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护着阮招还剩一缕玄息的骨珠,抱着阮招回房,在屋子里坐了七天七夜。
难道这孩子当真就是短命的结局?
他边抱着阮招冰冷的尸体边想,自己这么护着养着,也还是没看到阮招长大。
他不信。
不信阮招的命,更不信自己救不了阮招的命。
钟离善夜摸着阮招早已日益成熟的脊骨和后背,硬生生剖出了阮招的骨珠,从那上面探寻到残留的大妖气息。
阮招平日总爱下山历练,树敌太多,惹了仇家上门报复,这也是意料之内。
钟离善夜爬上山顶,推了那棵梅树,把树下的妖物器灵找出来,放到阮招体内,令妖物器灵保阮招身体不腐不化。
接着他下了山。
古卷有记,寻数百活人血肉供奉死者骨珠及生辰八字,可保亡者魂灵不散,元神不灭,若遇良机,寻一合适躯壳,则能令亡者起死回生。
钟离善夜没有杀人。
他用一年的时间,杀了上百只妖。
以妖身供奉亡者身躯魂灵,只会比用人遭受更大的反噬和怨气。
阮招肉体凡胎,即便用这个法子救回来了,也承受不住那么大的怨气。
可钟离善夜受得住。
他的命为天神所授,诸般怨气,他身上由天神无相所留的神息也足够抵挡。
于是他开始没日没夜地画引渡符。
他杀了多少只妖,就画了多少张符,引渡了多少妖灵怨气到自己的身上。
那些供奉阮招尸身的器灵被他的符纸镇压着,这么多年,符纸又被他练的无数张字幅覆盖了,它们成堆地被钟离善夜储存在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卧房中,被挂在墙上,压在博古架里,日日夜夜散发的怨气被引渡到钟离善夜的身上,没有一刻止息。
当钟离善夜把骨珠放回阮招体内的时候,他在床边静坐着等候,不知数了多少黄昏,终于在身体坐到僵硬的某一日,听见阮招的身体里再次传出了呼吸。
可钟离善夜还没有忙完。
他趁阮招苏醒过来之前,又把梅树下的那颗妖物器灵埋回了土里,重新移栽了一株新的梅树——旧的梅树落下悬崖,他只能寻一棵新的。这棵后来屹立在雾照山顶多年的梅树,其实早就不是阮招亲手种下的那棵了。
钟离善夜往后这些年一次也没上山去看过这棵树。
一看到这棵树,他总是想起阮招尸体把他绊倒在门口的那个深夜,想起他抱着阮招的那些天,屋子里只回荡着自己呼吸声的无尽寂静。
后来阮招醒了,问钟离善夜自己怎么在他的房间,钟离善夜只是笑着说:“招儿,你睡了很长的一觉。”
这一觉长得足够让阮招信服,因为自打醒来之后,他的玄气增长总是突飞猛进,犹如神助。
阮招对钟离善夜的话深信不疑,是自己的骨珠在突破四阶境界,而他的身体尚且年幼无法适应,才导致自己沉睡一年,也因此他的玄力才能在醒来后如此迅速精进。
只有钟离善夜知道,那是上百颗妖物器灵献祭的结果。
可钟离善夜忘了自己是天神行走在世间的法眼,他漆黑了四百年的世界第一次看见光亮是在救活阮招以后。
被上百颗大妖器灵献祭的阮招在钟离善夜的眼前变作了一团恶劣的鬼火,从里到外散发着令他恶寒的气息。
最要紧的是,天神授予他的神息让他每时每刻都本能地想要将阮招杀死。
那两年阮招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他都在挣扎,他感受阮招的呼吸像感受一个怪物,纵使他知道阮招还是那个阮招,可妖灵反噬的怨气、天神残留的本能、阮招与他的过往,种种因素和冲突,让他没有一刻不在痛苦。
终于,他的痛苦和对阮招的恶意像涓涓细流一样不断表露在平日相处的时候。
阮招下山历练,负伤回来,他一面给他端药,一面冷嘲热讽:“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从那以后阮招受了伤再也不来找他。
阮招十六岁那晚,喝得酩酊大醉,踹开他的房门,倚在门口,醉眼朦胧看着他,轻声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就坐在灯下,他很想开口喊一声招儿,问问阮招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难过。可话到嘴边,他眼前又闪烁着一团数百大妖聚集而起的怨火。
那堆怨火靠在门前,喊他钟离。
