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十乌穿越了,穿进了连男主名字都不记得的生子文小说里。
作为书里和男主门不当户不对,有着娃娃亲婚约的凤凰男赘婿,男主靠和他成亲获得了掌管家族生意的机会,大展身手,成为古代商业传奇。
而他野心勃勃,心比天高,妄图插手男主家产业,却屡屡惨遭打脸,最后只得了一纸和离书和亿点补偿费落魄离场。
这是什么天选开局,有吃有喝有大房子,没有夫夫义务,分手后还有大笔银子,这个男主能处。
果然,成婚当晚,眉眼清冷,神色严肃的男主拿出了一纸契约。
契约结婚?安十乌悟了,作为古代文盲他看都没看就签了字, 接下来坐等男主提和离,喜提大额分手费。
婚后第一年,他捂着仿佛有些瘦了的腰子感到了无比的虚弱。
婚后第三年,他看着男人微鼓的肚子,愈发的心虚。
婚后第五年,他看见男人的大侄子背后怒骂自己”凤凰男“,不安好心。
婚后第七年,安十乌“凤凰男”身份曝光,一手神技引得人人追捧,呼风唤雨好不风光,大侄子傻眼了,原来真的是凤凰男啊,可他本来应该是自己的未婚夫啊。
内容标签: 随身空间 甜文 对话体
主角:安十乌,俞钦 ┃ 配角:无 ┃ 其它:穿书,主攻,年下
一句话简介:智者不入爱河,之后老婆真香
立意:合适的爱人会站在对方的前途里,逆境中相互扶持,成就最好的彼此。
“今日下午到蓉城,中午船不靠岸。”
船夫的一声嘹亮高呼,安十乌因为晕船昏昏沉沉的脑袋逐渐清醒。
坐着船摇摇晃晃了半个月,终于快要落地的喜悦,让人觉得船舱里难闻的酸臭汗味和煮鱼的腥味都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天知道为了逃跑,他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钱才托人坐上这艘船,再耽误几日他恐怕真的就要乞讨了。
船上的其他人显然也和安十乌同样的心情,原本寂静的船舱瞬间热闹起来。
“小郎君,我看你天庭饱满,双目有神,有文曲星之气象,怕是日后要了不得了。”一个潦草的老头儿在安十乌身边坐了下来。
安十乌揉着额角的手一顿,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所以我有状元之才。”
本该自己的话被别人抢先说了,老头噎了一下,可察觉到周围人偷偷觑过来的目光,他很快扬起了高深莫测的笑:“你是来考云明书院的书生吧?”
“你自小读书颇有天分,家中举全家之力供你读书,可惜如今家中出了意外,长辈尽失。”
“而你又被亲戚迫害,不得已出逃。”
老头摸了摸有些潦草的胡须,轻描淡写:“你有一小劫,度过后文运昌隆,若度不过只怕要汲汲营营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安十乌闻言扬了扬眉,静静地打量着这老头儿。
他对面坐着的老大娘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激动,大声道:“小郎君,老神仙真的很厉害,你可一定要听他的。”
“之前我钱丢了就是老神仙帮我找到了,那可是我孙子的救命钱。”
周围众人霎时间都朝这边看过来:“什么老神仙?真的吗?哪里有老神仙。”
“没什么,一个骗子。”安十乌看了一眼老太太,对着众人语气平淡。
那些人不但没有失望,反而露出兴奋的神色。
因为前朝供奉国师,动摇国本,结果被揭穿国师其实是个骗子,所以新朝引以为戒,严厉打击妖道神婆之类,算命老神仙这一套在当朝根本摆不开。
就算民间少有信奉,也大都是偷偷摸摸,今天难得遇见一个。
见好不容易盯上的羊羔崽子不上钩,老头语气有些急:“小郎君,你可要想好了再说,我可不是骗子,难道我刚刚说的不对吗?”
这话里话外已经带了几分威胁,安十乌神色未动。
他看着老头身后以包围姿态朝自己围过来的两个男人,抬眼,勾唇,抓着老头的手向后一扭。
“哎呦……”老头没防备扑通一下半跪在甲板上,痛呼出声。
安十乌挑眉,手上愈发用力:“怎么样,老神仙有没有算出来自己今日有血光之灾,还有牢狱之祸?”
老头拧了拧胳膊,少年不算健壮的胳膊仿佛铁臂箍得人生疼,他心中后悔不迭,自己不该将豺狼错当成绵羊:“快放手。”
他一早就注意到安十乌了,穿着普通,在这满船形形色色的人中,一看就是乡里少年。
但他容色俊朗,身形挺拔,满身松弛自若的气场,让他看起来格外出众。
老头见过很多这样的人,贫家富贵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而他之所以挑安十乌下手,不过是看他确实话题感十足能够引起大家关注,且年纪又小应该好忽悠。
选在船上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点,又一路耐心观察铺垫了半个月,老头当然是打算干票大的。
却不想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这边的冲突很快引起了船家的注意。
如今这个世道能在水路上行走的哪个不是见多识广,他们或许之前对老头熟视无睹,但既然有人揭开了,再置之不理他们也是要惹上衙门注意。
眼见着几个船夫拿着木浆围住老头,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嘈杂中仿佛死了爹娘一般的惊呼格外明显:“缺德坏心眼儿的骗子,我大儿子的束脩全被骗走了。”
这一声仿佛引动了什么机关,好几个老爷子直接围住骗子,推搡着让他还钱,有个看起来性格格外彪悍的直接将骗子搜身,总算帮大家拿回了钱财。
“还好小郎君机敏,要不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给家里人交代,我家老婆子要念叨死我了唉。”安十乌旁边坐着的老大爷心有余悸,但依旧十分友善的给安十乌挪了迎风的位置。
看不出这彪悍的大爷还是个怕媳妇儿的,安十乌有些好笑。
老大爷却一改路上的沉稳寡言,对安十乌十分热情:“小郎君,我看你孤身一人出门,是来蓉城求学吗?”
自从几十年前朝廷里的大官告老回乡在这里开办书院,又教出了许多人进入朝廷,这里就有络绎不绝的人前来求学,安十乌模样确实斯文无害,来求学的概率很大。
安十乌只笑了笑,但其实他是来找他的金饭碗的,就是原身的娃娃亲对象。
半月前他被一个花盆砸中了脑袋,再睁眼就来到这个世界了,这里是安十乌从未听过的朝代,更确切的说是一个男男生子文世界。
在书里,他是一个贪心不足,狼子野心的白眼狼,是早期男主身边清高自负的炮灰赘婿。
安家和男主家本是同乡,两位老爷子年轻时关系很好,安老爷子性情保守,而虞老爷子果断有冲劲儿。
正是这样互补的性格,当初被朝廷抓壮丁时那么多人客死他乡,只有他们从尸山血海中走平安归来,娃娃亲自然也是在那个时候定下的。
后来靠着当兵得来的银钱,安老爷子在家乡置办田地,教养儿子读书,而虞老爷子出去闯荡,谁能想到他后来那么争气,竟挣下了偌大的家业。
多年过去,两家早已云泥之别,男主当然不愿意和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娃娃亲对象成婚。
只是面对格外固执的爷爷,男主只好答应,并以此为条件提出参与家族生意,自此在家族和商场有了自己的名字。
原本踌躇满志的原主却连云麓书院都考不进去。
嫉妒让人头脑发昏,原主浅薄狭隘的性子再不遮掩,男主对他忍无可忍,两人和离后男主和一位才华横溢,性情温和的男人成了婚,两人相互扶持,恩爱一生。
至于原主,安十乌只记得书里说他最终只能拿着冷冰冰的银子悔不当初。
乌十安一点都不嫌弃银子冷,只需要成个婚,就能摆脱现在的麻烦,不用履行夫夫义务,分手后还能得到大笔银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停船靠岸,安十乌看着远处河堤上搬运工扛着麻袋行色匆匆,河的另一岸莺歌燕舞,红袖招展。问了一路终于在城北的一座大宅院前停下。
七阶之上三间房开门,中间是正门,漆红色的大门透着高门大户的威严,门旁两座石狮子张牙舞爪,无疑不显示着主人的高调与富贵。
也怪不得原主哪怕被人嘲讽是赘婿也不愿意从这里离开。
眼看着门内守着的小厮不知道多少次看过来。
安十乌想了想,从衣服的内侧拿出一张契书。
这大概是两位老人当年醉酒时写下的,字迹龙飞凤舞,满纸大部分都是共度患难的情谊。
只有最后一小段写了两家若有合适的后辈就结成娃娃亲的约定。
他捏了捏手里薄薄的契书,上前寻小厮递话。
守门的小厮注意安十乌好半天了,见他过来,先是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开口问道:“你有什么事儿吗?”
安十乌好脾气的笑了笑:“小哥,我家爷爷与虞家老太爷交好,这次我来蓉城,想要拜访一下虞爷爷。”
小厮将信将疑,安十乌又从荷包里拿出一枚残缺的铜钱:“这是信物,我是从民和乡来的,我爷爷是安云杉,和虞老爷子从前是邻居,劳烦通报一声。”
提起民和乡小厮点了点头,拿着那枚铜钱转身进了府,不多时领着一个身形微胖眼神精明的婆子出来。
那婆子微微抬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安十乌:“就是你要找我家老太爷,你有什么事情吗?”
安十乌眯眼,声音不疾不徐:“贵府的规矩可真奇怪,客人有事拜访要先向一个下人汇报,还是我眼拙,莫不是你是这府里的当家奶奶。”
婆子脸色一变,捏着手帕强装镇定道:“你也不用给我老婆子下马威,要是人人都能见我们老太爷,这虞府成什么地方了。”
“乡下破落户,打秋风打到我们这里来了,你最好赶紧走,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婆子骂的很难听,安十乌不动声色,心下不免狐疑,无论是那本书还是后来虞家对原主的安顿都证明虞家家风还算不错。
这个老婆子敌意未免太大了些。
略过婆子,安十乌看着她身边眼神闪烁的小厮,又看着门后深深庭院,心里明白这事情没有自己想的这样简单。
就在安十乌琢磨着在哪里可能堵到虞老太爷的时候,一辆精致大气的马车缓缓在门口停下。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腕间一颗鲜红的小痣娇艳欲滴。
第2章 装神弄鬼
马车里出来一个年轻男人,他微微俯身,侧脸如玉,长睫垂下淡淡阴翳,整个人似冰雪般清透孤冷,抬眸间却有一种无端的压迫感。
安十乌暗暗猜测来人身份,就看见刚才还口气冷硬的嬷嬷瞬间变得局促起来:“公子,您回来了?”
