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罪过。
“严弋!”
身后传来呼唤,严弋先是一僵,道:“何事?”
“跟你说话呢,你倒是先转过来啊!”
严弋这才回过身,视线却也刻意回避,并未上移。
“看,我。”谢瑾宁不耐烦,“你是青蛙变的啊,我戳一下才跳一下。”
此番,严弋算是发现,那几巴掌是彻底将他与这少年之间的形势逆转。
如今少年在他面前不但不怵,还反客为主,丝毫未将他当年长的哥哥看待,倒像是个仆人。
关键是,被人使唤着做着这那,他竟然也没觉得不情愿。
奇了怪了。
“想什么呢,快过来帮我。”谢瑾宁跪在被间,努力支撑起身子,朝严弋张开双臂,“我挪不动了,你带我下去。”
他使唤人使唤得理直气壮,扬起下巴一副骄矜姿态,好似能被他使唤,也是那人天大的福气。
也得益于他那副好皮相,虽还未长开,眉眼间蕴着的秾艳如蓓,再过些年岁,定然会开放得烂漫,浑身气度无双,叫人一见倾心。
但前提是,他仍生活在那富贵锦绣堆中。
河田村气候多变,夏日时烈阳更是毒辣,炎热异常,也还好这小少爷没在那时被送回,否则晒黑都是次要的,怕是得被晒掉一层皮。
不过,小少爷的五官如此精致漂亮,若是晒黑了,也不会丑到哪儿去。
谢婶儿年轻时,应该也是位美人吧。
严弋走到床边,刚扶上谢瑾宁的臂弯,着急下床的后者就被薄被绊住膝盖,一个身形不稳朝他怀里摔去。
带着馥郁香气的柔软躯体落入怀中,扬起的柔顺发丝扫过脸颊,颈边,痒意随着血液流经四肢百骸,最后于心脏汇聚。
严弋浑身紧绷,手顺势揽住了那截细韧窄收的腰肢。
太细了。无论接触几次,他都只有这样一个感受。
谢瑾宁砸了个结结实实,肩头被坚硬的肌肉硌到,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伸出的手恰好撑在男人胸膛,掌心贴紧,隔着布料也能感受到火热的体温。
谢瑾宁天生体寒手脚冰凉,冬日必须得烧地龙,又弄几个汤婆子放入被窝,才能更安然入睡。
他心头有些艳羡,面上却拧起细眉,伸手锤了两下,低声嘟囔:“你怎么长的啊,还硬得像石头一样,硌疼我了。”
被他锤过之处灼烧似的发着烫,严弋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手环住谢瑾宁肋下,半搂半抱着将他挪至桌前。
桌上的板栗烧鸡还冒着滚滚热气,汤面上一层粼粼油光,光是看着便让人食欲大开,旁边黑漆肉块被切成薄薄数片,混在翠绿鲜嫩的野菜间,鲜咸交加,也别有一番风味。
一陶碗中放有几个窝头,比午时的颜色更为鲜黄,表皮也更为粗糙,除此之外,还有一碗单独的米饭。
回顾这几日的吃食,眼前这些算得上是一顿大餐了。
谢瑾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坐上木凳,下一刻却又痛呼着弹了起来,绷着脸瞪严弋。
刚才还对着桌子两眼放光,这会儿又生上气了。
还真是人不如吃的。
严弋认命地暗叹,去床前将皱成一团的被子抖顺,又折叠成软垫大小,垫在木凳间。
他攥着谢瑾宁的胳膊,耐心帮他调整坐姿,“再往前坐一些,身体前倾,把重心放在大腿上。”
瞥见腰身下,尽力后挪显得更为圆润饱满的部位,严弋像是被针刺中,飞快松开手,喉咙发紧:“好些了吗?”
谢瑾宁不舒服地哼了两声,眉头却舒展开来。
这个姿势是有些别扭,胸口都快挨到桌面了,但用大腿撑着,的确不会压到伤处。
他拿着筷子,夹起垂涎已久的鸡肉块,放到唇边,转头看向身侧还发呆罚站着的男人,道:“还要我请你坐下吃吗?”
