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山评价道:“倒真像蛇的绞杀。”
钟离四又道:“弓衣第二斩,叫吞象。这一招式的创造取自多年前横行世间的一种吞妖怪。”
阮玉山:“吞妖怪?”
钟离四问:“连你也未曾听过?”
阮玉山摇头:“想必是十分古老的一种妖了。”
“不错。”钟离四点头,“这妖是钟离善夜从盂兰古卷上看来的。名字就叫吞妖,大概也是无相观音取的——只有观音会给这些妖怪取如此直白易懂的名字。”
“既然直白易懂,那我猜,这妖的能力就是吞食同类?”
“差不多。”钟离四的手指着簿子上一行行的符文照本宣科,“此怪如何诞生的,至今未解。它们同类极少,最初现世时,力量也很微弱,甚至是观音极少见过的、连器灵都没有修出来的妖,如同人没有骨珠,牲畜没有骨头和心脏,它就像一团又柔又散的雾气——可大雾,偏偏是能容纳下所有实物的东西。
“吞妖怪也是如此,它虽修不出自己的器灵骨珠,却能靠着一点点吞食比自己力量强大的东西来逐渐变强、化形。吃了什么,它就能变作什么。又或者在自己之外,把那些它吃过的东西全部重塑出来。它唯一的弱点,是在吞食完成后,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休养生息,慢慢克化它吃下的一切。而在克化的这段时间里,它又能隐于无形,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阮玉山听完,沉思片刻,问道:“那老爷子是怎么根据这东西的记载,自己琢磨出一套吞象的招法的?”
钟离四又接着书的下一页道:“吞象这一招,比起绞杀。便更致命阴毒得多。”
随即他便看见这句话后面紧跟的一句来自钟离善夜的批注: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还是钟离四在誊抄时,钟离善夜一边说,一边强行逼他一起写下的。
钟离四视若无睹,跳了一行,接着念道:“绞杀,是在遇到与自己平级或是不及自己的对手时,快速制胜的一招打发;而吞象,则是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时,必胜的杀招。此术旨在趁敌人不备,绕其身后,短时间内快速吸食其骨珠力量以及练功心法,化为己用的同时,悟出破解敌人打法的招式。”
阮玉山“唔”了一声,对这一招不做评判,又问:“那弓衣第三斩呢?”
钟离四便往后翻。
可下一页,就全是空白了。
“没有第三斩。”钟离四想起来,“钟离善夜说,还没到教的时候。”
阮玉山伸手替他合上册子,对第三斩不再追问,只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老爷子的独门绝学全告诉我,不怕我偷学了去?这东西阮招都学不来,叫我捡了便宜怎么可了得?”
“没那么简单。”钟离四摇头,“要紧的都不在书上。比方说绞杀那一斩,第一招便要拿捏住对手的死穴。可对手的死穴在哪,如何看穿,又如何拿捏,钟离善夜都没告诉我。又比方说吞象,关键在于如何吸食对手的功法和力量,书上也没写。他说了,这些东西,等我练好前边的功夫以后,再亲自相授。”
“是这个道理。”这些东西,阮玉山在方才听钟离四讲解时便察觉到了——所谓绞杀和吞象,一套招式将接下来,最核心机密的东西,书上都没写。
弓衣三斩,确是钟离善夜闻名天下的独家绝学。
阮玉山幼时曾听老太太提过,说阮招曾经缠着钟离善夜要他将此秘术传授给自己,可钟离善夜不肯,两个人还为此闹过好大一通别扭。
后来他也缠着钟离善夜给他见识见识弓衣三斩,钟离善夜自然也不答应,他就打算去钟离善夜屋子里偷来瞧瞧,最后屋子没进成,斩不斩的没见到,反而吃了几顿结结实实的太太老头混合双打。
哪晓得他吃了几顿打都没能看上一眼的东西,这会儿就大大方方躺在钟离四手上供人翻阅,甚至还能随便讲给他听。
真是同门不同命。
阮玉山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钟离四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阮玉山:“我笑我命苦。”
“你命苦?”这回换钟离四冷笑了,“百十八尝一口你的命都够过三十年生日了。”
阮玉山:“什么意思?”