钟离善夜的五指攥紧又松开,他咬着压根,忍住心中暴涨的戾气和杀意,柔软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满脑叫嚣着对那团鬼火的斩杀,因此他下意识地冷冰冰呵斥:“没心肝的东西,你老子的名讳是你随便叫的?越大越没规矩,滚去别处发疯,少来找我。”
阮招再也不曾敲开他的房门。
许多个夜晚,阮招逐渐喜欢在山顶的梅树下过夜。
钟离善夜却在无人知晓时悄悄给整座山布好了结界,除了山上的人和几个时常上山砍柴的樵户,谁进了结界他都能第一时间感知到。
但他依旧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阮招十七岁,在立冬那一夜好不容易回府,夜半醒来,却看见钟离善夜冷冷站在自己床头。
那时两个人已不知多久没有见面,亦不知多久没有说过话。
“钟离,”阮招靠坐在床头,话到一半,硬生生把这称呼咽了下去,揉了揉鼻梁,清醒几分后缓缓问道,“怎么不睡?”
这一声喊得让钟离善夜有些恍惚。
阮招这么叫他的名字,同小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小时候叫他的姓,听起来是稚嫩爽利,如今大了,还这样叫——一声钟离,总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
阮招还是有些高兴的,二人冷战如此之久,自己一回来,钟离善夜便连夜来看他了。
阮招甚至认为钟离善夜是来找他低头,想要重归于好了。
他其实压根不需要钟离善夜低头。
只要钟离善夜走到他跟前,他过去所有的不堪、难过和委屈全都会自己冰消瓦解。
只要钟离善夜走向他。
可钟离善夜是来杀他的。
片刻前,那集中了满身玄力的一掌杀招在抬手之时,钟离善夜感受到了阮招细微的呼吸变化。
他知道阮招醒了。
正是这霎那的呼吸让他也如梦初醒——自己竟然想杀了他亲手养大的招儿!
钟离善夜在片刻的后知后觉中汗毛直立。
今晚他能半途顿悟,那明晚呢?再下一次呢?
钟离善夜的手落下来,垂放在腿边,半路刹止的玄力自他掌心逆行倒施回到体内,使他五脏犹如肝胆俱裂般的发痛。
“你走吧。”与此同时,他脱口道,“明天就走——不,现在就走。”
阮招愣了愣:“走?”
“听不懂吗?”钟离善夜咽下喉间一抹血气,“离开这里,滚出我的地盘,永远不要回来。”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迈步,准备跨出阮招的房间。
“钟离?”阮招的语气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我去哪?”
“爱去哪去哪,回你的阮府最好。”钟离善夜一脚迈出了门槛,留给阮招一个月下的侧影,“老子只负责养你到十五岁,十五岁过后,你就该走了。多留你两年,我也忍到头了。”
“……为什么?”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阮招掀开被子,双脚落了地,似乎想要起身过来挽留他。
“为什么?”
钟离善夜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了一遍阮招的问题,接着他收回自己跨出去的一只脚,疾步走回阮招跟前,那团散发着恶气的鬼火在他眼下不断跃动着,挑衅似的激发着他的杀心。
他俯身,凑到阮招额前,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厌恶你。”
阮招原本愣怔的神色由茫然转为灰白颜色。
“我看见你的每一刻,都恨不得杀了你。”钟离善夜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字不歇接着说,“你浪费了我十七年的光阴。若没有你,我本该云游世间,惩恶扬善,救济百姓。就因为我十七年前一时兴起,本打算抱你玩玩两天,你们阮家却修府邸,植杨树,让我进退维谷,不得不把你收到膝下。养你的这十七年,你每长大一天,我便多一分怨气与不甘。整整十七年,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恨不得一手掐死你!免得我心烦!”