来人淡淡嗯了一声,扫到几人对峙的场面:“怎么回事?”
“没什么……”王嬷嬷支支吾吾,下意识看向安十乌。
男人蹙眉,目光从安十乌身上略过:“娘怎么样了?”
“老夫人从今早起来身体就不舒服,中午喊着头晕,夫人正在陪着。”
男人疏淡的眉目微沉,转身就往府里走。
安十乌听着两人的对话,心底对男人的身份有了猜测,二十岁上下的哥儿,又是府里的公子,。
他该不会就是男主吧?
眼见男人就要进门,安十乌顾不上多想,上前几步:“虞公子,我从民和乡来,想拜访虞老爷子,爷爷故去前特意叮嘱有机会替他看望旧友。”
民和乡是虞老爷子老家,那里有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这么多年虞老爷子很少回去,可那里也有相互扶持的故人。
虞钦脚步微顿,转身抬眸:“你是?”
对视间,那双狭长的凤眸仿佛洞穿人心,安十乌抿唇:“我爷爷是安云杉,从前和虞老爷子是邻居,我是安十乌。”
王嬷嬷没想到这个乡下破落户胆子这么大,竟然还敢找上公子,连忙出言打断:“公子,您还是快去看看老夫人吧。”
虞钦淡淡看了她一眼。
王嬷嬷瞬间哑了声。
他果然没有那么好搪塞,安十乌将手里残缺的铜钱递给虞钦:“我能去拜访老爷子吗?我有些事情想和老爷子商量。”
虞家的情况显然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这次要是不能抓住机会,再想见老爷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虞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将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还给安十乌:“跟我来。”
王嬷嬷还想再说什么,安十乌已经跟在虞钦身后进了府门。
她狠狠地跺了跺脚,像只无头苍蝇般原地转了好几圈,这才匆匆离去。
安十乌则没想这么多,只要能见到老爷子,一切才有可能。
看着走在正前方背影如松如柏,笔挺中直的男人,安十乌心思略定。
他看起来真不像一个哥儿,无论是气质还是处事方式,一看就是长期处于上位,习惯了发号施令。
可来到这个世界半个月,安十乌也做足了功课。
哥儿虽说外形和男子没什么不同,但额间或者腕间有血红色小痣,身形力气也较一般男人弱势,他们如同女子一般有生育能力,也同女子般被圈养在家中。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男主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想要当家做主为自己发声,反而是世人眼中的异类。
安十乌欣赏男主,对未来几年的生活也多了几分期待。
虽说这碗软饭他是打定主意要吃的,但和这种理智冷静,善于权衡的人相处起来会更轻松,等他们双方都达到安定理想的状态就一拍两散。
他绝对不会像原主那么碍人眼,心底有了打算,安十乌越发平静怡然。
虞家不愧是蓉城大户,一路走来亭台楼阁蜿蜒不绝。
即将进入内院,虞钦仿佛想起来什么,终于瞥了一眼身后的安十乌,就见眉目清朗的少年郎眉眼含笑,惬意闲适的姿态。
他简朴甚至称得上褴褛的衣衫与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格格不入,却不见一丝局促拘谨,树荫下的斑驳打在他白皙俊挺的侧脸,着实有些晃人。
虞钦视线微顿,刚想要说什么,西侧的院落,下人神色匆忙,来来回回奔跑不停。
虞钦侧身,声音微沉:“慌什么。”
拎着水桶的小丫鬟看到虞钦神色更加慌乱,直接转身跑了。
安十乌主动开口:“你先处理事情,我这边不着急。”
虞钦看向安十乌,略颔首:“我去看看。”
目送他进了院门,安十乌百无聊赖的靠在柱子上,事情到了这一步算是很大进展,只是今日这情况要敲定下来恐怕不容易。
原主自尊心那么强怎么可能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当赘婿,他后来变成那副偏激敏感的性子,他那两位好叔叔婶婶也要担很大责任。
民和乡听起来是个宁静祥和的地方,可实际上那里民风封闭野蛮,宗族势力盘踞。
原主奶奶去世后,他叔叔婶婶给原主说了一门亲事,是当地乡绅家的胖闺女,人有些痴肥,三十多岁了还养在家里。
原主心高气傲当然看不上那样的姑娘,可叔叔婶婶早收了钱,成婚当天一把药捆了原主。
很长一段时间,原主都像是一头配种的公猪被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精神和□□折磨让他几近麻木。
哪怕后来找机会偷偷跑出来,他也不敢回家,而是靠着乞讨一路到了蓉城……
那段描述落在纸上,安十乌匆匆一瞥,可带入己身只让人觉得窒息。
旁边院落一阵巨响打断了安十乌的思绪,他站直身体望着那处浓烟四起眉头轻蹙。
西侧院,墙上、树上,满院的符纸迎风飘荡,形状疯癫的道士手拿长剑,嘴里念念有词。
虞钦眸色清寒:“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很少对下人发火,今日这般,本来就忐忑的下人瞬间跪了一地。
虞老夫人坐在院子角落的椅子上,她看起来很年轻,风韵犹存,只是神色郁郁,见虞钦回来立刻站起身。
旁边的小丫鬟立刻扶了一把:“老夫人,您身子还没好,小心点。”
虞老夫人动作一滞:“没事,多亏了高道长,我这会儿好多了。”说话间她状似疲惫的抚了抚额头。
“母亲,朝廷有规定,不允许招这些假道士,而且我不希望你拿身体和我开玩笑。”虞钦语气严厉。
只是一个照面自己的谎话就被拆穿,虞老夫人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她定了定神色:“放心,我已经交代了,不会让人知道的。”
“钦儿,高道长是真正的高人,和那些骗子不一样。”
她紧紧握着虞钦的手:“等他做完法,你就能摆脱诅咒……”
“什么克夫克家黑寡妇,我儿命格贵重,是他们福薄。”虞夫人语气愤懑。
安十乌刚进门就听见了这么一句,神色未变,目光下意识落在虞钦身上。
此刻他有九分确定这个男人就是后面执掌虞家,在商界呼风唤雨的男主了 ,这心理素质,被人当面说克夫,黑寡妇,他眉眼都没动一下。
在那边摆弄了半晌的老道士这时候将一枚铜钱大小的辟邪铜券递给老夫人:“夫人,这恶鬼作恶多端,我修行不佳,只能借助师傅孕养的法器”。
他手上白色拂尘指向虞钦,神色沉肃:“请公子将法器置于掌心,待法器吸足了公子身上的怨鬼诅咒,届时我会将其打入地狱,让你免遭桃花黑煞,只是你这姻缘注定免不了波折。”
安十乌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满桌子的符纸,火光四溅的油锅,原本翠竹茵茵幽静清雅的小院因此乌烟瘴气。
虞夫人神色一松:“没关系,好事多磨。”只要不像之前定一个死一个,哪怕艰难些,她也总能为虞钦找个知冷知热的人。
到了这般地步,这老道士竟然还敢当着自己的面蛊惑人心,虞钦脸色微不可察的一沉:“来人,送官。”
虞夫人心下一慌,还是出言制止:“我不准。”她紧紧的盯着虞钦,揪住心口的衣襟:“无论如何这次必须试试,要不然我死了都不安心。”
虞钦仿佛凝结冰霜的眸中一闪而逝的无力,安十乌轻轻扬眉,再厉害的儿子也抵不过老母亲,只是这母子两人性子相差太大了。
他原本还奇怪男主二十多还没成婚,感情是他本身就婚事波折不断,这才让原主捡了漏。
说起来今天要不是这个男人,他还没有这么容易进虞府,日后多半还要仰仗人家,这个时候再冷眼旁观未免有些不地道。
“夫人说的真本事是什么?”安十乌走到油锅旁,锅中热油翻滚,桌上还摆着热气腾腾的油炸小羊崽。
他指尖捻了捻桌角遗落的白色粉末,将荷包里一颗花生扔下去。
安十乌之前存在感太弱,以至于大家闻声望去,看到的就他随意将手伸进翻滚的油锅当中。
虞钦瞳孔微缩,脑海中闪过方才不过几分钟就被煎熟了的小羊羔。
与此同时另外一声暴怒的惊喝倏然响起:“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
安十乌眉梢一挑:“你是说我触碰到了你的地狱吗?”,说话间不紧不慢将花生捞出来递给虞钦:“要尝尝吗?老家特产,只是还有些生。”
虞钦眉心凝了凝,一旁的侍卫王康一把将老道士按倒在地,干脆利索的堵住了他的嘴。
虞老夫人脸色泛白,惊疑不定的看向安十乌。“你是哪里来的后生,那样滚烫的油锅,你怎么做到的?”
