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是对辜家产生了感情。他舍不得詹伯,舍不得这座古旧的大宅子,最舍不得的是辜镕。
“辛实,辛实?”屋里头,辜镕醒了,像往常一样,催命似的开始呼唤辛实。
“来了!”辛实也马上应了。
拍了拍僵硬的脸,辛实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推门进屋。木屐落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悄无声息。
辛实一进屋,先走到桌边提起白瓷壶往辜镕惯用的白瓷杯里倒了杯茶,端到床边。
辜镕已经自己撑着自己靠坐在了床头,水杯递到面前,却不伸手,只微微掀起惺忪的睡眼。
他的视线先在辛实的新发型上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艳,随即目光下移,盯住了辛实秀挺的鼻梁,和日光落在红色嘴唇上的阴影。轻声地,他说:“刚醒,没力气,喂我。”
腿动了手术,关手什么事,这完全是耍赖,可辛实却也没表现得多么不情愿,生病的人是爱撒娇些,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回家这几日,辜镕老这么支使他,夜里也是,三番两次要把他叫到床上来,抱怨自己都快躺生锈了,不是让他敲敲背,就是让他给捏捏小腿,他对辜镕的这张大床都快比自己那张小榻还要熟了。
辛实熟练地往床沿一坐,一只细长的白手自然而然地伸过去攀住辜镕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肩膀上靠,另一只手则擎着杯子,杯沿靠近辜镕单薄的嘴唇,比杯壁还要白净的手指抵着杯底微微上抬,任劳任怨地还真就喂孩子似的给怀里这个比自己强壮上一大圈的男人喂起了茶水。
辜镕把脑袋从容地靠在辛实的肩膀上,这么柔弱的姿态,并不太像个男子汉,他也不管,闻着辛实身上清淡的茶香,慢条斯理地喝了一整杯的茉莉花茶。
喝完茶,辛实就松开了攀在辜镕肩膀上的手,接着抬起屁股,是个要起身的姿势。
手收到一半,辜镕的脑袋往后一靠,把他的手腕压在了自己的脖颈和床头高高的软枕之间。
咋还不让他走了?
辛实侧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辜镕。
他们离得很近,脸和脸大概只有两拳之隔,辛实甚至能看清楚辜镕左眼的下睫毛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红痣,辜镕,实在是个英俊的男人,凑近了看,他依然这么觉得。
这距离,换成个姑娘,该闹个大红脸了,可辛实是个男人,伺候辜镕洗澡都伺候过几次了,他没觉得他们离得这么近有什么不对,只觉得辜镕耽误事,埋怨地说:“别闹,我得放杯子。”
辜镕抬起了头,倒是不再禁锢辛实的手,而是将脸凑过去闻了闻辛实太阳穴边的头发,嗅完,也不离开,就挨着辛实的耳尖,轻声地笑:“真听话,这样多么好看,往后就到这家店里去修头发。”
辛实,由于还没做好准备要向辜镕告辞,从回来到此刻,一直处于一种心虚的情绪。听到辜镕提起“以后”,他更是心虚到了极致,因为谁也没他心里清楚,没以后了。
可辜镕还全然不知,把他的头发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辛实鼻子又是一酸,他心里想答应,想得不得了,可他哪里敢应下来,垂着眼皮,含含糊糊地说:“再说,再说。”
说完,他迅速从辜镕的床边站了起来,放好杯子,然后推来轮椅。
辜镕从身后看到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和通红的耳尖,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来日方长么。
手术后,膝盖内部会持续发炎,因此会有一段比手术前还疼的日子,而现在,辜镕正处于这样的日子。
从前弹片虽然卡在里头,但只要不用力,那么不管是将两条腿弯曲或者打直都没问题。可现在,由于辜镕的两个膝盖肿得像两个大椰子,那么之前那种把两条腿随意地搬来搬去,然后单靠上半身的力气腾挪座位的法子就不太好使了。
辜镕是不能允许自己长时间待在床上的,读书写字吃饭,他勉强能答应在床上干,詹伯买了块好的黄花梨,辛实花了一下午的功夫打了张可以架在床上的小几案出来,不起眼的一张桌子,但放得尤其稳,边边角角都打磨得十分光滑,是用了心的东西。
可是如厕和擦身,他非得下床不可。
他身高腿长,辛实不一定担得起他,担起来也得吃苦头,于是这抬上抬下的工作,辜镕只能另找个人来干。前院的仆人太粗鲁,他不想用,就打算让詹伯去外头聘一个专门的康复医生来照顾自己一段日子,别的不需要做,只要在他想上下轮椅的时候搭把手。
