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蝣人看着九十四,似乎还没从这场反杀中回神,直到他对上九十四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听见九十四再一次用熟悉的蝣语重复着刚才的话,他麻木的神色终于有了波动。
他怔怔地望着九十四,张合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木讷地问:“凤神?”
蝣人没有权力屠杀任何一个笼子外的人。
能替他们报仇的,只有他们睡梦中日复一日祈求庇护自己能活过明天的古神。
于是小蝣人的视线在九十四脸上逡巡着,他看着这张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疲惫、困苦和肮脏的脸,以为蝣人的古神终于在他们饱受追杀的两百年后降临了。
九十四知道凤神。
每一个蝣人都知道。
那是他们口口相传数百年庇佑他们世世代代强大、长寿、快乐的古神。
九十四更知道,这只是一个蝣族捏造出来的虚假神话。
他将小蝣人带出笼子,顺手拿起灶边一碗干净的水——兴许是屠夫自己喝的,兴许是他们用来洗什么东西的,都不重要了,九十四把水塞进小蝣人的手中,低声道:“别怕——以后都别怕了。”
小蝣人眨着眼睛仰视着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水,最后张着嘴,仰头把水喝了个干净,几乎恨不得把碗也嚼进肚子里。
与此同时,九十四往门外看了一眼。
有人来了。
他垂下眼,走到门边,对小蝣人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姿势,独自站在那里等待着。
俄顷,一阵敲门声传来。
小蝣人蹲下身,下意识躲回笼子。九十四则握住匕首,抽出门闩打开门,随后飞快地伸出手,将门外的人抓了进来。
托盘和碗盏齐刷刷滚落到地上,撞击声、破碎声不约而同响起,伴随着女子的尖叫。
九十四把人拎到自己眼前,才发现敲门的是个尚未及笄的女娃娃,虽然个子较高,但脸太稚嫩,不过十二三岁。
他没给对方思考的机会,只低着头冷声问道:“打杂的?”
女娃娃左右看看,被遍地尸首吓得惊慌失措,连话也不会说,只能连连点头。
九十四又问:“吃过这里的肉吗?”
女娃娃摇头:“……我没资格。”
九十四往食肆前厅的方向示意:“那里头的人,全是来吃肉的?”
女娃娃又点头。
“他们知道自己吃的是蝣人肉?”
女娃脸上犹豫一瞬,九十四轻轻歪头:“嗯?”
她浑身颤抖,忙不迭点头。
九十四放开了她:“你随我出去,待会儿什么别说,什么也别做,我不杀你——拿上你的盘子,要装什么菜,统统装上。”
新一轮热乎的蝣人肉上上桌了。
此时是酉时三刻。
整个食肆觥筹交错,人们酒过三巡时,从后院中蓦然吹来一阵沁骨的寒风,吹醒了一部分已经喝过一轮的顾客。
带他们再要上酒时,却迟迟不见小二前来招待。
有的人对此不满,嘟嘟囔囔两句也就罢了;有的人开始左顾右盼,高声斥责;有的人则骂骂咧咧,不满的情绪愈演愈烈。
喧闹间只见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影走到大门前,挨个关上了食肆的板门,再转过身,像卖场中的人一样对他们拍拍手,示意他们安静下来:“诸位——”
众人朝门前看去。
此人一身撕扯得略显褴褛的素净衣袍,衣裳虽破,明眼人却一眼瞧得出是上好的料子,衣服颜色素净,光泽却明亮柔和,只是半边身体都溅上了不明红色液迹,连带着那张有几分异域风情的美人脸,自眼角到下颌也是红水斑斑,看在旁人眼中,颇有几丝邪性的妖艳。
九十四将这食肆里的每一个人都细细扫视了一遍,果不其然在人群中看到了被纪慈赶走的几个侍从,他们此时已喝得烂醉,连他也认不出来。
接着他开口:“我是饕餮谷的蝣人九十四。”
大堂中出现从未有过的寂静。许多人陷入霎那愣神,未及思索,又听九十四道:“今日来此,是为诸位桌上、盘中、口腹之内,每一个我因你们口腹之欲而丧命的同族前来向你们索命。”