安十乌浸着油渍的指尖在日照下显得清透,这双手毫发无伤,那枚花生外壳也颜色未变。
虞钦拍了拍惊魂未定的母亲,捻起湿漉漉的花生,一语道破:“这一锅油只是看起来滚烫。”
他们被老道士率先生祭煎煮活羊羔的画面侵占,自然忽略了锅里多半的油是后面加入的凉油。只是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诀窍能让温油翻滚,做出高温的假象。
安十乌惊诧于他的敏锐,也不卖关子,点了点桌面无意洒落的白色粉末:“白色硼砂放入油锅中,看似油水沸腾,其实温度并不高。”
“你肯定也是术士,所以才懂得这些秘术。”虞夫人不愿意接受自己花费了这么多精力找到的竟然是一个骗子,她是真的对高道长抱有期待,希望他能破除虞钦克夫的命格,和顺一生。
这是真相摆到眼前了还要自欺欺人,若是真的不信她就不会任由儿子将高道长押走。安十乌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种地的,这种妖言惑众的东西小孩子都不信。”
“至于这些小把戏,见得人多了,再看些杂书,也能琢磨个七七八八。”他走到供案左前侧夹起桌上的符纸,指尖抖了抖,原本光洁的符面显现出深红色的人形鬼影。
安十乌右手抬起轻轻抚过,动作松驰自然,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度,顷刻间符纸飘起蓝色火焰,无风自燃。
虞夫人怔怔的盯着安十乌。
安十乌抖了抖衣袖,任由灰烬随风消散,语气随意却又十足坚定:“那些所谓的命格诅咒,不过是无稽之谈,再高明的骗术都有迹可循。”
虞钦若有所思,视线落在安十乌站立的位置,拿起一张符纸在指尖摩挲,安十乌勾唇,向侧边挪开。
虞夫人又眼睁睁看着那张符纸在虞钦手中显形自燃,闭了闭眼:“钦儿……”
她养的这个儿子心思深沉,不说府里府外那么多人怕他,有时候就连她都发怵,偏偏这次的事情算是戳到了虞钦的逆鳞。
虞钦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淡淡:“下不为例。”
安十乌注意到虞老夫人手里捏着的手帕直接成了乱麻,只觉得这母子二人格外有意思,就听见虞钦开口:“这些符纸又是什么道理。”
安十乌没想到虞钦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耐着性子解释道:“符纸大概是用牛奶描画过形状,烛火烘烤就可以显示行迹。”
“这个盛装香灰的铜鼎里有小暗格,符纸在里面走上一圈,沾了磷粉,稍微摩擦就会自燃。”
安十乌之前站立的位置实在巧妙,距离烛火不远不近,刚好能够发挥其作用,却又不会引人注目,所以虞钦才能在那个位置复制他的动作点燃符纸。
这个年轻人年纪不大,脸上轮廓甚至还没有褪去少年人的青涩,可他的处事见识却已经超越了很多人,虞钦此刻对于老爷子每次提起都欲言又止的安家总算有了几分真实的印象。
安十乌不知道自己专业科学的打假行动无意间获得了虞钦的欣赏。
他向这位虞夫人科普了一番骗人的小把戏,看着对方终于死心不再满口鬼神诅咒,心中莫名生出了些许成就感。
虞钦站在一旁,摩挲着腰间的玉佩,等两个初次见面的人交谈完毕,这才领着安十乌去后院书房拜访虞老爷子。
老爷子就坐在窗口的位置,头发斑白,低着头一页一页翻看账本,看得出精神不错。
虞钦脚步微顿,看向安十乌:“你这边……”
“我在这里等等,你先和老爷子说一声,好让他心里有个底。”短短的一段路程,安十乌已经将家里的大概情况和虞钦说了下。
他打着爷爷遗愿的旗号拜访,对年近古稀的老人家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虞钦似有意外看了安十乌一眼,他这样行色匆匆来到虞家显然不仅仅是单纯拜访。
可从进门到现在,这个才十八九岁的少年都表现得很有分寸,沉稳从容,张弛有度。
虞钦心下一软:“我去和爷爷说一声,你在这里等等。”
安十乌笑了笑,点头:“多谢。”
等虞钦进了屋,安十乌刚松了口气,身后一行人缓缓靠近,一位着深蓝色襦裙,装扮华贵的妇人直接朝安十乌所在的位置走过来:“这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好生无礼,大书房可不允许随便乱闯。”
第4章 拜见(捉虫补章节)
这浩浩荡荡的架势,尽管眉眼含笑却带着质问的语气,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安十乌恍若未觉,垂首行礼:“夫人,我随虞公子来拜访虞老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安十乌总觉得自己提起虞公子眼前这位夫人神色凝滞了一瞬。
李依云不软不硬碰了个钉子,视线落在安十乌发白的袖口,心底越发觉得这个乡下人寒酸。
安十乌淡然自若,不卑不亢,唇角弧度恰到好处的礼貌疏离。
虞钦从书房里出来,看到的就是两人沉默相对,但对于李依云的到来他丝毫没有惊讶。
反而是刚刚端着架子的李依云神色一缓,率先热情的迎了过去:“君亦,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正好我找老爷子有事,你眼睛毒也帮忙看看。”
虞老爷子手里抱着一只琥珀色的小猫咪,站在屋檐下:“你有什么事情要找钦儿参详。”
李依云面露喜色,接过身后下人抱着的书册画像,上前几步:“还不是熙儿的婚事有眉目了。”
“城西陈县令的三子,温雅守礼,一表人才,如今游学归来,也在适婚年纪,他家里递了话,我想着问问您的意见。”说话时李云依仿佛不经意又看了安十乌一眼。
那种审视、轻蔑哪怕她掩饰的极好,安十乌又不是瞎子。
二人今日又是第一次见面,安十乌能想到的就只能是那段娃娃亲的缘故,这位不知身份的夫人明显是知情的。
且她的态度十分排斥,因此不惜在自己这个外人面前说出结亲这样的事情。
所以她是想告诉自己和他们家结亲的最起码都是县令公子起步,自己这种乡下穷鬼别想了。
安十乌忍不住看了虞钦一眼,其实这位夫人说的何尝不是现实,虞钦一看就是金尊玉贵,有理想抱负的上进青年。
而自己一名不值,只想躺平,怎么看都不是同路人,可问题是他们又不是真的要做夫妻。
所以这个金饭碗还是要争取一下,书里原主是怎么做到的?安十乌眉梢轻蹙。
另一边虞老爷子已经面色发沉。
他一直觉得儿媳小心思多,做事不敞亮。
后来看开了还劝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家心思多些也没什么,可她这样把别人当成傻子,那就是蠢了。
其他人暂且不说,当初老大非闹着要娶她,蓉莲不仅为她在自己这里说了许多好话,迎亲的时候也办得风风光光。
婚后更是将管家权直接给了她,她那人耳根子软,但对人一向掏心掏肺,前院发生那么大的动静,虞老爷子又不是聋子,这事情若是没有李依云在背后撺掇决计办不成。
她一边费尽心思想将老二赶出去,一边又沾着老二的光,陈家凭什么看上熙儿,还不是想要笼络虞钦。
李依云本来就是试探老爷子的态度,注意到他神色不对,不由噤声,抱着画轴尴尬的站在那里。
老爷子一言不发,睿智沉暮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一时间满院的沉默与压抑。
小狸花被老主人禁锢在怀中,喵呜一声从老爷子身上跳下来,围着安十乌喵喵打转儿。
安十乌看了眼嘴馋的小东西,用拳头抵着唇轻轻咳嗽一声:“虞爷爷。”
虞老爷子刚才被气昏了头,一时间也没顾上安十乌,此刻看到他规规矩矩站在大榕树下,身形挺拔,神色诚挚,就好像看到了年少时的安云杉。
“小石头都长这么大了,快过来坐。”他朝安十乌招了招手。
“你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当时你爷爷说生你的前一日梦见天上有九个太阳,非要给你取名安九日,还是我据理力争才定下了安十乌这个名字。”老爷子怀念的语气让小院里凝固的气氛重新流淌起来。
安十乌依言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这我倒没听说过,但我爷爷说您霸道惯了,就连起名字都要抢。”
虞老爷子亲近的态度让安十乌心中安定几分,只是既然这么惦念,这些年又为什么不再来往。
原主小时候的记忆中,逢年过节总有许多来自蓉城新奇的节礼,那个时候爷爷都会去山上打猎,或者采摘后院莲蓬作为回礼,只是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少,直至被童年的记忆遗忘。
虞老爷子不知安十乌心底的疑惑,端详着对面年轻人俊朗疏阔的眉眼,半晌才开口道“他走的时候没遭罪吧?”