身娇肉贵的辜大爷好不容易迈出这步,愿意让旁人碰自己,辛实却有了意见,期期艾艾地说:“请个医生得花不少钱吧。”
辜镕和詹伯听了这话,纷纷地微微勾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看傻孩子似的看着辛实。钱算什么东西,辜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多得就快没处花了。
辛实也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小家子气,但他硬着头皮,就是想霸着辜镕,不想让外人碰辜镕。
他眼睁睁看着辜镕从成天阴着一张脸躲在院子里连门也不肯出变成现在能说说笑笑出门游玩,再到痛下决心即使活生生挨一刀也要尝试站起来,这个男人的痛苦、自尊、决心、勇气,他全看在眼里,像亲手养大一个孩子似的。
只剩最后这段路了,他也想搀着他走完,不想叫别人插进来。
自告奋勇地,辛实说:“别请人了,辜先生,你想去哪都行,我有力气,我能背你、抱你。”
詹伯在一边笑:“哟,这还争上宠了。”
辛实有点脸红,他可不就是像只猫儿狗儿似的在争宠嘛。
辜镕曾经叫辛实差点摔过,他是个生意人,绝不在一个地方栽两次跟头,可他深深地看了辛实几眼,想了半天也只嘀咕了一句:“不行别逞能。”
态度是种很爱惜自己身体、不大愿意叫他抱的样子,可辛实摊开两只手真要来抱他,他也没做什么拒绝,两只手飞快地就自动挂在了辛实的脖颈上,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辛实看起来瘦削,可到底是个年轻的男子,身上有一个正常男人的气力。辜镕骨架大是大,两条腿上却没什么肉,因此抱起来虽然吃力,但还没到没法承受的地步。
自打回家以来,辜镕去哪都是由辛实抱来抱去。今天也不例外,到了饭点,辛实主动地走到床边,接着张开了两只手,弯下腰来。
辜镕将两只修长结实的手臂环上辛实细长的脖颈,略微冰凉的脸颊贴上那段热腾腾的细腻脖颈,任由辛实抄起自己两条腿把自己从床上抱起来。
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辛实的头发香得厉害,是种古龙水的香,带着木头的气息。这气味是最近出现的,辜镕猜测大概是理发店赠送的洗发香波,这气味让辛实闻上去更像个男人,而不再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子,有点勾人。
辜镕的鼻尖在辛实后脑勺的发茬上蹭了蹭,忍不住挺起腰收拢两只手臂,更紧地抱住了辛实。
辛实的脊背很薄,叫辜镕直起身子这么突然一搂,眼前几乎就看不见路,视线全叫辜镕宽阔的肩膀挡完了,那截细腰,也像株小树似的,被怀里这个比他高大一圈的男人压得简直往后折。
一刹那,辛实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就讶异地“唔”了一声,很小的一声喘息,是被箍得太用力而情不自禁发出的声音。
辜镕是在欺负他呢,想对他干坏事,可他全然无知,两条细长却有劲的臂膀甚至把辜镕抱得更紧,笑着安慰他:“别怕呀,把心就放肚子里,这么多回我哪回把你摔到过地上。”
轻快的,带着点沙哑的男孩子声音就在耳边毛茸茸地扫,辜镕一听这声音,滚热的胸腔里像是叫人浇上了一泼油,轰的一声,彻底有些把控不住了。
他的喉结吞咽了一下,把头抬起来,眼睛幽暗地盯着辛实秀挺的鼻尖和水红的嘴唇。
这时来到了轮椅面前,辛实弯腰把他轻柔地放在了轮椅上。
两个人的胸膛有一瞬间轻轻互相撞了撞,十九岁男孩子的胸膛,贫瘠,单薄,简直没什么可遐想的,可辜镕心里却狠狠躁动起来。
他真想做一回混蛋,让辛实再把自己弄回床上去,然后趁辛实不注意,直接把辛实拽到床上,至于拽上去以后想对辛实做些什么,他不敢再放任自己往下想,一想就浑身发烫口干舌燥。
前几日,只要尽量不看辛实的脸,他都还能保持体面,今天不知道怎么,或许是辛实今日香得不同寻常,他无耻地有了反应。
辜镕难得这么急切,辛实刚把手从他腰间抽回,还没直起身子,他就朝着人家喊:“拿条毯子来。”
他两只手的手肘架在轮椅扶手上,宽大的手掌则搭在大腿根的上方。他是想拦一拦,别叫辛实看到,心里头再多不堪言说的想法,他没打算这么唐突地拿出来给辛实看,这太下流。
这大热天的,“毯子?”辛实慢慢直起身,迟疑了片刻,说:“盖毯子能管用吗?该憋坏了……要不我先出去,你,你自己弄一弄,弄好了叫我,我们再去吃饭。”
原来他早看见了。
辜镕顾不得尴尬,脸色僵硬霍然抬头,正好瞧见辛实由于不敢看他而羞怯扭开的侧脸。那张俊秀的面孔上,从腮边到耳根全是桃花似的粉。
辜镕先是颇恨铁不成钢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又清了下嗓子,故作镇定地道:“躲什么,吓着了?”