他顿了顿,为了不叫众人误会,又补充道:“不止你们,此后这片土地上,所有屠杀、鞭打、啃食蝣族的人,我都会代替我的同族,从他们的心肺,骨血,皮肉中,一刀一刀地夺下命来,祭奠我被滥杀的族人。”
九十四伸出手,摊开掌心,出于礼节,对他们扬唇笑了一下。
“如若各位到了九泉之下得见我同族冤死的亡魂,烦请告诉他们,亲手把你们送到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叫九十四的蝣人。”
接着他轻声召喊道:
“破命。”
娑婆的第一场雪,下下来了。
白日还是晴空万里,出了一指天墟便瞧见天上乌云密布。
初冬的天气一眼一个样,外头气温骤降,眼见着就要落雨,阮玉山一路回宅子,一路思考九十四今日穿在身上的衣裳会不会太薄了。
一时又觉得在九十四出发前,他给人的衣裳刺得太破了些,挡不住什么风。
思及此,阮玉山命车夫加快了回程的速度。
纪慈果然留了人手尾随他的行踪,阮玉山用玄息略作感知,能被探查到的有三个,两个在西南方位,一个在正南方,统统是三阶以上玄境。
至于他探查不出的——纪慈身边大概还没有此等高手。
他撤下车帘,倾身向前敲了三下门框,马夫意会,在临近易宅后门的巷子里直接一拐,从正门进到一家门户大开的小店。
车马一入,小店立时关了门,将尾随之人甩在外头。
阮玉山自店中走向连通易宅的暗道。
宅子里已经没人了,云岫在替他整理今夜一指天墟变卖的所有财产,其余大小奴仆皆已乔装过后分批离开岛上,如今四方清正还剩云岫为他和九十四备好的马匹行囊,以及一只那罗迦。
奇怪的是,今夜的那罗迦似乎非常急躁。
一见着阮玉山便扑过来,围着阮玉山一直打转,要把人往外拉扯。
阮玉山盯着它。
他站在原地沉思片刻,扭头钻进屋子,看了一圈,果然不见原本靠在墙角的破命。
神器有灵,不得主召,不离原位。
破命消失,必定随主而去。
阮玉山打开院中暗门,直接翻身上马,自后山小道一路奔向主街。
天上下雪了。
阮玉山身上没沾到一粒雪片。
大雪落下的速度追不上他夜奔时耳边的猎猎狂风,如同食肆中的尖叫与恐慌来不及逃窜便被扼杀在破命的刀刃下。
当那串匆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这家死寂的食肆时,夜空中乌云散去,明月高悬。
大街上玉屑纷纷,空无一人。
九十四坐在食肆门前最矮的一级石阶上,身体后仰着,背部靠在数层坚硬的阶棱,像在四方清正的那把摇椅中,后方的石阶成了他胳膊支撑的扶手,是一个坐躺的姿势。
他的眉睫和双肩上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银雪,整个人仰头看着天上那轮月亮,乌长的卷发因他仰头的姿势垂到阶面,被积雪埋住了发尾。
破命静静地靠在他的肩上,刀刃处隐约可见一圈干涸的血迹。
九十四周身的石阶也覆盖着满了大雪,他似乎许久未动。
破命清寒的刀光将淡漠的雪色映照在九十四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像一尊生在雪里的雕塑,被人精雕细琢过,漂亮而无情。
大雪苍白,他也苍白;大雪融化,他也就化了。
阮玉山攥住披风抬腿下马,走过去,将那件厚重的貂毛领麒麟纹朱锦大氅抬手一挥,裹在九十四身上。
九十四的眼珠动了动。
他仿若将将回神,将放在月亮上的遥远目光缓慢地收回来,接着木然地挪到眼前人的脸上。
“阮玉山。”
九十四的声音带着一股还未褪去寒意的冷冽,他抬起在石阶上撑得僵硬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摸到阮玉山的下巴,确认此人真与他口中的名字对上之后,语气渐渐回了温,又点了点头,轻声道:“阮玉山。”
阮玉山半跪在九十四跟前,正低头一言不发地给人系着披风。
他宽厚温暖的手掌摩擦过九十四冰凉的下巴,手上动作麻利,把披风牢牢系在九十四脖子上,将人捂得密不透风:“下雪了不知道躲,跑到门槛上吹风——我是这么教你的?”