安十乌神色顿了一瞬:“他是笑着走的。”
安老爷子走的时候六十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因为年轻时候在战场上伤了身子,缠绵病榻近一年时间。
可要说有什么不放心的也不至于,那时候安家还不错,有房有田,儿孙绕膝,虽然没有什么大出息,但眼看着都孝顺懂事。
说到这里,安十乌从身旁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木匣子:“前些日子我在爷爷屋子炕下发现了一大兜书信,署名全是给您的,我想应该带过来让您看看。”
安十乌虽说打着爷爷遗言的幌子来拜访,可他其实不算说谎,安爷爷对这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老伙计是真的惦念。
要不是他逃跑前翻箱倒柜找盘缠,这些东西可能就永无见天之日了。
虞老爷子接木匣子的手微微颤抖,漆红色盒子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封都一笔一划写了署名,小心的密封好,从十几年前每几个月一封,直到他去世。
“您也别太伤心,保重身子,君亦和熙儿的事情还要您操持呢。”李云依捏着画轴的手紧了又紧。
这么多年这家人都没有出现,她还以为他们有自知之明。
今日王嬷嬷的侄子禀报老家那边的安家来人时,她还没有将这个破落户放在眼里。
现在她不这么认为了,他这个公公素来积威慎重,尤其是在他们这些小辈面前,今日竟然这般失态,她是真害怕老爷子情绪上来直接就应了亲事。
虞老爷子本来就因为旧友的消息大悲大喜,听见李云依话里话外的提醒,第一次不顾身份说了重话:“我要操心什么,娃娃亲是当初就说好的,你那时也没反对,如今既然人来了,当然要如约履行。”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吭声的虞钦没料到安十乌上门还有这样的内情,抬眸看了他一眼。
安十乌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不出他此刻所想,但好心好意引荐,却引狼入室,莫名被强按上娃娃亲,是人心里都会不舒服吧。
尽管心下发虚,但躺平的心促使他为自己再争取一下:“虞爷爷。”
“虞公子。”
安十乌起身,朝虞老爷子深深弯下腰:“今日上门拜访,其实是我冒昧,本来我是想找您求助。”
“奶奶去世后,我叔叔婶婶收了一百两银子在镇上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女方那边婚事有些艰难,而且主要是想留个孩子,我并不愿意这笔买卖,所以是偷跑出来的。”
“他们怎么敢的。”虞老爷子面色黑沉,拳头重重的砸在桌子上。
收了重金找优秀的男子留种,想来女方本身有很大问题。安十乌哪怕再是机敏沉稳,可他二叔身后有宗族的人抱团撑腰,他一个晚辈势单力薄恐怕也无力反抗。
安十乌只摇了摇头:“我就当日后没有这个叔叔。”
李云依见此更加瞧不上安十乌,可老爷子正在气头上,她绝不敢再多嘴。
虞钦轻轻拍了拍虞老爷子的背,知道他不仅是对安十乌的遭遇不平,也对那里愚昧狭隘的民风不满,这种近乎感同身受的愤懑多少和他年轻时候的遭遇有关。
反而是安十乌说起这些轻描淡写,不带任何情绪,让虞钦愈发刮目相看。
其实这个年轻人与虞熙也算般配,他的学识处事足够弥补家世的不足,只要给他机会日后必有一番作为,但他大嫂那个人恐怕不会那么轻易松口。
他略带思量的目光落在安十乌身上,不想下一刻对上他明净澄澈的眼眸。
安十乌从怀中掏出那枚铜钱与婚书,语气郑重诚挚:“今日在门口遇见虞公子恍若天人,公子风姿气度令人折服不已。”
“我自知家世单薄,才华见识都不及公子。”
“但我保证,日后若有机会,必对公子一心一意,凡事以公子为主,公子婚后还和从前一般,我只会站在公子的前途中为公子鞍前马后,我决不会拖你后腿。”
虞钦神色错愕逐渐变得古怪,虞老爷子也突然猛咳起来,
要是现代社畜一眼就能看出安十乌这话,和员工给领导画饼的时候一模一样,反倒不像是求婚。
但安十乌没觉得奇怪,他自觉诚意十足,要知道对于一心躺平的咸鱼来说,鞍前马后就是最大的牺牲了。
第5章 认错未婚夫
李云依先是诧异随后眼中闪过嘲讽:“你不会觉得和你订婚的是君亦吧?你可真是敢想。”虞君亦是谁,老爷子的心头宝,虞家的金凤凰。
虽然她心中一直对父亲偏心继母生的小叔子感到不忿,觉得他光芒太盛挡了丈夫和儿子的路,可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虞君亦不好。
明明只是个哥儿,却被云麓书院院长称赞王佐之才。
他组织百姓修路筑堤,开辟连通商路,扩大集市,一桩桩一件件,整个蓉城在他手中如源头活水生气盎然,如今成了远近闻名的富庶繁华之地。
现如今他破例进入县衙为吏,哪怕职位不高,却掌握着实权,谁见了不恭恭敬敬称一声公子。
想到曾经那些不知死活,认不清自身斤两的家伙上门提亲,被老爷子满院儿追打的场景,李云依眼神闪烁。
安十乌终于露出几分疑惑:“夫人这话又是什么道理?”
这位的态度其实一直都有些古怪,难道自己真的认错男主了。
明明书里那几个描述全都对上了,二十岁出头,面如冠玉,气质清冷,虞家这一辈又只有一位成年公子。
观他行事沉稳老练,且果决有洞察力,这样的不是男主,总不能是这位夫人口中的熙儿吧?
他在打量虞钦,虞钦的视线同样也落在他身上:“她的意思是你确实认错人了。”
对于他刚才一番类似表明心意的话,虞钦半分不信。
他们同行的这一路,对方神色冷静平淡,交谈也多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看不出丝毫爱慕之意,虞钦不至于自恋到就在刚刚的那一瞬对方就钦慕于他了。
他所求什么,虞钦想到他家乡的那些糟心事儿,指尖在玉佩上点了点。
安十乌神色有瞬间空白,这会儿哪里还敢看虞钦,竟然真的是自己弄错了,结合这位夫人的态度,男主大概率就是那个熙儿。
安十乌眼前的金饭碗刹那破碎,以至于他说话时都有些有气无力:“抱歉,是我冒犯了,既然不是郎君,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刚才话说得太满,现在实在没法厚着脸皮转口,所以原主那份香喷喷黄金软饭终于是被自己亲手砸碎了。
老爷子见他突然颓丧的模样,又打量着两人,哪怕言简意赅,却很快能接上对方思路,这份默契实在难得。
虞钦今年已经二十九岁,在他这个年纪许多人孩子都已经好几个了,偏他的婚事一直不太顺。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哪里犯了冲,从十六岁至二十一岁,他订了三任未婚夫,各个非死即残。
自此他克夫的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偶有的求亲对象条件也一落千丈,不说虞钦自己就是老爷子也不愿意。
真要说起来,安十乌除了年纪,反而是最合适的了。
从容有度,纯粹直白,最难得的是性子好,和虞钦那个冷性子正好互补,至于所谓的家世,老爷子白手起家,对那些东西倒是无所谓。
就是虞钦订婚总出事,让老爷子有些犹豫,他不信那些,可就是那么凑巧,以至于他也不敢拿好友家仅剩的独苗去尝试。
沉吟片刻,虞老爷子摆了摆手含糊其辞:“毕竟是从前与你爷爷定下的,这么草率不太好,先放一放吧。”
“当务之急是将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云杉不在了我也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老爷子摸了摸胡须,看向虞钦:“你最近没什么事情吧?不如陪他走一趟,将他家里那些污遭人处理一下,我老伙计置办了半辈子的家业总不能便宜外人。”
婚约的事情,老爷子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索性拖一拖,让两人再接触一下,而且老二办事妥当,这事儿还是他出面更好一些。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虞钦深深看了老爷子一眼,直到老头儿忍不住移开视线,这才应下来:“我这几日陪他去看看。”
虞家人确实靠谱,只要解决了那对贪心不足且格外难缠的叔婶,他就不怕他们仗着宗族找上门来,否则回头他们按着婚书找过来,更加纠缠不清。
而且安十乌也不甘心自家的房子和地就被那两个恶狗占去,松口气的同时,他难得为自己之前的心思感到羞愧。
安十乌拱手,郑重行礼:“多谢虞爷爷,也多谢虞公子帮我。”
虞老爷子叹了口气:“你不必忧虑,日后我虞家就是你的家,你的靠山,你随意些就好。”
虞钦也淡淡嗯了一声:“我衙门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后日出发,你这两天先休整一下。”
安十乌笑了笑,觉得这人面冷心热,语气轻缓随意了许多:“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公子尽管说。”
其实年轻人偶尔动一动也没什么,既然这婚眼看着不成了,不如给眼前这位虞公子当小弟算了,反正殊途同归。
李依云没想到老爷子对安十乌的冒犯就这么轻拿轻放,一时间对他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有了重新评估。
反正只要不和熙儿成婚,她就当是接济落魄亲戚了,于是笑着道:“我着人好好讲房间收拾一番,再让下人做些好菜,今日好好庆祝一番。”
这变脸速度,安十乌心下佩服,面上不动声色:“那劳烦夫人了,多谢夫人。”
李依云语气嗔怪:“叫什么夫人,叫婶婶,你放心在这儿就当自己家,有什么需要就和婶婶说,日后婶婶再给你介绍个好亲事,日子必定能过的红红火火。”
看来这位是老爷子的儿媳妇儿,男主应该是她的儿子,也怨不得她之前是那个态度,那之前那位年纪看起来差不多的夫人额……
见她总算说了几句中听的话,虞老爷子心底对她的气散了两分。
李云依果然不愧是府里的当家夫人,原本只能算是清净简单的侧院不过一个时辰就被布置得清雅富丽。
屋子里的家具也悉数换了新的,多了许多年轻人喜欢的款式色彩。
安十乌真诚的谢过她,等人离开了,立刻躺进热气滚滚的汤池,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安十乌来这个世界半个多月,一直精神紧绷,舟车劳顿,这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
等到了晚饭的时候,他见到除了男主以外的虞家所有人。
老爷子关照了他几句,见他被安置得妥当,一切还算适应,终于给了老大媳妇儿一个好脸色。
“尝尝,专门找厨子调制的肉,看看你喜不喜欢吃。”说话间他拿起调羹给安十乌挖了一大勺肉粒:
李依云面上带笑,饭桌下,踢了丈夫一脚,他们虞家不至于吃不起肉,可这是牛肉,宰杀耕牛是大罪,所以这种东西基本有价无市。
也就是老二有本事,弄来了难产憋死的小牛崽,老爷子年纪大了胃口不好,也就好这一口,平时连母亲都舍不得吃,可今日对于一个外人却这么大方。
虞城被踹了一下,转头看向不断朝自己打眼色的李依云,夹了一筷子笋尖儿放在她碗里。
安十乌忙将碗递过去,朝老爷子道谢,等菜进了口,他眼底止不住发亮:“香辣劲道,这牛肉处理的真好,想来厨子是出自巴蜀?”
安十乌自来到这里后就再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陶罐水煮菜加盐,怎么会好吃,原本以为是这里物资匮乏,现在看来好东西确实是不流通的。
虞钦拿筷子的手一顿,抬眸看了安十乌一眼,对方毫无所觉,脸上全是吃到美食的惊喜。
虞老爷子只看他吃饭都觉得食欲大增,一时间笑眯了眼:“说得没错,都是我家老二帮我搜罗到的,就是可惜只做了一点,快吃完了。”
要是云杉在的话肯定也喜欢,当年他们在荒山上迷了路,最后是杀了战马才活下来的,濒死前的那口肉救了两人性命,也成为记忆中的无上美味。
后来有条件了,老爷子找了许多厨子,甚至亲自动手,却再也没有找回当初的味道。
安十乌见他一副骄傲的模样,笑了笑:“二公子孝顺,您有福气。”
他这样随意自然的态度,让虞老爷子心中愈发喜欢,一个劲儿的给他添菜:“那你多吃些,回头有机会我让老二再搜寻,咱爷俩空了还能好好喝一杯。”
这样的话极为亲近了,安十乌自然没有不应的:“那感情好,到时候您尝尝我的手艺,我下酒菜做得极好。”
虞老爷子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拍安十乌的肩膀:“那就说定了,他们都是细致人,喝起酒来一点也不爽快,现在就只能看你了。”
虞夫人李蓉莲原本出身大家,因为某些原因和虞老爷子成了婚,婚后她教养两个孩子,或多或少都带了原本大家族的习惯。
就是虞老爷子本人都受了极大影响,裝也能装出几分样子,他如今这做派谁还能将他和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虞大山联系起来。
李蓉莲听他抱怨,无奈的笑了笑,见他难得这么开怀,心里对安十乌愈发喜欢:“你今年应该是十九了吧?”
