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哄堂大笑,有人张嘴就骂辛实不要脸,说他是个兔爷,男娼。
辛实额角有道青紫的印子,是刚才推搡间被别人用手肘打的,听了陈耀祖这话,两眼几乎能喷出火来。他不会骂人,因此叫人骂了也不知道怎么分辩,只是憋得两颊发青,又往前冲去,是个要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大汉当然再次伸手来挡他,嘻嘻笑着,像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两个人正要撞上,辛实却突然止住步伐,方才的莽撞失控全然消失了,脸色变成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眨眼间,他灵巧地把腰一弯,一条鱼儿似的从大汉腋下钻了过去,直扑到陈耀祖面前。
钱显然是无法再要回来,可他不能白受这委屈。
陈耀祖原本还抱着手呵呵地笑,见他带着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愤怒的牛犊似的倏然到了自己面前,心道不好,这小子分明是在扮猪吃老虎,故意装出一副气疯的样子,其实心里憋着坏要来揍他呢。
他的脸色猛地一扭曲,下意识转身就想躲。
辛实速度奇快,人还没到陈耀祖跟前,拳头已经攥了起来,他用了吃奶的力气,照着陈耀祖的侧脸猛地砸下去,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虽然瘦得厉害,手上的力气实则却大,当即,一道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头错位声传来。
这拳只为出气,辛实毫不恋战,打完立即收拳,转身,冲着左边没人的空处窜出去。
陈耀祖的脸都被砸歪了,被后头看热闹的小工及时搀住才没栽倒在地,晕头转向地,他气急败坏地朝地上狠狠吐了口血,血里和着两颗牙。他尖叫一声,扭过脸鼻孔大张正要反击,却见辛实早就拔腿跑了,一道消瘦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了街角。
辛实蹲在自己屋前的井边搓衣裳,当时那一跤摔得太狠,又是白衣裳,污泥染得太深,他拿胰子搓得脑门直冒汗也没搓干净。
越忙,越是事多,不远处詹伯走了过来,近了,喊他一声:“辛实,头家醒了,正找你。”
辜镕传唤,在什么时候都是大事,不能耽搁,否则去了就得见到一张阎王似的黑脸。辛实忙将衣服往盆里一丢,朝詹伯说了句谢谢,把在凉水里泡得发皱的手掌胡乱在衣摆上擦了擦,就往辜镕的院子走。
詹伯瞧见他额上的伤,吃了一惊,连忙问他怎么回事。
詹伯是真心心疼他,辛实就不愿意瞒他,闷声把来龙去脉说了说,越说越觉得后悔,后悔下手没再重些,那可是他的全部家当。
詹伯听完十分愤慨,说:“明日我去替你要,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受到关心,辛实像冰天雪地喝了碗热汤,浑身暖洋洋,可詹伯年纪这么大,他怎么能真让老人家替自己去要钱,万一又打起来,出事了怎么办,忙制止道:“算了,别去了,他也被我打得不轻,牙都掉了两颗。”
人活一口气,那一拳他揍得斩钉截铁,当时心里就想到,这钱必是再也无法要回来。
打了人,有理也亏三分,那确实是不好再去。詹伯没再坚持,对他有些另眼相看,忍俊不禁地“哟”了声:“瘦胳膊瘦腿,你会打架?”