九十四的指尖停在阮玉山瘦削凌厉的下颌,他再次抬头看了看眼前的漫天飞雪,挑了挑眉,跟着阮玉山的话重复道:“下雪了。”
说完这话,他的睫毛颤了颤。
九十四终于眨了眨眼。
眉睫处尚未化开的积雪簌簌在他眼前落下,九十四视线低垂,声音在面对阮玉山时生出了一丝萧索和落寞:“阮玉山。”
他的指尖似有若无地在阮玉山脸上划动:“我也下雪了。”
阮玉山动作一顿,视线从貂领游走到九十四被刀光映照得透白的脸上,随即抓住九十四放在他脸上的那只手,捏在掌心揉了又揉,企图把自己的体温传一些到九十四身上。
他抬眼看向九十四身后,这才发现屋檐下方的角落里蹲着一个瘦弱惊慌的小蝣人。
随后阮玉山看向紧闭的食肆大门。
一滩粘稠的血液恰好在此时渗过门板与门槛之间的缝隙悄无声息地流淌出来。
他朝自己斜后方瞥了一眼。
那罗迦当即冲上前,用鼻子顶开了食肆的大门。
一具靠门站立的尸体因此砰的倒地。
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食肆大堂躺满了鲜活的尸体,地面已无处下脚,数不清的碗盏碎片浸泡在满地血水之中,蔓延到门槛的血液还散发着隐隐热气。
九十四另一只臂弯圈着破命,弯曲手腕,用指尖从袖口中抽出那把锃亮的匕首。
匕首很干净,九十四用完便擦过,一直放在袖子里。
他低声开口:“我用你教我的刀,杀了很多人。”
阮玉山波澜不惊地扫视大堂一圈,最后视线回到九十四身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色:“你做得很好,阿四。”
他没有做出任何质疑和责怪。
哪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阮玉山也没过问的打算。
以九十四的脾性,倘或哪天大开杀戒,死的人必定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九十四眉眼处的寒霜,又用手掌拂去九十四头顶的积雪,最后将九十四拥进怀里:“一个活口也不留——这正该是杀人的做法。这样很好。”
九十四把脸埋进阮玉山的胸膛,深深吸了口气。
他觉得阮玉山离开自己太久了,久到每次他想他的时候,对方都总是姗姗来迟,连阮玉山残留在自己身上陪他的气味也快被大雪冲淡了。
“还有一点,”阮玉山低下脸,用嘴唇蹭他的耳朵,眼神却紧紧盯着大堂中横陈的尸首,“大雪掩盖不了的痕迹,要记得用火烧。”
燕辞洲这场夜半突起的冲天火光隐隐照彻天际,食肆两侧的防火山墙几乎也被烧得失去了作用。
岛上唯一一个打更的更夫率先发现了这场意外,当火场外渐渐聚集的众人用整整一夜的时间扑灭大火时,东方已渐渐吐白,里面所有的尸体都变成了焦炭。
火势将去时,阮玉山正驰骋在前往穿花洞府的荒原上,准备去找那里的主人——钟离善夜。
九十四横坐在他身前的马背上,被他单手搂着,窝在他怀里补觉。
他们身后跟着一匹飞驰的骏马和一头浑身雪白的那罗迦。
阮玉山带走了那个小蝣人,小蝣人不会骑马,只能坐在那罗迦的背上,小心翼翼地匍匐着,不敢起身。
从月上中天一直到天色显白,阮玉山把行囊里的干粮分给了小蝣人,到斜阳黄昏时分,九十四终于在阮玉山的怀里苏醒。
他还没睁眼,先喊:“阮玉山?”