辛实不太情愿地把头扭了回来,自上而下地瞥他一眼,然后默默摇摇头。这场面上次他见过一遭,已经吓不到他了。
他是觉得害臊呢,方才他把辜镕放下来的时候觉着大腿被什么硬物不小心碰了一下,原先他以为是轮椅的扶手,现在发现,不是的。
没被瞧见的时候辜镕还要点脸,提心吊胆地总想着遮挡遮挡,被瞧见了,尤其辛实比他还羞窘,他的心里突然蠢蠢欲动起来。
他瞥了眼辛实,这小子,眼珠子乱转,看左边看右边,就是不敢看他。
难堪的同时,辜镕忍不住心猿意马。尽量忽视身体的异样,他有些迟疑又有些躁动地问:“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没起来过?”
没起来过算什么男人。辛实忙转过头来脱口而出:“谁说我没……”一瞬间,他和辜镕对上了眼,他的声音瞬间弱下去,可强撑着,不自在地慢吞吞说完,“不就那么回事嘛。”
辜镕眼也不眨,就那么仔细地盯着他看,有种玩味的情态。
辛实的脸蛋更红了,蚊子哼哼似的,说:“可我也没大白天的就……”
叫他这么轻轻地、带着埋怨地一瞟,辜镕禁不住也红了脸。他心里也恼火呢,好一会儿了还是老样子,没见消下去一点,辛实又不肯给他拿毯子,挡都没法挡,他简直是进退两难了。
窘迫到了这个地步,辜镕也不要脸了,干脆就那么敞着腿跟辛实说话:“你知道?知道还傻看着我做什么?这会儿没办法出门,你先出去。”语气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辛实觉出他的尴尬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辜镕脸红,顿时感到有些稀奇。
他有点想乐,可怕辜镕发脾气,于是努力屏住呼吸,压低嗓子说:“要不要我帮把手?”
辜镕古怪地抬起了眼,辛实注意到,辜镕的额角不知什么时候青筋毕现,看上去在忍受某种折磨。不是那种痛苦的折磨,而是快活的折磨。
这种似痛非痛之色让他冷淡的面孔显出了另一种英俊的色彩,带着点虚弱和赧然。
辛实直直地望着他,感觉自己有点着魔,不该继续盯着辜镕看的,可他就是想盯着他看。
“你能帮什么忙,你想帮我……弄?”说这话时,辜镕喉咙发痒,自己也有些匪夷所思。
弄什么?
辛实的面色空白了一瞬间。日光透过万蝠纹样的窗一格格地投进屋里,空气里的微尘在光束里慢慢地漂浮,稍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粉白的面孔爆发出了一种极度羞窘的红。
他连连往后蹭了好几步,躲远了,憋了半天,手向后撑着桌面,哆哆嗦嗦地道:“你瞎想啥!我是想问你要不要我帮忙拿个毛巾,完事了,好,好擦手!”