钟离四说:“百十八是我弟弟。”
阮玉山:“这个我知道。”
钟离四:“他过生日只吃糖。”
阮玉山:“……”
“你们蝣人日子过得还挺滋润嘛!”他反击道。
钟离四侧脸,凉悠悠的眼神又飘过来:“阮老爷。”
阮玉山一听这称呼,心道不好。
果然,只听钟离四讽笑着问:“是不是觉得蝣人身为阶下囚,日子就必须过得苦大仇深,终日等死。举凡我们在苦里寻一点乐,都是对贵人们时不时透出来的那点怜悯心的背叛?”
阮玉山听了这话,反倒一本正经回答:“我可从没怜悯过你。”
钟离四挑眉:“哦?”
“我轻视你,践踏你,招惹你,心疼你,喜欢你,敬重你,最后取悦你。”阮玉山说,“可我从未怜悯过你。”
钟离四垂下眼,不做言语。
又听阮玉山沉稳平静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四,我从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第81章 挑战
钟离四眼珠子在睫毛下的遮挡下转了转,又抬起来看向阮玉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玉山:“你一向很强。”
钟离四:“我知道。”
阮玉山:“只要征服了破命……”
钟离四起身就回屋子。
不在阮玉山怀里多逗留片刻。
阮玉山紧跟着撵上去:“阿四——”
话没说完,先吃了个闭门羹。
阮玉山背着手转转悠悠,最后一个扭头,冲着紧闭的大门用口型骂道:“小心眼!”
随即又转回钟离善夜的院子里去。
哪晓得这回撞见钟离善夜正抱着那两枝梅花抹眼泪。
大抵是哭得太投入动情,以至于阮玉山走到院子门前了钟离善夜也没察觉。
想来为着那棵梅树,老爷子私下没少掉过眼泪,只是怕被人瞧见,惹得钟离四愧疚,平日才摆出一副并不很在乎的模样。
阮玉山跟那罗迦对了个眼神,自己藏在院墙外,拍了拍那罗迦屁股,那罗迦便轻吠着朝钟离善夜跑去,作势要与其玩闹。
听见那罗迦的声音,钟离善夜知道是阮玉山来了,自顾整理好神色,把花瓶放在一边,擦了把脸,作出个泰然无事的姿态,等着阮玉山进来。
阮玉山这才像刚刚到院门似的,慢悠悠踱着步子,踏上回廊走到檐下。
“怎么又来了?”钟离善夜嫌弃道,“一天天跟没家似的,老往我这跑。”
阮玉山不跟他呛嘴,想到方才梅花那事儿,心肠拐了个弯儿,神秘兮兮地挨着钟离善夜坐下,笑道:“老爷子,跟你商量个事儿。”
钟离善夜警惕:“做什么?”
没等阮玉山开口,他先摆手:“告诉你啊,得罪人的事我可不干。”
钟离善夜从不怕得罪人,也没人敢得罪他。
这满山能让他说出这句话的,也就别院那一个。
阮玉山热热络络地拉住钟离善夜那只手:“不得罪不得罪。就凭你老人家才没了一棵树,你就干什么都得罪不了人。”
钟离善夜一听就知明白这话里没憋好屁——准是阮玉山瞅准他梅树没了,钟离四为此内疚,要逼他做点得罪钟离四的事呢!
“去去去去去!”钟离善夜简直想跳起来踹阮玉山两脚,“我说你这人脸皮咋那么厚呢?算盘打得震天响,四十旬老人都算计!是不是哪天我死了还要被你从棺材里挖出来给你办事儿啊?”
阮玉山脸皮厚的时候耐心是大大的有,被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反而语重心长拍着钟离善夜的手背劝道:“您先听我说完。”
钟离善夜说不听不听。
阮玉山很是收放自如,既然钟离善夜油盐不进,他便一撒手道:“不听算了。反正你儿子不是我儿子,当爹的都不急,我替他着急什么。”
说罢一挥手,扭头就要走。
钟离善夜低头琢磨琢磨,在后头喊:“回来!”