辛实腼腆地笑了笑,说:“兔子急了也跳墙。”话没落音,想到今天有人骂他是兔爷,皱了皱鼻子,眼神黯然,又不笑了。
辜镕起来后依旧是看书,偶尔提笔写字,除了辛实惹他生气时他会瞟两眼辛实,其余时候从不曾正眼瞧过辛实,因此一直到亮灯时分,也没发现辛实受了伤。
马来亚蚊虫多,八点左右,辜镕吩咐辛实去熏香。
香是现成的香棒,手指粗细,筷子长短,用洋火点燃了,往屋内四角的香炉投进去,起先是一阵浓郁的艾香,燃了片刻,夹杂出少许檀香,令这个仍浮热的初冬之夜平添许多宁静气息。
阅读到九点左右,辜镕要沐浴。
辛实一整天都还应付得当,这会儿却有些坐立不安。不是害臊,都是男人,辜镕有的他都有,而是一种无知带来的不知所措。
詹伯说过,辜镕沐浴不需要人伺候,只需要给他把香波浴巾和睡袍准备好,放到他伸手能碰到的地方,再把水放好就行。
可浴室他进去看过,好些东西他见都没见过,就说那两扇壁橱里的瓶瓶罐罐吧,洗头洗脸洗身净须的分别各有一样甚至好几样。他自己洗澡,从头到脚就一块香皂,每次很珍惜地只敢用一点点;澡巾也是一块,都是街边担货郎卖得最便宜的那种,不敢想这么多的玩意单只是给一个人用的。
更别提墙角那张巨大的珐琅瓷浴缸,他傻了眼,根本不知道怎么用。詹伯在辜镕用晚饭的时候教过他一回,浴缸上头有水龙头,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排水时先开哪个口后开哪个口,他当时双眼迷瞪,光顾着点头,也没怎么记住。
忐忑半个晚上,该来的还是要来。
把辜镕用得着的东西按规矩在浴缸边上放好,辛实试探着开了水龙头,不用怎么费劲,就有花花的水从锃亮的管口淌出来。放了许久的水,浴缸的底都快被水铺满了,还是没热。辛实的脑门都快冒汗了,没办法,太晚了,又不好跑出去问詹伯,只好硬着头皮去问辜镕。
辜镕显然有些不满,眉毛又皱了起来,黑沉沉的眼睛觑着他,欲言又止半天,到底还是记得自己在白天答应过辛实,在辛实第一回犯错时不骂人。
耐着性子,他叫辛实把自己推到浴室,亲手示范了一遍如何使用浴缸。
热水哗啦啦放了出来,浴室里很快氤氲出热腾腾的雾气,辛实眼也不眨,看得仔仔细细,等水放得差不多,又把轮椅推到浴缸边用来更衣的辜镕椅子边上,蹲下来准备帮辜镕换位置。
刚握住辜镕的脚踝,辜镕冷不防开了口:“你的额头怎么了?”
辛实茫然一抬头,一道横在左侧太阳穴的淤青完整地显露出来。
隔着淡淡的雾气和明亮的黄色电灯光,辛实和辜镕平静的目光对视上,或许是光太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辛实竟然破天荒觉得,辜镕淡漠的眼神里好像有那么一点点的关心。
他忙说:“不小心撞到门框。”因为不习惯撒谎,说完以后心一虚,立马低下了头,并且摆出一副“我很忙”的架势,伸手把辜镕的脚从轮椅的踩踏板上挪到青色的瓷砖地面。
他愿意跟詹伯抱怨,是因为詹伯是真心实意站在他这边替他着想。可辜镕,这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假如叫他知道自己今天在外头打了架,说不定会认为他是个善于惹麻烦的人物,从而辞退他。
辜先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规矩,辛实有时候真感觉他比小孩子的胳肢窝还敏感,许许多多的小事,别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他却触之即怒,因此他实在是怕了在他面前说话。
辜镕却没叫他糊弄过去,盯着他,徐徐地说:“哦,撞到门框?我怎么看着像是被人打了,拳头打的?还是胳膊撞的?”
辛实背后发冷,突然想起,面前这个男人可是个曾号令过千军的军官,刀山血海下来的活阎王,怎么可能看不出拳脚伤,自己在他面前撒谎,简直是关公面前耍大刀——献丑。
静了静,他含含糊糊地抬起头,叫辜镕足以看清自己的脸,接着郁闷地说:“也没什么,”因为还想要点男人的面子,他不敢正眼看辜镕,却不知道自己这副半遮半掩的样子落在别人眼里,其实是个十分委屈而可怜的面孔,“那天把我抬到将军坟的那伙人偷拿了我的钱,我今天去找他们讲理。”
辜镕轻轻咀嚼了一下他的用词:“讲理?”
辛实脸皮发烫,说:“这不是没讲成嘛。”
辜镕侧身微微弯腰,伸了半个手掌进浴缸,似乎在试探水温。水龙头里未流尽的水珠缓慢地规律地滴落进水面,在透明的水面上泛出一圈圈小涟漪。滴答声里,辜镕把手收回来,边拿过身旁的毛巾擦手,边慢慢地问:“你没说你是我的人?”
听这意思,他不怪他在外头惹麻烦?
辛实倏然抬眼看向辜镕,见到辜镕面色温和,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由于放松了下来,他的语气不免带了些抱怨的意思,像是回到从前跟大哥告状:“他们知道,我早说过我在辜家做事,可他们不信。”
辜镕顿了顿,说:“在哪里出的事?打人的是马来人还是中国人?叫什么名字?”