他是好心,可叫辜镕这么一捣乱,顿觉说什么都不对了,说什么都感到心慌,呼吸都不大畅快。
说完,他在这里待不下去了,扭身冲到浴室里拿了块棉毛巾,出来以后往辜镕怀里一扔,随即丢下辜镕一个人待在屋里,逃命似的踩着木屐跑了出去。
辜镕眼睁睁看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游鱼似的从门缝里掠了出去,那么恼羞成怒了,辛实还不忘把门死死关上了,像是生怕他耍流氓的场面让别人撞见。
被抛在原地,该恼火的,辜镕却没生气,反而哑然地笑了笑。他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块还带着辛实体温的棉巾,不是笑辛实的生涩,是笑自己自作多情,笑自己想得太美。
辛实一走,那股香气也散了。这时候,但凡要点脸面的也不该再想那档子事,该平静下来了,可辜镕非但没觉得好一点,呼吸反而更加地急促。
那截细腰,天真的俊秀面庞,水红的嘴,不住地在脑子里晃。辜镕这才终于发现,跟什么香味都没关系,压根不是那回事,他就是想要辛实了,换个别的人,再香他也没这个念头。
没有香气做幌子,辜镕再也怪不着别人,就只能怪自己。
他伸了一只手进裤腰里。由于此刻不是个好时机,做这事时他是紧紧蹙着眉的,动作也十分粗鲁,是个速战速决的意思。
可没多会儿,他情不自禁地就想到,辛实就在一门之隔的外头,大概正红着脸局促地在外头走来走去等他完事。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孔上突然泛起一股潮热的兴奋。
辛实在檐下等了能有一刻钟,等得简直有些焦急。
他很少碰自己,夜里燥得睡不着的时候才会偶尔干一次,就是有,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
外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林的飒飒声,但辛实心虚,一想到一墙之隔的僻静里屋正在发生什么事,想到那双写字翻书的大手正放在哪里耸动,他感觉自己也热了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乱蓬蓬的,好像能从风声里听到辜镕粗声喘息的声音。
半晌,辜镕心满意足的低哑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辛实。”
刚做完那事,他出口第一句话就是喊他的名字。
辛实有些心惊肉跳,简直替他害臊。他轻轻推门,拘束地进了屋。怕辜镕没穿裤子,他的眼睛都不敢抬,招呼更是没打一个,缩着肩膀直接冲到浴室里拿毛巾,投到水里,颤着手打湿了,拧干。
拿了湿毛巾,他踩着虚浮的步子正要往外走,路过镜子,看到自己的脸红得不像样,就好像替辜镕做那事的人是自己似的。
他吓了一跳,赶紧放下帕子,掬了一捧凉水使劲拍了拍脸,接着拿衣裳下摆擦干脸颊,等脸上热气退了,才匆匆忙忙出去,走到辜镕面前。
谢天谢地,辜镕还有点人性,没露着两条光腿在外头。
“擦擦手。”他闷声哼哼,将手上的热毛巾递到辜镕面前,故意不去看地上那块被人用过以后揉得乱七八糟随意一丢的棉巾。
舒坦完了,辜镕锋利的眉眼间有种宁静的疲倦,辛实瞟了一眼就不敢看了,站在一边看他擦手,辜镕的两只手十分修长,不像拿枪的手,更像拿笔的手,每次他拿着黑色的钢笔慢慢地在纸上写,辛实都能看入迷。
辜镕的手指很洁净,没看见什么他不该看见东西。
意识到自己居然想在辜镕手上找到做坏事的痕迹,辛实觉得自己也挺不要脸,匆匆扭开脸,连辜镕的手也不敢看。
慢条斯理地,用热毛巾仔细地把每根手指都擦干净后,辜镕懒懒地把湿毛巾递还给辛实,若无其事地说:“饿了,想吃饭。”
发泄完就饿了,好像做了多大的体力活似的。辛实在心里发牢骚,嘴上却老实,说:“我先收拾一下。”
他蹲下去,利索地把地上那块脏棉巾拿起来,转身,拎着棉巾往浴室走。
辜镕看他那架势,像是打算把棉巾洗一洗留待下次再做使用,立马有点不忍直视,扬眉制止:“都弄脏了,还留着做什么,扔掉。”
辛实低头看了看,没忍住犯了穷酸毛病,这些棉巾都是好料子,比做衣裳的料子还软和,用一次就丢,太可惜了,“洗洗就干净了,又不是毒,你自己的东西你还嫌弃……”
辜镕眼珠子往辛实手上瞟,一只细长的白手,就那么拎着擦拭过他身体的毛巾,他一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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