阮玉山行云流水地笑眯眯回来坐下。
“你且说说,”钟离善夜摆着张三十岁的脸对着阮玉山拿乔,那股威严并不很有震慑力,“既是关乎四宝儿,老夫且听听怎么个事儿。”
阮玉山见坡就下,很给面子:“阿四这人,吃软不吃硬,天生的犟脾气。”
钟离善夜赞同:“不错。”
“既是个犟脾气,那咱们就不能用劝,越劝他越来劲,咱得顺着他的意思来。”
钟离善夜:“哦?”
阮玉山:“平日里什么事,我越不让他做,他便越是要做;现在他有不想做的事儿了,咱也不能逼他——咱得顺着他的毛摸。”
钟离善夜便问:“怎么个顺法?”
阮玉山笑:“他不是不想练功了?那咱们就不劝他练。”
钟离善夜定着一双全盲的眼珠子思索片刻,又听阮玉山点到为止地说:“咱们劝他不练。”
“哈。”钟离善夜懂了,“你小子,想让我用激将法。”
阮玉山笑而不语。
钟离善夜便骂:“好你个阮玉山,鬼点子你出,得罪人的活我干。我问你,你既想出这法子,怎么不自己去?”
“咱俩下场不一样呀。”阮玉山理直气壮,坐得端端正正地把问题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一句敲一声桌子,“你得罪了他,他顶多把你桌子掀了;我要是得罪了他,连睡觉的地儿都没了。”
钟离善夜乐见其成:“那就没了呗!”
“他没我睡不好觉啊。”阮玉山早有预料,立马凑过去接话道,“你忍心你的四宝儿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熬到大天亮?”
“……”
钟离善夜被这话噎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只能连踢带踹地把阮玉山赶出自己院子撒气。
抱着花瓶在屋子里哄了自己半天,钟离善夜收拾收拾,打开房门,长吁一口气,心里打着鼓叫来下人,说去别院请四公子过来。
那边钟离四才睡醒一通午觉,正坐在屋子里发呆醒神,外头便来了人,说老太爷请他去吃茶。
钟离四精神还没起,木着眼神走到钟离善夜的园子,才在廊下便瞧见钟离善夜焦灼地在房中走来走去。
直到钟离四在桌前坐下,钟离善夜瞅着这人,思考半晌,忽然跑去把那个装着最后两枝梅花的花瓶拿过来,放到桌上。
看到这个花瓶,钟离四算了回了点神,大抵是又想起阮铃,因此再看向钟离善夜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关心。
“怎么了?”钟离四的声音很平和,完全不像气冲冲把阮玉山赶出家门几个时辰不让进的模样,“是有什么事?”
钟离善夜话没出口,确定钟离四目前状态还算温和,先松一口气。
“怕什么?”钟离善夜松完气又在心里骂自己,“他是我儿子,他又不吃人!天下还有老子怕儿子的?”
他舔舔唇,把花瓶又往钟离四眼前挪了挪,开口道:“四宝儿啊。”
话音刚落,钟离四用指背抚过花瓶里的梅枝,垂目看着娇艳欲滴的梅花花瓣:“血不够了?”
“不不不,”钟离善夜正组织腹稿,乍然被钟离四这么一问,险些泄了元气,大冷的天里,总觉得浑身热热的,“还够还够。”
他悄悄用指尖把花瓶往钟离四那边又推了推,才说道:“听阮玉山说,你是不打算再练破命了?”
钟离四忽掀起眼皮看向他。
钟离善夜心里一咯噔,当即抬手,严肃表明立场:“我可不是来劝你的!”
钟离四的眼神便收了锐利,继续低眉看向眼前梅花道:“那你是做什么?”
“我是这么想。”钟离善夜把双手搁在桌面上,凑过去,表面笑吟吟,心里把阮玉山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同时按着自己先前准备好的说辞道,“既然破命磨合不好,那咱们就不练了!”
这下钟离四又抬起眼,只是目光不再犀利,反而带了些探究和狐疑:“不练了?”
这人不是前两天还旁敲侧击想让他上山把破命拿回来?
钟离善夜接着在心里问候阮玉山的祖宗十八代,同时嘴上一点不带停:“练功多累啊。何况那破命还是把神器。”
他冲钟离四挤眉弄眼:“神器么——那是咱们普通人能碰的?那是观音钦点的镇山宝贝!”
钟离四挑眉:“所以?”