“……知道了。”
闻着香,吃着也不错,鸡肉块切面整齐,大小形状刚好入口,炖得软烂脱骨,汁水丰盈,毛栗去破煮熟后口感软糯,清甜中带着鸡肉的鲜美。
未加八角香叶一类的佐料,仅凭食材本身的新鲜程度,也足够骨肉鲜香,风味诱人。熏肉切成片后的咸度分散开来,一口下去,油脂与烟熏风味的肉香在口腔中爆发,再配上清脆爽口的野菜,十分解腻。
即使碗中的米饭明显是陈米,颗粒感十足,谢瑾宁也吃得尚好。他咬了一口鸡肉,又塞了口米饭,塞得脸颊鼓鼓,咀嚼时眼眸微弯,一脸满足。
用余光注意着他的严弋心口一松。
新米还未收,家中粮食不多,他还担心这小少爷吃不惯陈米又会闹脾气。
还好,不算太难养。
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小巧舌尖在唇角一扫而过,卷走残余的米粒,吃饱喝足的谢瑾宁毫不吝啬夸奖:“手艺不错嘛,挺好吃的。”
也没想到会得到谢瑾宁的夸奖,严弋一愣,语气有些飘忽:“……谢谢?”
他抓的鸡,他做的饭,自己不过是随口一夸,还谢上了。
琥珀瞳孔转了转,谢瑾宁勾着唇笑:“不用谢。”
饱食后的面颊泛起红云,少年眸光璀璨,笑意明媚,一时之间显得半暗的屋内都亮堂了些,涂上层油光的唇瓣开合,晶亮诱人。
“如果天天都能吃到这个,那就更好了。”
几月前,是谢农将他从河边救起,带回了谢家。
他失了记忆,只记得自己姓名的发音,具体文字,家世籍贯一概不知。谢竹见他伤口并非寻常兵器所致,又来历不明,生怕他给河田村带来危险,让他尽快离开。
但谢农良善,观他不似恶徒之辈,又伤势严重,执意让严弋暂留在河田村,将他安置在谢家隔壁的破屋内,又掏钱为他请来郎中包扎。
严弋不知该往何处去,就顺势住了下来。谢农平日照拂他颇多,而他伤势好转后,没少出力帮谢家做事干活,以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他身手敏捷,孔武有力,没多久就凭借着自身的本领在河田村立了足。
谢家只有父子两人,谢竹在家时农活且有人分担,如今这小少爷来了,观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模样,显然是指望不成,看来他以后还得多帮帮谢家。
“真的就这一碗吗?”谢瑾宁从未接触过这些,自是不知一只鸡该有的份量,他失望地撇嘴,摸摸自己的肚子。
碗中的米饭吃得精光,板栗烧鸡也解决了三分之一,他腹中已然饱胀,想再吃几块也塞不下了,只得不情不愿地:“那好吧。”
严弋有心劝他:“不一定天天都能猎到东西,你再多用些。”
“我吃饱了呀。”见他也没吃几口,谢瑾宁道,“你吃饭怎么这么磨叽啊,我都吃完了。”
他皱皱鼻子,小声嘀咕,“又没不让你一起吃,你这样,怎么搞得像我让你吃剩饭一样。”
难不成是等谢竹他爹娘……回来向他们告状吗?
谢瑾宁蜷了蜷指尖。
他暂时不想见到自己的生身父母。
一是不知该如何该用何等态度对待,二是这里环境实在恶劣,他不可能一直住在这儿,等伤好了,他始终是要想办法离开的。
谢瑾宁放下筷子,严弋便开始动了。
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他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三两下就解决了两个窝头和半碟野菜,颇为豪放,毫不拖泥带水,吃相却一点也不显粗鲁。
刚还嫌他慢的谢瑾宁一抬眸,见他一口咬掉半个窝头,没嚼几下就吞入腹中。
他暗暗咋舌:如果一起吃,照这个速度,他怕是一点都抢不过这头饿狼。
“怎么不吃肉?”谢瑾宁狐疑地问,“你不会是,准备留给我吧?”