阮招往后退了退。
钟离善夜站直了身子转身,这次再也没有回头的打算:“滚吧,趁我还不想动手。”
他像一阵风一样走到回廊,却在快要踏入自己房门时听见身后凛然的呼唤。
“钟离善夜。”
这次阮招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只是冷冷的,比夜风还叫人彻骨:“你若早些坦白,我既便冻毙街头,也不会求你半刻收养。”
钟离善夜五指蜷缩,心中好似被刀一剜。
阮招话到一半,顿了顿,没看见他转头,才又笑了一声:“又何苦与我落个反目成仇。”
一声清脆的破裂声在地面响起。
他送他的珊瑚赤镯,顷刻间已是四分五裂。
阮招的最后一句话带着比他更甚百倍的决绝。
“你我之间,非死生再不相见。”
一卷寒风吹彻钟离善夜的头发,他猛然回头,想起自己这一生还没看过阮招一眼。
他是天神法眼,睁不得凡身双目,否则自遭天谴,折损寿数。
可他还是睁了。
那一团令人憎恶的鬼火变成了逐渐清晰的夜幕、雕梁画栋的回廊,还有一弯明月下阮招誓不回头的背影。
他的招儿原来是个白衣胜雪,玉树临风的身姿。
钟离善夜对四百年后难得窥见凡尘的一眼总是很难忘怀,尽管代价是这一夜过后两鬓染霜,又或者是如今的满头白发。
他这一生睁过两次凡人之目。
一次是看死生不见的阮招。
一次是看他的四宝儿。
“你想让我写什么?”阮玉山整理着桌上的书信问。
“不急。”钟离善夜抬起手示意道,“我还有几件事没交代。”
阮玉山便把手收起来,背在身后,笑他:“你说你逍遥快活一辈子,怎么临了临了,倒有操不完的心了?”
钟离善夜也笑,笑一下咳两下:“谁让我逍遥快活一辈子,临了临了,养了两个讨债似的冤家?”
“那你说吧!”阮玉山洒脱挥手,“有什么要交代的,我都帮你记着。”
钟离善夜也不跟他客气:“第一件,是要四宝儿,不要去取铃鼓了。”
“蝣族这几百年惨烈的根源,从来不在诅咒之上。今时今日四宝儿将他族人的诅咒解了,蝣人不过又恢复两百年前横行中原的局面——就算四宝儿能管,他能管多久?三五十年,他还活着的时候能压制他的族人,一百年,两百年呢?”钟离善夜道,“中土与蝣族此消彼长,只要蝣族势大,必会压迫中原,届时便会出现第二个巫女,第三个巫女。他今生能找到一个铃鼓,百年之后,压迫再次催生诅咒,再有铃鼓出现,又该让谁去找?”
“第一件你就给我找难事儿。”阮玉山听了,虽也明白钟离善夜说得在理,还是调侃着反问,“你若是亲自劝他,那也罢了。叫我替你去劝,还是在你后事之后——这天底下那么些人人,你一走,还有谁降得住阿四?你觉得我可以?”
“也是。”钟离善夜想了想,摆摆手道,“那这便罢了,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还给他留了信。”
阮玉山:“哦?”
钟离善夜朝桌子后方的书架上指道:“那有两个信封,一个盒子。一封信给四宝儿,一封,你替我交给招儿。”
阮玉山走过去,果然在架子上见着两封信和一个木盒。
钟离四的名字和阮招的名字钟离善夜是会写的,因此信封很好区分。
“你这不是写了?”阮玉山拿起写着阮招名字的那个信封,“还要我给你写什么?”
“我会的字不多,还有许多事想交代。”钟离善夜又指着那个盒子,“明日卯时,你叫四宝儿过来,把我的骨珠,放进这个盒子里,一并带给招儿。”
阮玉山动作微微一滞,脸上终于没有了丝毫玩笑神色:“老爷子。”
”我说,“他背对烛火看向钟离善夜,凝目道:“你当真不见阿四最后一面?”
“你怕什么。”钟离善夜看起来满不在乎,半点没有要跟钟离四好好道别的意思,“我和他自有再见的时候。”
说罢又哼哼笑了笑:“届时他老子我还是英俊潇洒,年轻貌美的样子!”
阮玉山哂他一声:“臭老头还自夸起来了——别的还要交代什么?”
