱受冻馁之苦,胡人来犯,死伤无数。当年北境的惨烈如在眼前,冯伯,可这不是阿爹的错!你知道的,当年阿爹在边境,亲信已不多,粮草到了阿爹手里本就所剩无几。阿爹的折子被层层拦截,大战在即,他已经把自己能动的银两全填补上,抄家之日,家中只余银百两!冯伯,你知道的。”
饶是这么多年过去,再提当年,犹在噩梦。
“当年之事牵涉众多,可公子你已经尽力了。前些年颠沛流离力不从心,不提便罢,回京后的这几年,哪天不是过得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如今仇家陆续毁在公子手上,大理寺齐家,永王一家,更不提其他大大小小的官员、走狗,如今李瑞之也被发落,大仇已报了,公子!”
“冯伯,”沈昭情绪过激,咳喘道,“阿爹去后九年,李瑞之游戏人间,无人制约。你可知,抄他家那日,羽林卫光金银便搬了两整日,李家夫人卧房的墙壁都是由银子砌成,金子装饰。李狗平日在外注重声名,可却纵容儿子纳了十二房妾,其中三房进门不过月余,便由一张草席从后门抬走,丢在了乱葬岗。光这次做的案子,为找那三名身形样貌相像的替死鬼,搜罗了多少人,他的罪一桩桩一件件,就算不为阿爹报仇,也该死一百回!”
“冯伯,你可知道!我恨不得亲手杀死他,用利剑刺穿他的心脏,让他跪在地上向阿爹忏悔!”
“公子,老奴知道!您慢点说……”
“这样的人都能活,冯伯,凭什么?”沈昭脸色白下去,眼里却有血丝漫上。
相似小说推荐
-
你的男朋友很好,归我了(四月的味道) [近代现代] 《你的男朋友很好,归我了》作者:四月的味道【完结+番外】番茄VIP2025-09-07完结双男主冰山打脸双...
-
情窦乱开(薪费复苏) [近代现代] 《情窦乱开》作者:薪费复苏【CP完结+番外】长佩VIP2025.7.31完结5.38万字2.48万人阅读447.49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