“嗯。”
严弋道:“饱了也能再吃点,你太瘦,该多长些肉,吃得多,胃口自然就大了。”
谢瑾宁看了看自己,又看严弋,对比两人的体型差距,好像确实比他瘦上许多。
可能他的大腿都没这人胳膊粗呢。
但他也不喜欢吃得鼓鼓的,胃会难受得胀气,不停打嗝。
长肉也不行。
城南家开酒楼的朱三公子就是从小胡吃海喝,长了一身能捏出油的肥膘,走起路来都震三震,实在难看。
试着把自己的脑袋安上去,想起那个画面,谢瑾宁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摆手:“罢了罢了,我觉得我这样挺好的。”
严弋没再坚持。
见他第三个窝头都吃完了,也没碰那碗肉一下,谢瑾宁用手托着脸,又开始胡思乱想。
让他别打的时候不停,这个时候怎么这么听话嘛,说不吃就不吃。
但是他捉的鸡,做的饭,他出了这么多力却一口没吃到,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怨言的吧,还有,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太自私了啊。
虽然说他打了我害得我受伤,是应该补偿我,但那也是我先扔碗……哎呀不提这个,要是他觉得我太过分了,后面不听我使唤了怎么办。
如果他不高兴了又打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他的呀,感觉他一拳就能把我打飞……
备受宠爱的小公子根本不会隐藏情绪,一张粉妆玉琢的巴掌脸上色彩纷呈,一会儿咬唇皱眉,一会儿瞥严弋一眼,又丧气地垂下脑袋。
严弋悄然放缓了咀嚼的速度。
谢瑾宁被自己最后的想象吓得又是一抖,睫羽快速眨动,堆起的颊肉随着手掌移开而抚平,却留下了淡淡红痕。
他一脸认真地看向严弋,澄澈的琥珀眸中,带着几分对力量的敬畏和微不可闻的讨好:
“严、严弋,你吃吧,我明天……我明天吃其他的也行。”
说完,他飞快抿紧唇线。
“嗯?”严弋眉心微动,“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我真吃了?”
“吃啊。”
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严弋唇角轻勾:“我吃得很多,等我吃完,就一点不剩了。”
“你好烦啊!”
谢瑾宁竖起眉头瞪他,“吃就吃嘛,这又不是多真珍贵的东西,以前我在谢家这些都……”端不上他的桌子。
还没说完,他一僵,神色瞬间萎靡下来,垂下的长睫遮挡住他眸中的情绪,“让你吃就吃嘛。”
尾音轻颤,低落的,委屈的,像是下了场淅淅沥沥的细雨。
气氛逐渐冷却,严弋吃了口半温的板栗,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他淡声道:“明天如果谢叔还没回来,我给你做其他的吃。”
好像从他醒来开始,就没见他提起过谢家的女主人,一直都是“谢叔”“谢叔”的,谢婶呢?
谢瑾宁有些好奇,但也不愿深思,他轻轻点头:“好。”
仍是兴致不高的模样。
这才第一天,慢慢来吧,总会适应的。
快速清盘,严弋将谢瑾宁扶到床边坐下,才开始收拾碗筷。
吃饱后胃里暖洋洋的,谢瑾宁面色变得红润,也安静了下来,看着男人忙碌的身影,他清清嗓子:“对了,我名为谢瑾宁,王旁瑾,宁静的宁,你记住了。”
“好。”
严弋擦完桌子,侧头,“瑾宁,瑾玉,安宁,是个好名字。”
“还用你说?”
谢瑾宁秀眉微挑,尖巧皙白的下巴扬起,“怎么样,我的名字是不是也比那个什么,谢竹好听多了。”
美玉可比竹子贵多了!
但只听严弋道:“依我所见,各有各的悦耳之处。”
谢瑾宁想听的哪里是这个答案,这人打了他就算了,连句好话都没有。
说句好听的哄哄他又能怎样!
一下没了交谈的兴致,他冷哼一声指着门,鼓起脸,“你出去,我要休息,不要跟你说了!”
严弋清理好一切,离开谢家回屋前,在屋内点上了蜡烛。
谢瑾宁侧身坐在床头,神情收敛,静静看着不远处桌上的烛火。
暖黄烛光倒映在那双秋水瞳中,暖意却没能驱散浓雾,反倒被琥珀包裹、封印。
夜晚的河田村格外安静,安静得连风声都被吞噬,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空洞,寂寥。
谢瑾宁从来没有一个人过。
在外他有朋友陪伴,回府有爹娘和哥哥陪着,还有一直跟在身边的阿和。禁足那几日,知道门口有护卫全天守候着,他也没觉得孤独,只是无聊。
就算是被赶回村,路上也有王致和一直陪着他。
而如今严弋一走,整个家里,便彻彻底底只剩下他一人了。
只有他以前寝房四分之一大小的房间,谢瑾宁白日里还觉得小,现在却又觉得大得可怕。
又大又空,连小小的烛光都装不满。
夜色驱走最后一丝天光,明月高悬,暮色清冷。
在这令人窒息的孤寂中,谢瑾宁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眼帘许久才眨动一下,带出的水珠挂在下睫,又“啪嗒”一声,落在被上。
都说饱暖思淫。/欲,他却又开始胡思乱想。
发泄过一回情绪,谢瑾宁其实没那么想哭,但在寥寥夜色的侵蚀下,防线一点点崩溃,他控制不住。
他控制不住地想,想远在京城的谢家人,想他们会因为送走自己而难过吗,还是会和谢竹相亲相爱,甚至……相处得比住了十六年的他更融洽?