身下的烈马被人勒住缰绳,随后放缓了奔跑的速度,在平原上缓缓地踱步。
他听见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怎么?叫我名字跟断奶似的,戒不掉了。”
九十四不说话。
他叫阮玉山的名字本就不是为了说话。
最后一抹西斜的残阳照入他淡蓝色的眼眸中,九十四半睁着眼,歪头靠在阮玉山肩上,看着那轮残日逐渐滑落,忽然想起过往无数个类似的夕阳下,他和他的族人就这么等待着一轮一轮巨大的太阳日复一日地淹没在青黑色的夜空中,随后他们就会迎来短暂的休憩,或是永久的死亡。
“我不喜欢下雪。”九十四用脑袋在阮玉山胸前蹭了蹭,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蝣人都不喜欢下雪。”
他眨眨眼,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雪天,头上找不到飞鸟,地里也长不出蚯蚓,连一棵草,一块树皮都找不到。我们饿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听肚子叫到大天亮。”
阮玉山低下头,抱着九十四的那只手在九十四的背上来回轻轻抚摸着。
“下雪的时候,白天很短。但是雪太亮了,照得人眼睛痛。驯监不让我们休息,因为天总是早早地就黑了。我们的脚踩在雪里,晚上回笼子时,膝盖下方都没有知觉。”九十四望着远处在草地上觅食的三两牛羊,絮絮说着,“天太冷了,地下的牢房更冷,牢房里的笼子冷得让人骨头发痛。有时候在心里劝了自己的身体一夜,刚刚睡着,天又亮了。我们的脚才恢复知觉,又要踩进雪地里。”
说到这儿,他的脚动了动,无声地翘起来去追随偏斜的阳光,就像自己的身体跟随回忆去到了那些寒冷的冬夜。
“你知道吗?”他仰起脸,看着阮玉山,一只手隔着披风去抓阮玉山的衣裳,抓到了就扯一扯——明明阮玉山就看着他,他还是要扯一扯,“饕餮谷的雪很厚,比昨夜的雪厚上许多。每一个下雪的白天我们都盼着夜晚快些降临,可入了夜,又希望能到白天,那样至少能有太阳晒晒。”
阮玉山摸了摸九十四的脸,觉得很凉,于是用手一直捧着,又俯下去,用自己的脸和嘴唇蹭蹭九十四的额头。
他一直静默地听着。
九十四接着说:“我们就这样,盼了黑夜盼白天,盼着时间过得越快越好,快到饕餮谷该死的雪天早点过去。”
“可是饕餮谷的雪天很长很长,深秋的雪会一直下到来年春末。”九十四顿了顿,眼中漫上一种悲凉的情绪。
他抿了抿唇,似乎在压抑自己的情绪,末了再开口,声音中还是带着点哽咽:“总有很多蝣人熬不过去。”
“我们有的会用锁链勒死自己,有的胆子大些,会偷偷开了笼子的锁,跑去偷吃一点驯监的剩饭,或者从狗碗里抢两口吃的,能吃多少吃多少,吃到被人发现以后,再用磨得很锋利的石头割破自己的喉咙。还有的……生不如死。”九十四的眼角泛起红色,“我们白天在大雪里站了太久,夜里回去,腿总是又痒又痛。有的人痒得抠破了皮,挖出了肉,就分不清那是痛还是痒了。好多人痛得一直朝西边磕头,求长生天和凤神保佑。”
“可是我一次也没见到过凤神,也没见过长生天。听说笼子外有些种族也很信奉长生天,很久以前我们也在北方,也在马上,老人说我们自来就是跟他们信的,可是怎么长生天保佑了他们,不保佑我们呢?即便他们的长生天不保佑我们,那我们的凤神,为何也见死不救?”
九十四自嘲般的扬了扬唇角:“凤神不会保佑我们的腿不痛,更不会给饕餮谷的蝣人带来一个温暖的雪天。他们见不到凤神,腿一直痛,就一直对着长生天磕头,常常磕上整整一夜。你听过磕一夜响头的声音吗?最开始总是咚咚作响,又沉又实,后面头磕昏了,磕痛了,磕破了,就软绵绵的,可是从不停止。就像昨夜他们在厨房砍我族人的骨头。”
阮玉山指尖一颤。
“我原本不想杀人的。一个也不想。”九十四闭上眼,昨夜鼻息间经久不息的血腥气似乎又缠了上来,“这世上太多人砍过我们的骨头,我知道,我杀不完,也不能杀完。如果有人从一出生就被告知,蝣人是可以屠杀的,那他自小就会认为蝣人的死是天经地义。我不想杀他们,我只想纠正他们。可是知道,和看到,是不一样的。”
九十四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忽然明白了。纠正,就要从屠杀开始。如果拿不起刀,就没人愿意听我说话。说不了话,我的族人会被挂在墙边,装在袋子里,放在砧板上,变成牲畜,变成货物,变成任何人的盘中餐。”
说完这话,九十四久久地不再开口,只把脸往阮玉山的怀里蹭。
阮玉山捧住他的后脑,将他按到自己胸前,一遍一遍安抚似的顺着九十四后背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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