安十乌放下筷子:“还差十个月就十九了。”说起来他还平白年轻了五岁。
倒是对面这位夫人竟然是虞老爷子的妻子,而被他错认成男主的虞钦是男主的小叔,着实超出了安十乌的预料。
那本书里对这两个人都没有过多的描写,也可能是写了,安十乌没有注意到,但虞钦这样风姿卓绝的人物,又是男主的亲属,不应该是模糊的背景板,除非后来出了什么意外。
安十乌有些走神,李蓉莲又习惯性的问了一句,“那你最近在读哪些书?”问完就有些后悔,从今日见面时候的场景,安家能不能供得起他读书都是个问题,自己这话不是无端让人尴尬。
不想安十乌道:“四书五经都囫囵读完了,只是读得不太好,科举无望,我觉得日后还是尽快找个活计。”
原主是真的没什么天分,完全靠着日复一日的坚持才将那些经史子集背得差不多,可读书并不全靠死记硬背,这种严苛的考试制度更是优中择优。
换成安十乌就更不用说了,就算他有原主的记忆,充其量也只是不至于做个睁眼瞎而已。
李蓉莲皱眉想要说些什么,虞钦突然开口:“这样其实挺好,世人本来就是形形色色,有人读书治世,有人农耕织布,有人贩夫走卒,也并非人人都要去读书。”
他出言为安十乌解围,令其他人惊诧不已,就连从不喜欢关注这些的虞城都多看了他一眼。
安十乌本来就对虞钦印象很好,听见他这话眼中笑意一闪而逝:“我也是这么想的,明知道行不通为什么不转变个方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朝着一个方向深耕,何愁做不成成绩。”
他这一番应对令虞钦若有所思。
虞老爷子也摸着胡须,觉得安十乌比他爷爷心思更活泛,这一点倒和自己想象,原本心底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
反正婚书上只写了合适的后辈,又没指定是谁,安十乌本身就歆慕俞钦,这样也算成全他,只是老二那里不太好说。
虞老爷子告诉自己慢慢来,却忍不住再次细细打量安十乌。
其他几人都没有吭声,心中笑安十乌天真,士农工商本就是阶级分明,要真的像他那么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挤破头想读书当官。
不说别人,虞钦自己从小到大于读书一事从不懈怠,哪怕是个哥儿,后来还不是做了那么多事情为自己造势,想方设法往官场挤。
话题逐渐尴尬,安十乌便聊起了一路上的见闻,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
安十乌也算正式在虞家落下脚。
待修整了一天,虞钦也将手上的事情安顿好,第三天一大早,马车就候在府门口。
王一没想到再次在门口碰见安十乌情景已大为不同,他心里有些尴尬,但还是殷勤的跑上前帮安十乌拿行礼。
安十乌笑着道了谢,仿佛忘记那日是他告密引来了王嬷嬷,大家都是打工人,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
马车驶出城门,隐隐可以看见那日来时的码头,只是这一次安十乌不是独身一人。
虞家有自己的船队,原本半个多月的行程瞬间缩短了许多,虞钦站在甲板上,看着帆船乘风破浪,驶过万重山脉,转头问安十乌“明日就要到了,这次回去要是想要回房子和地必须得和他们撕破脸,你做好准备了吗?”
安十乌扶着鱼竿的手一抖,一条巴掌大的鲫鱼被拽了上来:“我早就迫不及待了,以德报怨从来都不是我的作风。”
船上数十日相处,他和虞钦也逐渐熟悉起来,哪怕这人看起来依旧清冷寡言,但安十乌知道他是怕自己顾及亲戚情畏手畏脚。
时人的观念里打断骨头连着筋,可原主遭遇的那些迫害都不是假的,现实中他叔叔婶婶也确实做了下三滥的事情,若不是自己跑得快,下场未必比原主好到哪里去。
虞钦见他心里有数,没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过去之后我们直接报官,由官府出面解决。”
族亲抱团又怎么样,无非是他往县衙走一趟,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都是徒劳,也不必再和他们纠缠。
船行驶到白龙岭的时候,为了补给会在这边停靠两个时辰,安十乌邀了虞钦一起去附近走走。
这个地界儿已经是偏南方地域,可路边许多当季的水果依旧干瘪,虞钦眉头轻蹙,抬手摘了一颗。
安十乌好心提醒道:“这个果子颜色青黄,看起来应该没熟,而且有些干瘪,大概不会好吃。”
他这样的贵公子估计平日都是下人挑好了新鲜甘甜的水果送到手边,没有常识也不足为奇。
反正这一路他是见识了虞钦在衣食住行方面的精细,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每一样都风雅至极,讲究万分。
虞钦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半晌才道:“这里今年的干旱怕是要持续很久。”
“干旱?”安十乌顺着他视线注意到路下面田里的庄稼许多已经枯萎了:“那岂不是说粮食要减产了?”
这话问得过于轻飘飘,一向如同影子般安静跟在虞钦身后的王康都忍不住多看了安十乌一眼。
虞钦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村落,清透的嗓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悲悯:“已经形成灾荒了,今年百姓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安十乌突然想到现代影视剧里出现过的啃食泥土,易子而食的场景,薄唇紧抿:“抱歉,我从前只顾着读书,很少去田间地头。”原主确实如此,而他自己从小在城里长大比原主还不如。
虞钦看他一眼,走到田边掐了一棵稻谷,指尖捻开,其中预料中的干瘪无物,他声音不由得发沉:“先回去吧。”
安十乌沉默的跟在他身后,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下意识回头,远远就看见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姑娘朝他们这边跑过来。
第7章 安十乌的新型戏法
那姑娘几乎是连滚带爬,一个踉跄扑倒在安十乌脚边,满是血印的双手紧紧攥着安十乌裤脚:“有人要杀我,求贵人救我,我不想死。”
她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一大群扛着锄头木棍的村民顷刻间也赶了上来。
王康立刻警醒,手搭上身后的刀,不着痕迹挡在虞钦和安十乌右前方。
安十乌皱眉,蹲下身去扶她,却发现她浑身是伤没有一点搭手的地方:“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跑在最前面的络腮胡子男人满脸凶神恶煞,眼见着就要逮到人,却被几个陌生人拦住,神色愈发难看。
“丫头片子不听话,郎君不知内情最好不要多管闲事。”他粗声粗气,但语气还算客气,心里却已经打定主意回去要好好教训这个死丫头。
安十乌和虞钦两人穿着华贵、气质斐然,其他陆续跟上来的人也没敢贸然上前。
青衣姑娘听到声音整个人一抖,嘴唇死死的咬住,凭借本能朝安十乌身后躲去,安十乌侧身挡住她,抬眸:“若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自有官府定夺,若是小小的家务事又为什么要把人逼成这样,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这姑娘整个人都是脱水的模样,浑身上下裸露在外的地方也全是伤口,明显被动了私刑。
胡子男手里的木棍捏的嘎嘎作响,安十乌不为所动,态度十分强硬,只让人觉得来头不小
他咬了咬牙,若是往常他根本不愿意惹上这些贵人,可事到如今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想到家里一家老小,他眼神瞬间坚定下来。
隐晦的目光着重打量了一番王康,朝身后打了个眼色,其他几人霎那间仿佛围猎的鬣狗一拥而上。
强硬的冲击力将安十乌他们挤到一边,剩下几人则趁机将那姑娘抢走,一个手刀敲晕,扛起人就跑。
情况瞬息万变,安十乌慌忙间只顾得上扶虞钦一把,再看,那姑娘已经被掳走很远。
“站住,你们这群疯子,害人性命是要判死刑的。”安十乌厉声呵斥,刚追上去两步就被人有意无意挡住。
虞钦一把按住安十乌的手腕,朝他摇了摇头,安十乌看着他冷静到近乎冷漠的眼神,死死的咬着牙,不过转头的功夫,那群人就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他满身血液仿佛燃烧殆尽,激愤的情绪却死死被虞钦按住,就那么盯着那群人消失的路口。
半晌,燥热的山风终于吹凉了安十乌鼓动的心脏,他转头看向虞钦,声音沙哑颓靡:“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若不是想到虞钦或许有其他打算,他早就不管不顾的冲上去了。
虞钦松开安十乌的手腕,语气淡淡道:“等。”
安十乌抿唇,看着他还是那副稳若泰山的模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注意一直寸步不离的王康没了踪影,心下多了几分安定:
“那个姑娘估计等不了多久了,而且我们只有三个人,只是刚刚那些人都无法应付,倘若人数再多些,真的能行吗?”这是安十乌第一次感到致命的无力,若是那姑娘为此丢了性命……
他一贯舒朗明亮的眸子恳切且信赖的看过来,任谁也无法拒绝,虞钦敛目垂眸,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遇见棘手的事情,一定要先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能想出应对办法,有外力相助固然很好,但若无法借助外力,不妨试着从内部攻破,这个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无法解决的事情。”
他清透的嗓音不疾不徐,让安十乌彻底冷静下来,莫名的好胜心在此刻骤然涌起:“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安十乌不相信有人能做到这样。
虞钦看着远处层峦叠嶂,一重又一重,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其实真的去翻越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目前为止从来没有过。”最大的难题早就横亘在那里,其他那些相比起来也就不值一提。
安十乌看着他骤然勾起的唇角,如矗立雪山之巅的冰雪之花消融,无与伦比的沉静与傲然,一时间只觉得今日阳光晃眼。
王康回来的很快,也带了虞钦和安十乌想要的消息。
“真是荒诞可笑,什么龙王祭祀,朝廷不是已经宣扬告知百姓,所谓神学之道全是无稽之谈吗?他们竟然还敢如此。”安十乌猛地站起身,一拳头砸在旁边的大树上。
王康也觉得荒谬,继续道:“据说那祭祀方法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十分灵验,只是祭祀品遴选十分苛刻。”
“必须是未满十六容颜姣好的贞洁少女,在河滩上暴晒六日,不进水米,保持纯洁不死之身,才能将人们的祈愿传递给龙王,待考验合格才能将祭祀品投入河中。”
安十乌目露不忍:“之前……”
“之前已经死了四个姑娘,这是第五个。而且他们这里三年一次大祭祀,从前被投入河中的更是数不胜数。”王康抿唇,随后看向虞钦。
虞钦掌心握着的玉佩紧了又松,沉声道:“先去去河州郡。”为今之计只有他亲自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借来人手。
安十乌怔了怔,河州是上游最大的要塞枢纽之地,囤积了大量府兵,这群人近乎疯魔摆出这样的阵仗却从未出过事,背后一定是有靠山。
府兵独立受控于皇帝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虞钦只是蓉城一个县衙官吏,要请他们帮忙,不知道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虞钦有了决断,将玉佩重新挂回腰间,起身拍掉衣襟上沾染的黄土,安十乌看在眼中觉得他又多了几分洒脱与不羁。
“黄土……”安十乌死死盯着虞钦褶皱的衣角,那抹的泥黄色的脏污格外显眼。
“土、水……”
他灵光一闪,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了,我大概有办法了。”
虞钦侧身看向他:“什么?”