想从小到大一直跟在他身边、没有分离过一日的阿和,想他是会被分去其他职位,还是去跟着谢竹,做他的书童?
想好友们发现他消失后会不会来寻他,还是将他的那份友谊,原封不动转移到谢竹身上,跟他称兄道弟?
哦,他又忘了,他拥有的这一切本来就该是谢竹的。
这该叫物归原主才对。
带着水汽的夜风飘进屋内,吹得面颊冰凉,谢瑾宁伸手一摸,触手湿漉,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他抱紧胳膊,只觉胸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呼呼地,争先恐后地往他身体里灌,要将他撑破。
谢瑾宁有一个秘密。
他从来都不是爹娘夸赞的珍宝,也不是哥哥眼里总是带来温暖与欢乐的耀日。
他只是一朵小小的,需要用爱和关注精心浇灌的花。
父母、兄弟、好友,他曾深深根植与于那块富饶膏腴的土壤,尽情绽放。而如今,他被连根拔起,移至荒芜黄土。
花瓣被粗暴地剥离,孤寂是斩断根系的利剑,谢瑾宁想,他好像快枯萎了。
“啊……”
越是不让自己回想,越多的记忆,细节,十六年间的美好回忆不由自主浮现,化作利刃尖刺在他的脑海中戳弄搅动。
谢瑾宁张开唇想要呼喊,却发现自己除了气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突然觉得好累。
要是他死在幼年发病之时,是不是就不会得知真相了?他这一辈子,短短的一辈子,也仍是顶着谢府小少爷的名号,到死也只会觉得自己还是爹娘的孩子,是大哥的亲弟弟。
才不会像现在,成了一个……
鸠占鹊巢的假货。
死在在他们的喜爱中,好过被弃之如履。
像是条离水之鱼,干燥空气如膜一般将他浑身肌肤紧紧包裹,口鼻也被罩住,无法呼吸。
“嗬……”
他撑在床沿,半边身子悬空,攥住衣襟的纤白指节渐渐上移……
黑斑吞噬光亮,瞳孔逐渐空洞,失去焦距。
重心不稳,即将栽倒在地的刹那,僵硬身躯骤然注入活力,谢瑾宁猛地翻身,重重倒在木床上。
身后伤处爆发的尖锐刺痛如铁板炙烤,痛得他面目扭曲,浑浑噩噩的大脑却因此清明。
似是如梦初醒,谢瑾宁脸色惨白,他飞快移开卡在喉间的手指,大口大口喘着气,又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脖子。
他刚刚是怎么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睡了吗?”
又是两声:“我是严弋,来看看你伤势如何,可还好?”
仍陷于濒死的恐惧中,谢瑾宁张着唇,气若游丝地呜咽两下,“我……”
声音比猫儿还轻。
五感敏锐的严弋神色微变,不等应答,直接推门而入。
只见横躺在床榻之间的少年神色恹恹,捂着脖子泪痕满面,宛如破碎珠玉,羸弱可怜,全然没了蕴着薄怒叫人出去时的肆意张扬。
他不过离开一个时辰,怎的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悬着的心神在偏头见到严弋时瞬间归位,柔软唇瓣不自觉地嘟起,谢瑾宁嗓音颤抖,泄出一声哭喘:“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难受死了。”
严弋立即上前:“哪里难受?”
谢瑾宁放开手,只见一道红痕横在那光滑的玉白脖颈间。
严弋正欲细探,谢瑾宁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用力下压,距离拉近。
深邃瞳眸中倒映着的人影眉心可怜地蹙起,瑟瑟发着抖,似枝头将落的蕊,他惶惶不安道:“我、我刚刚差点把自己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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