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树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琢成闭上嘴,纳闷地说:“……我哪里得罪他了吗?”
赵靖拍拍他的肩,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圣心难测。娘娘,现在知道皇后不好做了吧。”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一点也不错。杨嘉树抖着腿颤颤巍巍地行走在陡峭狭窄的台阶上,看着蜿蜒向下的山路,心里总是有一种恐惧,一种脚下踏空滚落山崖摔成肉饼的恐惧……走了十几二十级台阶,忽然开始下雪,不再是那种银点飞屑般的小雪,而是鹅毛一样的大雪。
此时杨嘉树开始后悔,万一雪越下越大,石阶被雪淹没怎么办?但是走都走了,这时候再上去岂不是很没面子……杨嘉树咬咬牙,强撑着继续往下走。
他已经感到很疲累,尤其是双腿,刚经过一轮上山的摧残,这时候一个屈膝、一个抬腿都显得万分吃力,更不要提大雪带来的心理、视力压力。又走了一段距离,杨嘉树的忍耐力达到极限,此刻什么班花,什么镜头盖,什么顾琢成都被他抛之脑后,他只想赶紧掉头,回到山顶和同伴们汇合,意外就是这个时候发生——
杨嘉树本来想调转方向,往山顶走,但是睫毛上的落雪遮挡住视线,他一时有点分不清哪里是上山、哪里是下山,一只手还要护住相机——他不由感到懊恼,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下山,为什么要带着相机下山,为什么非要找该死的镜头盖……忽然间,杨嘉树想到什么,他拉开羽绒服的拉链,往胸前的口袋一探——
果然,镜头盖好好地躺在那里。
“……”杨嘉树把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转身,往上爬——也许是气急攻心,也许是心不在焉,总之前他不在状态,脚下没有踩到落点,就这么摔了下来。
还好台阶不是直的,他摔到一侧的树丛里,滚了几圈,然后被一颗干枯的树挡住了。右脚扭了一下,钻心地痛,更多地是丢脸,噢对了,相机!好几万的相机呐,杨嘉树费力地坐起来,悲催地发现相机镜头好像碎了……他欲哭无泪,心想现在该怎么办。
他试图站起来,但是一只脚扭了,另一只腿好像磕到台阶,膝盖那里又麻又痛,也站不起来。他开始感到惊慌,遭了,腿不会断了吧……听说腿断了最好不要乱动,免得造成二次伤害。难道只能被动等待救援了?
杨嘉树开始寄希望于路过的游客。
但是等了几分钟都没有人路过,可能是见雪太大,上山的人原路返回,而下山的人都从另一条线走了……杨嘉树摸出手机,纠结要不要给赵靖发个信息,让他下来救自己……但是告诉赵靖,顾琢成也一定会跟下来,然后就看到自己这么丢人的模样……
杨嘉树果断收起手机,心想还是缓一缓等下自己走上去吧。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雪就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杨嘉树的身上也都是落雪,他又痛又冷,整个人狼狈极了,坐在雪地里像只柔弱而又惊恐的动物。
这样下去我该不会被冻死吧,杨嘉树想,然后又开始后悔自己刚刚干嘛不及时联系赵靖,给自己找罪受……他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结果发现手机竟然不能开机了,什么情况?温度太低了?
“……”见过有人蠢到把自己玩死吗,杨嘉树就是。
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同伴们没人发现他不见了吗?就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来找他?今天真的要冻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他绝望无助之际,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呼唤:
“嘉树!”
杨嘉树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那声音变大了,穿过重重飞雪抵达自己的耳蜗:
“杨嘉树!”
声音好熟悉,杨嘉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顾琢成!
杨嘉树的心砰砰跳着,期盼地望向声音的源头。
片刻后,从漫天大雪里冲出来一个人,直直朝杨嘉树走来。他的身上、头上都是雪,神色焦急步履匆匆,杨嘉树想开口叫他小心一点,台阶很滑……但是还没张开嘴,喉咙就哽住了。
顾琢成什么都没说,只是快步走下台阶,来到杨嘉树面前。
“你……”杨嘉树开口,嗓音是沙哑的,带着并不明显的哭腔。
顾琢成蹲下来,一边帮他拍去衣服上、头发上的雪,一边问道:“摔倒了?”