“你说了如果无法借助外力,就从内部攻克,有什么比用迷信打败迷信来得更有效果呢?”
虞钦若有所思,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安十乌朝四周望了望,干涸一片,杂草丛生,没有丝毫水源曾经留下的痕迹,他沉吟片刻,不经意撇到虞钦身后的那块巨石:“你记不记得前些日子我表演过的杂技戏法。”
“我现在再给你变一个。”安十乌绕过虞钦,在巨石旁半蹲下,双手合十,双目微阖。
虞钦想到那日神奇的场景,没有多问,依言站在安十乌身后。
顷刻间,只见安十乌睁开眼睛,右手轻轻划过,那块干裂风化的石头底下突然涌出一汩细流,很快形成一小汪清泉,水中一只拳头大小的金色神鸟倒影若隐若现。
虞钦瞳孔骤缩,双手下意识攥着玉佩紧了又紧,眼睛死死盯着那处突然出现的泉眼。
“神迹,神兽临泽而栖,是它带来了水源吗?”王康惊呼一声,手里的刀掉了都没有发现。
虞钦一瞬间空白的思绪被王康惊醒,他快速上前,蹲下身,刚刚的黄色神鸟仿佛只是他眼花时候的错觉。
手背探入,清澈冰凉的泉水还在汩汩冒出,已经越过石头侧下方的那个小坑漫到地面上,泥水流淌过虞钦脚边,浸透了他白色的鞋袜,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安十乌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我都说了是个戏法,就算看起来很逼真,那也是假的,你再不挪开衣服都要脏了。”
王康满心震撼,听到安十乌这样说下意识反驳:“这绝对不是戏法,这就是神迹。”
虞钦缓缓起身,脚下潮湿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安十乌凭空引来了泉水。
虞钦神色复杂,声音中透着几分低哑:“你真的……”
“我真的变了个戏法,只是这个戏法难度比较大,更高级的障眼法而已。”安十乌打断了他的猜想,抬手指了指泥坑的位置,“那里其实就只有三桶水,故意做出了泉水喷涌的假象,你看这不就快流光了。”
虞钦回头,果然那个碗口大的土坑不再冒水,甚至随着水流下渗重新裸露出来,只有坑内和旁边湿漉漉的泥泞证明了刚刚的一切。
王康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只是个戏法:“那那只凤凰神鸟呢?”
安十乌这次是真的无奈,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你也算吃公家饭的,之前朝廷是不是说过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都是骗术,上次的那个老道士那两下子你是不是也被骗得团团转。”
“我们要坚定无神论,我要是真有本事能招来神、神兽那些玩意儿,干嘛还需要你家公子帮我报仇,还需要找活儿干养活自己。”
安十乌摆事实说服王康,见他终于沉默,好心解释了一句:“还有那不是凤凰,那是小黄鸭,农家的鸭子小时候毛茸茸的样子你总见过吧。”
王康觉得自己似乎被安十乌说服,可心里还是很矛盾,只能习惯性的去看虞钦。
安十乌也想听听虞钦的建议,总觉得会有惊喜。
“你觉得这个戏法好好策划一下,能不能骗过那些村民。”5
虞钦嗯了一声,此刻格外沉默。
“也是,连你俩都一副震惊的模样,何况那些村民,大概会被惊掉下巴吧。”
安十乌甩了甩有些酸痛的胳膊,语气得意,见虞钦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继续提议道:“咱们保底的目的是想办法把人带走,要是能让他们停止这种愚昧恶毒的活动最好,实在不行你再去找人收拾他们,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他看似言语急切,满心都是解救那个姑娘。
虞钦却觉得过于刻意。
可这世上谁又没有难言的秘密呢,沉了沉思绪,他顺着安十乌的思路脑海中迅速构建,幽深的凤眸一抹锋锐划过眼尾。
安十乌和虞钦他们匆忙准备,白龙乡的祭祀也到了关键一天。
圆形的祭坛上,笔直的蟠龙纹石柱捆绑着妆容精致的红衣少女,她几近奄奄一息,只有胸口微微起伏的弧度证明人还活着。
祭台之下,涂满鲜血的抱柱石呼应而立,村民们满是静穆,头发雪白的老族长拖着年迈沉重的身躯,一步一走走上祭坛,站在最高处仰头问天。
待他朝着正东白龙江的方向跪下时,全村人依次跪下,口中唱着音调绵长的祭祀之歌,手上富有节奏的敲击着盐白色的石块。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跪在那里的村长身子晃了晃,天空依旧万里无云,所有人都脸色发白死死的盯着天际,有年纪大的老人终于撑不住直接晕倒在地。
祭坛之上,几个族里的小伙将少女带着石柱连根拔起抬向江河方向,哪怕久未下雨,河水变浅,数十米高的飞瀑,也足以淹没这个卑微的生命。
所有人习以为常,麻木的看着眼前庄严的祭祀,在心中默默祈求龙王怜悯,降下雨水,突然正东方钟鸣之声回应。
白龙峰上云雾弥漫,一身白衣的仙人衣袂翩飞,隐隐立于群山之巅,他踏云而动,行走间周身金光萦绕,肩头神兽凤凰调皮的飞来飞去,很快化作虚无。
众人连忙跪地:“龙王大人显灵了,求龙王大人庇佑降下雨水,我等今后必日日供奉。”
有仙音伴着仙乐从四面八方在山间回荡:“人间污浊,于吾皆是蝼蚁,尔等所谓祭祀,不过是于己徒遭冤孽,应受业果。”
神祇的声音高高在上,冰冷缥缈,却让所有人冷汗直冒:“我们不知道这样做会冒犯神灵,都是村里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您救救我们,以后我们一定好好赎罪。”
所有人重重俯身在地,村长整个人已经瘫在原地,嘴唇颤抖不已,心底惊疑不定的同时是深深的畏惧。
“有水,井里冒水了,龙王大人挥挥手,我们的井里面就有水了。”小孩子稚嫩兴奋的声音响起,被爹爹一把捂住嘴,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就发现村头那口干涸的老井水已经溢满,从井沿冒了出来。
天空之际那位冷漠且悲悯的龙王不知什么时候也随雾消散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离井最近的人爬起身扑到井口喝水,其他人蜂拥而上。
一位鬓角斑白的农妇,颤巍巍爬上祭坛,解开女孩儿身上绑着的绳索,两人抱头痛哭,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安十乌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扶着石头微微喘气,身上素白的锦缎全是汗渍,紧紧贴在身上,隐约可见结实劲瘦的身形。
虞钦递上手帕:“辛苦了,回头找个大夫给你看看,你今日很厉害,看来杂学也是一门学问,若是你不介意的话日后可以和我讲讲这些。”
若不是那所谓的神迹是他一点一点和王康帮忙布置的,他恐怕真的以为是龙王降临了。
水的冷热冲击可以形成雾气,白衣锦缎加上其他材料辅以多面镜子交相辉映可以聚拢日光,形成神光普照的假象。
就连他们以为的神兽凤凰,安十乌也说那是光影折射小黄鸭的效果。
还有他提到的硝石制冰,碱水变红,海市蜃楼太多闻所未闻超出常理的东西,让虞钦相信之前那确实不是神迹,只是他们没有探索悉知而已。
可众人不知的东西,一个来自乡村的年轻人却知之甚详,这让安十乌在虞钦眼中变得神秘起来。
安十乌摆了摆手:“手帕你留着自己用吧,回去洗个澡就行。”
“东西收拾干净,咱们先撤,免得有人反应过来跑来察看不就露馅了。”
王康听到安十乌的话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事情后续是虞钦派人处置的,井里存储的水足够他们短暂的过渡,之后便会有官府的人接管。
月上柳梢之时,王康才从外面回来,先是给了虞钦一份密信,这才道:“村里人连夜将祭坛砸了,族长因为一直以来独断专行也被其他人挤了下去。”
“新族长怕龙神怪罪,将不得以人牲祭祀写入了族规里。”王康看了安十乌一眼,知道他心里惦念于是道:“至于那个姑娘,虽然伤的严重,但那条命捡回来了,养上一段时日就能恢复,我走的时候悄悄留了三十两银子给他。”
安十乌微微松了口气:“幸好。”
虞钦抖了抖手腕将信纸展开,信里仿佛一团乱麻的勾连关系令他微微蹙眉,如此无论这个贫穷闭塞的村庄到底隐藏着什么,都不能深究下去了,最起码现在不能。
他将信纸放在烛火上,亲眼看着素白的纸张被火芯子点燃落地成灰,突然道:“既然这样,我们明日动身去民和乡。”
安十乌眨眨眼:“好。”这就是不再深究的意思了,看来那份密信里写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虞钦抬眸:“不问吗?”