辛实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歪头瞧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怪异,介于惊喜和匪夷所思之间。过了会儿,他忐忑地说:“辜先生,你是要给我撑腰?”
辜镕觉得他的问题很孩子气,心里莞尔,嘴上却不答,只说:“在雪市,还没有人敢不把辜家放在眼里。”
原来是觉得下人受了欺负,让他这个主人非常没面子。
虽不是在袒护他,可至少没怪他,这就算好事了。不讨厌,就是满意,辛实又想起詹伯的话。
他眨了下眼,忽而笑了,很轻松的一个笑,小声地说:“算啦,你都不出门的,还给我撑腰呢……我没事,他们偷我的钱,还打我,可我也打回去了,没吃亏。”
辜镕有些不满,觉得自己像是被看轻了,说:“你不信我可以为你出这个头。”
辛实还是笑,忙说:“我知道你有能耐,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可为了这点小事,没必要啊。”大不了他打今天起不出门。
是没必要,还是不想同他扯上瓜葛?换成别的什么人,就是低三下四地来求他,也要他心情好了才会去施舍一点点好心,怎么到了辛实这里对他这么避之不及。辜镕疑心自己遭到了敷衍,眉毛又皱起来,漠然道:“别再让我问第三遍。”
辛实看他脸色一沉,语气凉飕飕,立马收起笑容,老实地说了陈耀祖等人的名字籍贯。
辜镕似笑非笑,说:“哦,中国人打中国人。”
辛实也觉得丢人,嘀咕说:“中国人很好,他们这样的少。”
问清原委,辜镕不再跟他废话,叫他到门口去等。
辛实赶紧出去了,没走远,把门关上,就靠着浴室外头的花砖墙边站着,脑子里念头很乱,想不出来辜镕会怎么替辜家找回面子,是找人去恐吓陈耀祖,还是以后都不把辜家的生意给他们做呢。
不管怎么样,他在心里做出期望,要是能顺便把他的钱也要回来就好了。
以防辜镕夜里要用人,辛实夜里不能回自己的屋里,他睡在外间,同主人卧房隔扇墙,里头有什么事只需喊一声,外头他就能醒。一张小木榻,三尺宽,刚刚好够他睡。
前半夜睡得好,辜镕不打呼,也没叫翻身,外头虫鸣蛙叫,辛实窝在被子里只露个上半张脸,乌浓的长睫偶尔颤一颤,连个梦也没做。
后半夜,他被连续不断的闷哼声吵醒。
一开始他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福州的家里,家里是平房,爱闹老鼠,他一般不爱搭理,因为家里的粮食都藏在床铺头,老鼠不敢爬上来。
翻了个身,他又继续睡,转瞬才发现不对劲,福州的屋子外头是几家人共用的晒谷轩敞,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叫,只有冬天不下雪的马来亚才有这样喧嚷的夜晚。
他猛然醒了,急忙翻身下床,没来得及没开电灯,窗外淡淡月色映照下,趿拉着木屐,推门匆匆走到辜镕床边。
单薄的绸被下,辜镕正侧着身体蜷曲着颤抖,宽厚的肩膀和细窄的腰拉成一道紧绷的线条,眼唇紧闭,面色苍白,出了一脑门汗。
辛实大惊,忙探身推他的肩膀,轻声问:“辜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辜镕并不回答,一耸肩膀把辛实的手从自己肩头甩下去,接着睁开水淋淋的眼皮,狭长的眼睛锋利地盯着他,咬牙叫他滚出去。
辛实瞧他这样,险些也急出一身汗,哪里肯走。夜里暗,辜镕看不见他的口型,他干脆大声嚷嚷:“我睡你屋就是来照顾你,你别逞强,哪里难受快告诉我,我真急死了。”
辜镕正好是左耳对着他,叫他吼得一时噤声,径自忍耐半天,感觉到被子边缘已经被辛实攥在手里。他既局促又恼怒,心里总有种直觉,假使自己再不坦白,辛实可不会顾什么主子佣人的,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就会来掀他的被子。
为了避免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掉,半晌,他终于哑声开口:“腿疼,我腿疼。”
腿都坏了,没感觉了,歪在两边没法动弹,咋还会疼?