钟离善夜哼哼一笑,还对天做出个抱拳的手势:“观音是什么?咱们又是什么?咱凡夫俗子,能跟人家观音比?人神器认观音是理所应当,认咱们不是笑话嘛!破命堂堂一把神兵,可抵人间百万雄师,愿意认咱做主都是给咱面子,咱哪来的脸跟人家闹脾气呢。你说是不是?”
钟离四眼中的狐疑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般的冰冷:“原来你这么想?”
钟离善夜后背一阵接一阵地发热,心如擂鼓,手上虽把花瓶往钟离四面前推了又推,企图不断唤醒钟离四对自己的愧疚,同时又悄悄展开手掌护住花瓶——是真怕下一刻对面就掀桌子走人,把他的宝贝花瓶砸个粉碎。
他暗暗给自己打了两口气,嘿嘿一笑:“以前看你跟破命小打小闹不当回事,如今既然你打定了主意,我这才实话实说。”
他伸手过去握住钟离四的手,趁机用胳膊护住花瓶:“再说了,练功多苦啊。”
钟离四垂目,只是沉默。
钟离善夜瞧见钟离四这模样,又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先在心里把阮玉山翻来覆去用毕生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了千万遍,再笑眯眯冲钟离四劝慰道:“咱又不是没有活命的法子,放着好好的闲散日子不过,练什么功呢?反正破命也不使了,后边的功夫咱也不练了!待日后我想法子救了你,你就长长久久地留在这穿花洞府,别当蝣人了,当我钟离善夜的少爷,这不舒坦?”
钟离四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去,低垂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已看不出任何表情,显然是心中情绪隐而不发。
钟离善夜心里像是被剜了一下,很快将这苦痛化作对阮玉山的悲愤,一狠心接着道:“练什么戟,赢什么无方门?抢什么铃鼓?救什么族人!饕餮谷那些人的生死与你何干?你是钟离四又不是九十四了,捣鼓这些东西哪有把自己的日子过好重要嘛!”
哗啦一声。
钟离四推开椅子站起来,甩开了钟离善夜的手,居高临下俯视着钟离善夜,神色已是万分阴寒。
他的五指紧紧抓在桌子的边缘,五个指甲都因手上力道而完全泛白,清瘦的手腕上条条软筋暴立,连指尖都因用力而隐隐抖动。
钟离善夜还是弯眼笑着看他,好似浑然不觉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错处。
然而心中已暗暗将阮玉山斩首示众。
最后,钟离四瞥了一眼还放在桌上的梅花花瓶,忍住了打翻桌子的冲动,只一声不吭地转头离开,走得脚下生风,就差把地皮给掀了。
钟离善夜一眼不眨地目送人离去,一直到钟离四彻底走出院子,他才如获大赦抱着花瓶往椅子里一躺,缓了几口气,摸摸幸存下来的花瓶,再摸摸自己被汗浸透的里衣,有气无力道:“来人,换件衣裳。”
钟离四并不很想回自己的别院。
他从钟离善夜的园子出来,刚跨过院门,回头看向院子的牌匾,上头写着“清凉池”三个字,想来老爷子是很怕热的人。
这牌匾上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又不失秀气,比起阮玉山的豪迈笔风更多了两分沉静自如的味道。
钟离善夜写不出这样的字,阮玉山也写不出。
钟离四盯着那三个从容飞逸的大字,想到桌前钟离善夜紧张得逐渐涨红的脸,难免思考了一下对方刚才一场谈话下来后背究竟流了多少的汗。
而钟离善夜没事儿绝不会这样虐待自己。
钟离四在宅子里闲庭信步走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阮玉山。
这段日子阮玉山总是神神秘秘,早前瞅准他要练功,一到时间就消失不见,活等到他练完了功回到宅子才出现。
后来他跟破命闹脾气,阮玉山也是不想触他霉头似的动不动跑出去个大半天。
穿花洞府修得又大,宅子里的回廊小路更是如同九曲河湾,钟离四在这儿住了那么长时间,至今也没把宅子的路认全,更没去过几个其他院子,生怕一不注意就找不着回去的路了。
他找不到人,眼见着天快黑了,才慢慢悠悠转回自己的别院。
哪晓得进了三门绕过假山,瞧见阮玉山坐在屋檐的门槛下磨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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