“你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自己的思量,论谋划处事我不如你,这个时候听聪明人的就好了。”安十乌神色坦荡。
虞钦心神微动,想到他今日愤然不平的模样,抿了口茶“你倒是古道热肠,那时候那些人拿着武器,你不害怕吗?”
穷山恶水出刁民从来都不是抹黑的玩笑,今日那样的场景许多人权衡后都会避让,他却不管不顾冲上去,全然忘记了这个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
安十乌明明出身底层,却偏偏有种未经浸染的理想天真,大概从前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
不想安十乌听了他的话,反问道:“那你那时候又为什么,你完全可以不管,可你还是做了那么多。”无论是那日,还是这次救人,虞钦从来都没有退缩推诿过。
虞钦愣了愣,这些事情他早就处理习惯了,哪里来的为什么。
虞钦恍若寻常的神色让安十乌第一次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想要探知的心思,他望着窗外皎洁的圆月,不由问道:“你有理想吗?或者说你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虞钦同样看着窗外皎皎明月悬于夜空:“一个能治世安天下的人。”他语气平淡却无比坚信。
安十乌侧目,月光下虞钦清冷白皙的侧脸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第9章 回家(修文)
两天后,偏僻的民和乡村道上突然出现一辆精致敞亮的马车,不过一会儿,车后就已经跟了许多顽童,他们也不靠近就远远看着,眼神里满是好奇。
安十乌靠在马车上,双目微阖,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
虞钦掀开帘子,四周都是矮小沉闷的泥草房,黄扑扑的一片,很难将自己面前这个鲜活俊朗的年轻人和这里联系起来。
“这种房子只是看起来潦草,其实冬暖夏凉,住起来还不错,要是有条件好好修缮一番别有风情,你今天去我家看一眼就知道了。”安十乌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声音懒洋洋的。
“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吧,虞爷爷上次回来还是二十年前的事情,记得我爷爷说过,好像是将你家祖坟迁走了。”
“第一次,应该是你出生时候的事情。”虞钦勾了勾唇。
他其实有些印象,当时老爷子还让他帮忙给小孩儿挑了礼物,结果虞熙闹着也要,便也给了他一份,那一堆的启蒙书、文房四宝让虞熙很长时间都躲着自己走。
另一边虞二叔家。
白梅摔摔打打,一脚踢开腿边打转的大黄狗,双手叉腰:“都是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这个天天不着家,那个整天就像个木头一样。”
由于语气太急,牙齿不小心碰到了嘴边的燎泡,她心里火气更大:“还有安十乌那个白眼狼,最好死在外面,我有什么对不起他,他要这么对我。”
灶台边蹲着干活的安明鑫默默低头,竭力缩小存在感,手里摘豆角的动作不停。
这话这些天他都要听烂了,不跑那才是傻子,难道要等着被卖吗?想到安十乌,明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
安云海人没进门就听见白梅骂骂咧咧,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掀开水缸舀了瓢水一个劲儿猛灌,白梅就拎着菜刀迎出来:“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她眼中满是急切,眼看着婚期将近,安十乌还不见踪影,白梅可不是着急上火,那一百两银子一半已经被花掉了,若是交不出人,她拿什么赔。
“没有,村里与他要好的人家、从前的同窗,甚至镇上、后山都找了,他们都说没见过,那小崽子一定是计划好了的,要不怎么可能走得那么干脆。”安云海将葫芦瓢扔进水缸,一屁股坐下,满脸愁苦。
“我就说那事儿不能应,到底是我亲侄子,将人逼急了不好。”
“现在好了,这人直接跑得没影了,花了的银子怎么办,咱们哪里有钱还,李老爷可不好惹。”当初要不是白梅在他耳边一个劲儿的提李家老爷要找赘婿,聘礼丰厚的事情,他也不会同意将安十乌许出去,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烦心事。
白梅听他现在开始装好人,柳眉倒竖,声音越发尖锐:“这个时候你怪我,当初我说的时候你可没想着那是你亲侄子,而且当时我去地里了,你在家睡觉,一个大活人你看不住,就这么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当初安十乌知道这门亲事的时候闹腾的厉害,安云海和白梅轮番上阵劝了好久都没劝动。
可家里花销太大,尤其是明堂今年去了县里上学堂,束脩是从前镇上的好几倍,她能有什么办法,眼看着供了这么多年就要出头了,总不能现在放弃。
最后还是安云海下了决断,拽着人关到屋子里,硬生生的饿了好几顿。
果然不过两天安十乌就受不住松了口。
可谁料到那小崽子平日看着头脑简单藏不住事儿,竟然那么能忍,老老实实蔫吧了近半个月,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认命,他却趁着大家放松警惕猝不及防逃跑了。
爹娘相互推诿的争吵愈发激烈,安明鑫实在听不下去,沉默着起身将篮子里的豆角放到灶台上准备离开。
哪怕他已经足够小心,还是立刻让白梅抓住动静:“干个活鬼鬼祟祟的,你就不能敞亮些吗?”
安明鑫捏着手指,垂下眼睛,解释道:“我去院子里把豆子捡干净,下午做豆饭用。”
白梅只觉得他最近这段时间沉默的过了头:“你和安十乌平时关系看起来那么好,他离开家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一点都没察觉。”
安明鑫摇头:“这种事情就算平时关系多好也不会对别人说吧,毕竟我也是你们的儿子。”
他看似合理耐心的解释反而使白梅心下生疑,目光转为锐利:“说,那个兔崽子是不是你放跑的,平时你就喜欢和他凑到一起,这次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没为他说一句好话。”
安明鑫心头一跳,手里的豆角撒了几颗,白梅瞬间瞪大眼睛,眸中凶光闪烁。
他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倏然攥紧,先是沉默,面对母亲恨不得吃人的眼神,终于忍不住爆发:“我有什么好说的,要是找不回人,你们还不是想用我的婚事填窟窿。”
“明明我和弟弟都是你的儿子,可弟弟就能去学堂,我却要嫁个老鳏夫凑银子给弟弟读书。”本来只是情急下的口不择言,可话一出口,明鑫反而觉得心里舒服许多,一双清亮的眼睛倔强的看着母亲。
惹了这么大乱子,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他倒是先委屈起来了,白梅本就本就怒火中烧,这下子完全不用克制,上前抬起手就要打人。
安明鑫下意识抬手去挡,那一巴掌却被安云海从半空截住,他一把将白梅拉到身旁的凳子坐下,重重咳嗽一声:“和明鑫吼什么,他们孩子不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思,你也和他吵?”
白梅气得冷笑连连:“你们爷俩是一家子,我是外人行了吧。”
本来安十乌已经让人心烦了,如今自己的亲儿子还要添堵,她越想越生气,将手里的菜刀重重拍在桌子上:“安明鑫我告诉你,我够对得起你了,你和明堂能一样吗?”
“名堂聪明又听话,你再看你,谁家小哥儿像你这样脾气大还爱和父母顶嘴,反正迟早都要嫁到别人家……”她因为干活而略显粗糙的时候几乎要戳到明鑫脸上。
明鑫却习惯了如此,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自己是块木头。
白梅却起身一把扯断他手腕上的编制彩绳,重重扔到地上,嘴角冷笑不已:“你那些小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上石头了吧,那小子是长了一张好面皮,可他除了那张脸有什么。”
明鑫顾不得手腕胀痛,下意识去捡,却被白梅一脚踢得更远:“一条破绳子,几个钱,也值得你宝贝,你要是和长平成婚,要什么没有。”
明鑫手背在身后,将彩绳紧紧藏在在手心,语气嘲讽:“和他成婚给三个孩子当后爹,然后为了给他们家传宗接代,像庆嫂子一样生到死吗?”
“那是她不争气,生了三个哥儿……”
“够了,再说我休了你。”安云海抬手一巴掌,打断了女人的喋喋不休。
白梅扶着桌角才稳住身体没摔倒在地,她捂着脸看向他,满是不可置信,曾经的记忆涌上心头,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安明鑫抿唇,看着趴在桌上双手捧脸哑声哭泣的母亲,心底不免烦躁。
吵吵嚷嚷的屋子终于安静下来,安云海沉默的抽着手里的眼袋,红色的火星明明灭灭。
半晌,他顺着桌沿磕了两下,烟袋放回腰间,抬头看向儿子时神色已经平缓下来:“明鑫啊,你要怨就怨爹没本事,要是咱们家富贵,爹也能送你上学堂。”
“可咱们家你也知道,让你弟一个人读书就已经勉勉强强,你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爹一定给你打一套好家居,让你风风光光的出门。”
所以还不是要嫁给那个已经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安明鑫心口发闷,见父亲定定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抹笑容:“知道了。”
他垂下脸,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转身端起桌上盛满豆子的簸箕出了堂屋。
没想到刚出了院子,就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明鑫的一把将人扯到角落,压低声音:“你不是跑了吗?还回来干什么,我爹娘最近找你找得快疯了。”
这幅惊慌畏惧又不免忧虑的模样,让安十乌心下触动,于是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放松:“没事的,当时离开是迫不得已,我不喜欢这里,但绝对不能就那么不明不白的离开。”
虞钦就跟在安十乌身后,看到这一幕,眼神微动,随即转开了视线,仔细打量起眼前这座明显比其他房子大了好几倍,且布置更加用心的院子。
“对不起。”明鑫语气讷讷,是羞愧也是替他的父母道歉。
看着面前整个人气势翻天覆地,他终于意识到这个从乡里走出的小郎君有了自己的一番际遇,这次回来是给自己讨回公道的。
手臂上骤然发紧的力度令人不适,安十乌笑了笑:“这是我和二叔二婶事情,与你无关,当初你帮了我,我永远记得你的恩德。”说话间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半步:
安明鑫的手随着安十乌后退的力道垂落,心里越发难受,只是分别了一个月而已,可这其中又似乎是明明白白的距离。
跟着马车一路来到安家的那几个大孩子看着明鑫哥哥和这个有些眼熟的贵人说话,终于反应过来:“是石头哥哥,石头哥哥回来了。”
其他小孩仔细瞅了几下,眉眼是石头哥哥,就是看起来让人不敢靠近。
安十乌哭笑不得,怪不得这些家伙一路上跟在后面这么安静,感情是没认出来人,他招了招手,从荷包里拿出一把粽子糖:“小虎头,过来,请你们吃糖。”
小虎头听到熟悉的呼唤,欢呼一声朝安十乌跑过来:“石头哥哥,你去买糖了啊,怎么去了这么久,之前云海伯伯一直找你,还去我家问我哥了呢。”
小家伙一连串的问题像只嗡嗡的蜜蜂,也不知他哪里来的这么多话,安十乌将糖塞给他,揉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去分给其他小伙伴儿吧。”
其他小孩儿见小虎头拿到了糖果,立刻围着安十乌,嘴里边含着糖边七嘴八舌的发问。
“石头哥哥,那马车是你的吗?”