辛实先是一愣,看到辜镕冷汗涔涔,也顾不上多想,两只温热的手伸到单薄的丝绸毯子底下去找辜镕两条腿。
先摸到的地方是膝盖,瘦得可怕,几乎只剩下骨头,他忙顺着辜镕滚烫的皮肤往下捋,手很快落到小腿上,也是瘦,皮肉薄薄地附在骨上,正在强烈地痉挛。
原来是抽筋。
“辜先生,你咋骗我。”辛实没忍住笑了,他站在床边弯下腰,边卖力地去按压辜镕的小腿肚以让他紧巴巴的肌肉得到放松,边抬头扫一眼辜镕,“你的腿还能抽筋,还能痛,压根没坏,这不是挺好的。”
辜镕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听到这句话,淡淡的月光下,他回过头去,疼得发红的双眼猛地撞进一双干净灵秀的漆黑双眼。只一眼他就看了出来,这个怕他、却还总是喜欢往他面前凑的傻小子,眼睛里是真心实意的惊喜和高兴。
他是真盼着他好。
多少个夜里,都是他独自咬牙苦撑过来,此刻,两只不大却热乎的手在他两条腿上揉搓,把他冷冰冰的骨头都几乎揉得发热。这股穷追猛打的劲儿比抽筋还疼,疼过之后却是难以言喻的痛快,叫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舍不得躲。
辜镕长长吸了口气,在这样一个宁静无助的夜里,第一次有种想诉苦的冲动。半晌,他哑声道:“我的腿中过弹,膝盖里现在还有四个弹片,不能使劲,一使劲就疼。”
那得多难受啊,辛实的手颤了颤,心里泛出一股苦楚。从前他喉咙卡了鱼刺,才半个钟头都疼得受不了,喝了大半碗醋才把鱼刺吞下去,那种上不来气的感觉简直跟死了一回似的。只是一根细小的骨刺都这么痛苦,别提骨头里卡了弹片。
难怪辜镕的腿明明没彻底坏掉却不敢随意动弹,那一定是种时时刻刻的折磨。
辜镕说完话,感觉腿上的那双手倏然抽离了被窝,那种根植于骨头缝里的疼随着辛实的离开很快再次渗上来,他的心头也跟着一凉。
其实腿还难受,但辜镕却没做声,半张面孔重新埋进丝绸软枕里,慢慢地想,辛实一定是被吓着了,到底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没见过腥风血雨,突然听见别人谈起连天的炮火,怎么可能不畏惧。
下一刻,他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双手往床铺中间强横地推了一把,接着身旁的床铺往下塌了塌,那双有力的手再次伸进他的被窝,把他两条腿从被窝里拉出来。
他惊愕不已,忙不迭瞪大眼睛回头看,是辛实爬上了他的床。
一瞬间,辜镕突然明白了什么,刚才辛实把手抽回去大概不是害怕,而是嫌弃他太占位置,腾出手是为了把他往床里头推。
这个大胆的佣人,现在正端端正正地盘坐在床沿,清秀的面庞在月光下有种羊脂玉一般的光泽,表情是躲躲闪闪的腼腆,瞧着老老实实,可是手却那么强势,不容拒绝地抬着他的两条小腿往自己的盘好的腿上架,动作轻轻柔柔,像是生怕他疼。
打横架好了,兴许是怕风扇的风太凉,将丝绸毯子又盖了上去,两只手就那么在被子底下又开始替他揉小腿肚,从腘窝到脚踝,仔仔细细,没有放过任何一处皮肉。
这不是一个佣人的本分,简直是种父母对儿女的关照,妻子对丈夫的心疼,是一份将心比心的爱。
辜镕的眼神直直望着辛实被薄汗打湿的侧脸,心里震撼得近乎于惶惑。因为不知道辛实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对辛实就没有这么好,甚至辛实伤了一整天,他都没有发现。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辛实,想说话,却喉咙干哑,不知道该说什么。
“辜先生,这时候你就别骂我了。我是想让你舒坦些才上你的床,站在床边我都使不上劲。”辛实余光瞟见他在看自己,吓得立刻就要跳下床,可是硬着头皮忍住了。
他不敢看辜镕,又怕辜镕听不清他说什么,于是梗着脖子半抬起一张脸,眼皮却垂着,叫他足以看清自己的嘴,自己却不用看他现在是个什么神情。
说完,没听到辜镕应声,只听见深深浅浅的呼吸声。
不讨厌,就是满意。
念咒似的,辛实现在心里只要嘀咕着这句话,就放松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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