丢脸、懊悔、自责……种种情绪在杨嘉树的心间翻滚,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很想哭。
“能站起来吗?”顾琢成说,然后一手架着杨嘉树的胳膊,一手揽着他的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嘶……”杨嘉树的痛觉系统好像被激活了,左脚踝钻心地疼,身体一软,差点又栽倒在地。
顾琢成几乎是拖着杨嘉树来到石阶旁,让他先在台阶上坐着。太脏了,以前干干净净的杨嘉树现在脏得跟个在下水道的耗子似的,连头发上都是泥土。顾琢成让他坐好,不要乱动,然后弯下腰,仔细地擦去他脸上的碎雪、泥土、枯树枝……甚至还有两行没干透的泪水。顾琢成很贴心地没有戳穿他,擦完脸颊,又替他整理头发,杨嘉树特别配合,一动也不动,任由顾琢成的双手在自己身上肆虐。
他只是看着顾琢成,一眨也不眨。
他感觉一双大手温柔地抚过自己的脸颊、额头、鼻梁、嘴唇,这双手的主人很认真,似乎手里捧着的不是一个蠢的要死的人的脸,而是一件价值千金的宝物……杨嘉树觉得自己配不上顾琢成如此认真的对待,刚刚他还诅咒顾琢成这辈子都谈不上恋爱……多卑鄙啊。可即便这样,杨嘉树也不想要撤回这条诅咒,除非……除非……
他恋爱的对象是我。
杨嘉树这样想着,然后感觉心像被一柄利箭射中一样,抽搐着疼了一下。
鼻子下面一凉,有种摩擦产生的疼痛,杨嘉树意识到是顾琢成在替自己擦鼻涕……脸一瞬间爆红,杨嘉树扭过头,说:“可以了……”声音像蚊子一样,细不可闻。
顾琢成举着手,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递给杨嘉树:“帮我抽一张出来。”
杨嘉树回过头,很自觉地抽出纸巾,裹在顾琢成的手指头上,把自己的鼻涕擦干净……真的很丢人,如果不是他此刻脚疼不方便,早就头也不回地跳下悬崖了。
“怎么弄成这样的?”顾琢成这时候才问杨嘉树,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关心。
杨嘉树垂着头,手里攥着刚刚擦完鼻涕的纸巾:“就不小心,踩空了……”
“那你这也太不小心了。”顾琢成说,心里一阵后怕,要不是自己下来得及时,真不知道杨嘉树还要在这里呆坐多久,这人也真够傻的,不知道打电话求救?报警也行,就这么坐着一动也不动,是打算求香山的神仙来救自己吗?
杨嘉树见他话说一半就不说了,不由得又是一阵羞愧,后半句想当然不是什么好话,说不定他觉得他蠢、笨,死要面子活受罪……
顾琢成忽然背朝他半蹲下来:“上来。”
杨嘉树一愣:“……啊?”
“上来,我背你。”顾琢成把脸扭过来,说,“你这样还能走路吗?”