“别的,还有一件。”钟离善夜扶着窗框,侧头对着阮玉山,“你跪下,我要你发个誓。”
阮玉山怔了怔,看着钟离善夜不像是玩笑,便也先二话不说撩开衣摆跪了,才道:“你要我发什么誓?”
钟离善夜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中沉静了下来,随后才缓缓道:“我要你发誓……若有朝一日,四宝儿得知了阮家活祭的真相,没有他的点头,你终身不得踏入雾照山半步。”
阮玉山这次彻底愣了。
“我能留给他的东西不多。”钟离善夜扭头面向窗外,解释道,“他虽没了你活不下去,可你到底是负他的。倘或有朝一日他当真无处可去,无枝可依,至少得要有个家能让他来去自如,不被打搅。你阮玉山本事大,手段硬,我得要你发个誓才行。”
阮玉山低头沉默片刻,再抬起头时,手也抬了起来:“好,我发誓。若日后阿四发现阮氏活祭真相,无他允许,我终身不再踏入雾照山半步。”
“你起来吧。”钟离善夜将一双虚无的目光放得很长,“起来,替我写信。”
虽然这么说着,然而钟离善夜并没有想好要怎么让阮玉山落笔。
他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话太多,一时没个头绪。
杂乱的心绪中他先想起自己第一次对阮招恶语相向的情景。
那是他将阮招救活的第一年冬天。
那年冬天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奇怪,兴许是阮招察觉到了钟离善夜态度的转变,却对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笨拙地想用亲自下厨的方式来给钟离善夜道歉——道什么歉其实阮招并不清楚,他只是想钟离善夜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对他温和一些。尽管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还是想钟离善夜能原谅他。
阮招从未下过厨。
钟离善夜从把他抱到穿花洞府第一天,就拿他当宝贝似的养着,除了练功读书时要吃些苦,别的钟离善夜不肯让他受一点累。
于是阮招一顿饭从早上做到了傍晚,埋头在小厨房忙得灰头土脸。
府里的人看不下去,跑去告诉钟离善夜,让他劝劝招公子。
钟离善夜去得路上还在着急:十几岁的孩子,在柴火堆里闹一天,不得呛出病来?他的招儿哪里是生火做饭的料?
可到了小厨房门前,他感知到一团幽幽的妖火端着菜走出来,浑身散发着天敌般的气息对着他喊:“钟离。”
浓烈的焦糊和烟火味从厨房传出,钟离善夜皱着眉,一眼也没看向阮招手里的菜,而是嫌恶地转头批评道:“虚度光阴,不务正业。”
他说完就甩袖子走了,把阮招留在院子里。
回忆的闸口打开了,于是那些他曾对阮招刻薄的话像潮水般涌入脑海。
还是那年。
阮招在的时候,他最后一次生日,分明在阮招赶回家来前他是期盼焦灼的,可一见了阮招,他只剩厌烦了。
厌烦自己的生日阮招怎么那么久才姗姗来迟,却忘了是他前一日说想吃山下的方糕,那方糕得趁热吃,卖糕的小店总是黄昏才开门,因此阮招清晨出门,赶一天的路到山下小店,夜里捧着糕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被阮招的敲门声闹醒,一开门便碰到阮招递过来的、一路上护在怀里也还是免不了冷却的方糕。
钟离善夜抬手便将其打落在地,一天没等到人回来的厌倦感和对阮招难以控制的抵触在身后房中那数百个妖灵怨气的催化下愈发强烈。
不仅如此,他还紧随其后地说:“我真后悔养了你。”
关上门那一刹他又悔从中来,心想真是奇怪,自己竟从一抹妖火身上看到了落寞。
最后他才想起很久以前,阮招还没出事的时候。
那年阮招六岁,受了一场风寒。小孩子生病总是来得又猛又急,一天灌了三顿汤药也不顶用,后来阮招烧糊涂了,药一喂到嘴边,尝着苦味儿就紧闭双唇不肯喝,钟离善夜急了,凑到他耳边说:“再不好起来,就有人把你送回阮府,再也不让你见钟离了。”
阮招张嘴要哭,钟离善夜捏着他鼻子就把一碗药用眨眼的功夫灌了下去。
往后几天钟离善夜次次这么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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