“……哦。”杨嘉树犹豫了会儿,忍着疼站起来,趴到顾琢成的背上。
顾琢成背起他,掂了掂:“抱着我的脖子。”
“……哦。”
顾琢成背着杨嘉树上山。
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有一双脚承载着两个人的重量、落在台阶上的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轻盈的、雪落下来的声音。
杨嘉树搂着顾琢成的脖子,偷偷用脸蹭了蹭他的头发,有点刺,有点痒。他没忘记刚刚心被利箭穿透的感觉,在以前他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是现在,或许他可以为这支箭命名,就叫它——丘比特之箭。想到这,杨嘉树的脸一片通红,心也失控似地狂跳,困扰他许久的谜题终于在今天解开,原来……原来我喜欢他啊。
怪不得……怪不得我对他的占有欲这么强,强到从小到大任何一个朋友都比不上;怪不得,他一靠近我我就双腿发软、呼吸困难……怪不得,明明他是个男人,我却觉得他漂亮、美丽,甚至用任何形容美的词汇来形容他都不过分……我做梦会梦到他,一有空就想他,甚至没空的时候也要抽空想他……我嫉妒所有试图靠近他的女孩子,妄想吸引他全部的注意力……我早该想到的!除了爱情,还有哪一种感情是如此令人魂牵梦萦、魂不守舍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可以忽略他的性别……
“你抱我那么紧干什么?要喘不过气了。”忽然间,顾琢成停下来,对杨嘉树说,“松开点,箍得我脖子疼……”他愣住了,感觉脖子里淌进一股热流……杨嘉树,哭了?他顿住,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该把杨嘉树放下来吗?他踟躇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前进,也顾不上脖子被勒得疼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事也掉眼泪,羞不羞啊。”
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掉眼泪?杨嘉树这样想,然后更难受了,眼泪十倍汹涌地掉下来:“你懂什么……我相机镜头摔坏了,好几万呢,我心疼,呜呜……”
“……那确实值得哭。”顾琢成咋舌,“什么镜头要好几万啊?换个便宜点的呗,或者拿去修一修。”
“不行,这个镜头我用习惯了。”杨嘉树一边抽噎一边说,用顾琢成的衣服擦眼泪,“而且徕卡相机就是要配徕卡镜头,这叫从一而终、坚定选择……”杨嘉树大概是昏了头,开始胡说八道了。
“好吧,你有钱你就买。下次可不要这么冒失了,镜头事小,万一我这次没下来找你,你是不是就冻死在这儿了,多可怕啊……”
杨嘉树抱他抱得更紧了,“多亏有你……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请我吃饭?”
杨嘉树不太高兴:“我的命就值一顿饭?”
顾琢成笑了一声:“那你说,你想怎么报答我?”
“我得好好想一想……”
“商量一下,能不能松开点,你这样弄得我喉咙很痛,咳咳……”
很快,放寒假了,杨嘉树急吼吼地买了凌晨五点钟的机票回广东,大晚上开始爬上爬下收拾行李,赵靖路过,说他:“你是一天都不想在学校待啊?这就收拾行李回家了?”
杨嘉树“嗯”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说:“回去过冬啊。北京好冷,又干,待不习惯。”
“都快两年了还没习惯?”赵靖靠在衣柜上,正在吃苹果,一双利齿把苹果肉咬得“夸吃夸吃”响,“那你毕业后打算回广东?继承家业?”
“那么远的事,还没想过。”杨嘉树合上箱子,眼睛下意识往某人的床位那里瞄,“那个……顾琢成呢?怎么一晚上都没看到他?”
“咦?”这可真是稀奇,连体婴的其中一个竟然问哥哥去哪了——什么时候做的分体手术?还是说——吵架了?赵靖的八卦雷达“唰”地一声竖了起来,“你俩感情终于破裂了?是你变心还是他出轨?奸夫是谁?快快交待!”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玩笑话,杨嘉树却莫名心虚,耳朵悄悄红了,“你别乱说,他下午说去图书馆,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才问你的……还有你说话能不能文明点,什么奸夫□□的,真的是好难听。”
“我靠,杨嘉树,你最近是不是读书读多了,想起来自己是个文化人了啊?”赵靖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变了,你果然是文科派来的奸细!2608的叛徒!”
杨嘉树拿过桌上的手套,往门口走:“那我走行了吧。”
“你去哪里?都快十点了,等下别被关外面了。”
“我去买个东西,马上回来。”
其实杨嘉树只是觉得胸闷,透不过气,想出来吹吹冷风罢了。
腊月份,是北京最冷的时候,每次早八杨嘉树都很想死,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去教室就好了、去教室就好了……然后在到达教室之前成功被冻成冰棍。现在是晚上十点,寒冷比起早八点不遑多让,杨嘉树戴着帽子、裹着围巾走在下午刚堆起的积雪上,皮靴子踩得雪地嘎吱嘎吱响,他漫无目的地走,学生们都在宿舍躲避寒冷,只有他,迎着雪往黑洞洞的教学楼走。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就这么没有方向地走,等回过神,他已经站在图书馆的门口了。
这个时间,图书馆早就关门了。
“……”杨嘉树仰头看着图书馆紧闭的大门,无声地叹了口气。他踏上台阶,往里走,拐向左侧的廊道里,然后摘掉手套,掏出手机。
他给顾琢成发微信。磨磨蹭蹭地编辑好消息,按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紧张……他会不会嫌我烦?
对话停留下下午三点钟,顾琢成说要去图书馆,杨嘉树很不理解:“都考完试了还去图书馆干嘛?”
顾琢成说:“跟同学约好了。”然后就匆匆走了。也没说去干什么,没说跟谁去。“同学”,哪个同学啊。杨嘉树很想问,又觉得是不是管太宽,因此就没回了。
但是现在……图书馆都关门了,他不回寝室,干嘛去了?现在这个社会很复杂的,即使是人高马大、看起来很能打的男人出门在外也是有危险的……身为室友,最起码得关心一下吧。
杨嘉树捧着手机,思前想后,犹豫着把消息发出去:
“你干嘛去了?怎么还没回寝室?”
顾琢成没有立即回复,杨嘉树把手机塞回口袋,一只手紧紧攥着,这样手机震动的时候他就能第一时间察觉——
“嗡”地一声,杨嘉树的手腕都被震得发麻,他掏出手机,顾琢成回复道:“在外面吃饭。怎么了?”
杨嘉树的心难以抑制地变得喜悦,很奇妙的,他竟然有种不敢立即回复顾琢成的感觉,生怕他的一举一动把这个人惊扰了、像鸟一样飞走了。他小心翼翼地,用状似开玩笑的语气说:“为什么不跟我说,背着我偷偷出去潇洒。委屈/。”
“哈哈/。我同学聚会啊,不方便带你来。”
“我也没说要你带我。”杨嘉树的脸都快被冻僵了,心却像要飞起来一样轻快,“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烧烤。你要吗?给你带点。”
“来得及吗?”
“来得及。”
“那好吧。”杨嘉树得寸进尺,说,“我能点菜吗?”
“批准。”
“我要吃蒜蓉鸡翅、烤茄子、烤花菜、五花肉……”杨嘉树一条一条地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到顾琢成说:“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杨嘉树这才停下点菜的手,扁扁嘴,说:“我明天就回广东了,一整个寒假不见,不得好好宰你一顿啊。”
顾琢成很惊讶:“这么早?之前不是还说要多待几天吗。”
杨嘉树说:“太冷了,我受不了,回去避寒。”打到“冷”字的时候,他的身体彷佛有所感应,在寒风中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顾琢成:“我去给你打包,等着我。”
杨嘉树的鼻尖冻得通红,从鼻孔里淌出两条透明的鼻涕出来。他傻站在原地,盯着两人的对话框,忍不住从头到脚开始感到羞涩。
杨嘉树是个在感情方面特别迟钝的人。
从小到大,对他表达爱慕的女生不在少数,甚至从杨嘉树上幼儿园开始,就有可爱的小女孩说要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可杨嘉树没有一个喜欢的。他觉得她们庸俗,喜欢他只是喜欢他的外表,而不是他的内涵——哦,有一个明确表示过喜欢他的文采。
这个女生杨嘉树印象还蛮深刻的,她是体育生——丢铅球的,夏天穿短袖的时候会露出粗壮的肱二头肌。她的嗓音也粗,性格也粗——粗枝大叶的粗。
杨嘉树挺喜欢跟这一类人交往,他们直接、爽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像杨嘉树——心思细腻,情绪敏感,用现在的话说,叫内耗。杨嘉树喜欢跟简单的人相处,因为他自己也会变得简单,有一段时间他跟这个女生很亲密,甚至去她家吃饭、玩耍,杨嘉树从来没有往其他方面想过,直到有一天女生问他:“嘉树,那个,你知道第四爱吗?”
杨嘉树不懂,好奇地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女生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满脸通红,整个人都局促起来:“额,你也不知道啊。我、我昨天在杂志上看到,觉得很奇怪,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没关系啦,我改天去查查资料好了。对了,你要吃冰淇淋吗,今天有点热……”
从那以后,女生就变得怪怪的,老是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他。杨嘉树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怎么了,但女生表示没事,只是考试压力太大,然后就投入到紧张的练习中去了。没多久女生转学,杨嘉树偶然间在上网的时候了解到四爱群体,一瞬间顿悟——她不会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