“爹娘说马车是贵人们才用的,你现在也是贵人了吗?”
“成贵人就能有很多的糖吃吗……”
屋里安云海夫妻相对而坐,双双冷着脸,门外隐隐的嘈杂声传来,击碎了安云海深藏心底的不耐:“行了,以后少吵吵两句,难道要让明鑫也和家里离心,你才高兴?”
第10章 算账
白梅看着泼辣,其实心底还是有些畏惧安云海,她撇过脸,含糊道:“我还要怎么着,难道还要哄着他,又没短他吃,短他穿,村里老孙头还将他家哥儿卖去大户人家当小厮了,就他金贵。”
安云海深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我知道你在咱们这个家劳苦功高,也总为家里想,他反正马上就要嫁人了,哄一哄又不费劲儿,要是他能拿捏住了长平,以后有咱们家的好日子。”
他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白梅终于破涕为笑,站起身,又恢复了以往的爽利:“知道了,你放心,我以后注意,我出去看看,那群小兔崽子又在干什么,闹哄哄的,别把门口晾着的菜干霍霍了。”
安云海跟在她身后,两人一出门,就看见找了许久的安十乌一身玉白色长衫,眉眼含笑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
两人对视一眼。
白梅眼珠子一转,咬牙掐了一把后腰,大腿拍得啪啪作响,朝安十乌扑了过去:“石头你去哪里了呀,你这个死孩子,你不知道我和你叔找了你多久。”
“大哥就你一个孩子,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两死了都没脸见你爹。”
她明明是哭诉,扑过来时又带着气势汹汹的狠劲儿,安十乌下意识后退几步。
王康抬起手中巨剑抵在她身前。
冰寒的剑光晃过眼前,白梅差点没刹住脚步,等反应过来已经身子发软瘫倒在地,整个人瑟瑟发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仿佛带着杀气的剑锋令安云海霎时间呼吸沉重,脸色惨白,还是强撑着走过来扶白梅:“石头,你一回来就这么动刀动枪的,有什么不满冲我来,乡里乡亲都看着呢。”
安十乌笑了笑,他这个二叔,难得的聪明人,只是他的聪明从来都在那些小算计上,此刻这样的场景,他还会在意这些所谓的乡亲吗?
他视线扫过,那些所谓的乡亲立刻变成了鹌鹑,全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家活儿原本也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现在恨不得自己没长眼。
有胆子大的年轻人余光瞥见一身白衣负手而立的安十乌时眼神里尽是不可置信。
这个明明眉眼含笑,却满是凌然气势的年轻郎君,真的是从小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小石头吗?
安十乌脸上的笑意消失,面无表情道:“二叔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能干什么,我不过是想要回自家的房子和地,你不会以为我家的房子住久了,就真的成你家的了吧。”
安云海脸色难看至极:“我可是你二叔,目无尊长……”
安十乌不耐烦和他扯这些口角,转头看向身后:“官差大人,你也看到了,这是我家曾经掏空家底置办的房子,现在有人抢占不还。”
“还有我家的地,衙门里应该有契书目录,也被这人厚颜霸占,还请大人秉公办理。”
安云海心头一跳,什么官差大人,顺着安十乌的视线这才看到那辆马车旁还站着两个握刀的衙差。
原本朱红色的官服和深棕色的马车颜色太过相似,几乎融为一体,再加上他刚在注意力全在衣服安十乌身上,下意识忽略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瞪着安十乌,压低的声音几近嘶吼。
安十乌第一次在他这个向来说话绵软的二叔身上看到这一面:“我刚刚不是说过了,要回我的房子和地,二叔你的耳朵什么时候这么背了。”
“本来就是我们的家务事,你这个时候喊官府的人过来,是打算和咱们整个安家一刀两断了吗。”安云海语带威胁。
这个时候的族亲分量很重,一个人若是被除族,名声基本也就坏了,对安十乌这样的读书人更是致命的打击。
安十乌早有预料,转头对衙役道:“劳烦您二位了,我就一个要求,让这个占我家宅子的贼人搬出去。”
“而且按照我朝律法,侵占他人财产,要去采石场流放改造三年,我想请官爷见证,明日便去县衙告官。”
安十乌神色淡淡,说出的话却让人心底一阵发凉。
他最是识时务,知道这个侄子这次是铁了心撕破脸,于是道:“我搬出来就是了,本来也是怕荒废了才住进来给你暖暖房,你既然这么在意当初早说不就是了,如今又闹这一出,岂不是让大家脸上都没光。”
安云海没想到安十乌不过是出走一个多月,不仅整个人面貌气质大变样,办起事情也格外难缠,从前轻易拿捏百试百灵的法子如今竟是不管用了,一时间有些自乱阵脚。
他状似大度的摆了摆手:“我不跟你计较,你家的地,以后就在那里我再不管了。”
人群里有人噗嗤笑出声,大家都知道他不过是勉强挽尊,就那明晃晃的心思,也就他自己以为大家看不清楚。
安十乌似笑非笑,定定看着他不语。
这是还想狮子大开口,安云海看了一眼安十乌身边威风凛凛的差役,咬了咬牙:“孩子他娘,咱们家还有多少钱,全部赔给大侄子,就当是我们这段时间用他家房子和地的租赁金了。”
白梅看了一眼安云海,又看着那两个衙差和安十乌身后那个青年手上刀光锃亮,到底没敢耍心眼:“加上李家的钱,还有之前为明堂准备的束脩,一共有七十两。”
只这一句,原来安静的院子仿佛油锅溅起水花。
大家伙忍不住猜测万分,七十两足够买上十几亩良田了,安云海家里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之前看他家紧巴巴的,他们还以为供养一个读书人已经将他们家底掏空了。
安十乌只觉得悲凉,七十两银子就能买断一个年轻人的希望和纯善吗?若不是这场飞来横祸的婚约,原主大约还是那个在爷爷、爹娘宠爱中长大的小石头吧。
他满身气息陡然沉重,安明鑫心头一跳,忙拽了拽他的袖子,眼睛里满是祈求:“小石头,能不能给我爹一个机会,这些银子全赔给你,我们再想办法凑一凑,凑够一百两,你不要告官。”
白梅心底不住尖叫,这个外向的东西竟然还敢帮着加价,他以为别人会感激他吗?蠢货,她几乎要破口大骂,可到底顾虑激怒安十乌,只能硬生生打碎牙往肚里吞。
安十乌看着安明鑫消瘦的侧脸,想起记忆中的种种,还有那日他翻墙离开被塞了一把铜钱的事情,闭了闭眼,到底松了口:“一百两,要不官府见,你们肯定也不想自己的秀才儿子有一对犯人爹娘吧。”
年老些的衙役到底生活阅历高,想着好人做到底,上前两步,皮笑肉不笑道:“既然说了要赔偿,那就现在赔吧,一并将事情办好了,也免得我二人白跑一趟。”
安云海深深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白梅:“去拿钱。”
他们存了大半辈子的全部家当,看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白梅跺跺脚,快步跑进了屋子,不一会就看见她拿着一个灰色的破烂布袋子出来,里边鼓鼓囊囊。
安十乌接过时,白梅不舍的攥着袋子一角,直到听见身后安云海重重的咳嗽声,这才撇开脸,任由安十乌抽走了那包钱。
见安十乌低头数钱,安云海小心翼翼道:“这下可以了吧,剩下的钱宽限我们一段时日,我们保证会还给你的。”
“那我们李家的钱你又什么时候还?”李老爷挤开人群怒气冲冲朝安云海走过来。
也是凑巧,李家原本是不知道自己定好的女婿竟然逃婚了,偏安云海去打听的时候恰好问到了他家厨房做工的丫头家里。
那丫头机灵,一合计再一打听可不是就发现不对了,李老爷这才匆匆赶来,没想到看了这样一场好戏。
“你当初说了将安十乌说给我家当赘婿,如今眼看着婚事不成了,你难道不不应该给我个交代?还是说你们家敢骗婚骗到我头上。”李老爷重重哼了一声,因为愤怒脸上横肉颤动。
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耍弄,明明人早就跑了,他们瞒得死死的,这段时日他送给新女婿补身体的礼品恐怕全进了外人肚子。
李老爷的话令众人惊诧不已。
安云海竟然敢将安十乌说给李老爷当赘婿,他不怕安老大从棺材里跳出来打他吗?
怪不得他之前到处找人,还含含糊糊说安十乌脾气大拌了两句嘴跑了
搁谁不跑,李家的那个闺女又傻又丑,一张大脸盘子和李老爷简直一个模子生的,一般人谁应付得来。
白梅坐在门框上,看着凑到一堆的几人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都有些佝偻,安十乌难缠,李老爷在镇里也是横行霸道的人物,难道真要断了他们家活路吗?
还是安云海灵机一动,上前两步帮李老爷顺背:
“李老爷,消消气,消消气。”
“我们也盼着好事成双,可当时安十乌答应的好好的,谁能想到他临了反悔。”
“约摸是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闲话,觉得李小姐配不上他吧,所以才一声不吭逃婚了。”
他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却是无可摘指的事实,李老爷最心疼他那个独生女,听到这话看向安十乌时脸色青黑。
第1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们也不想,可当时安十乌答应的好好,谁能想到他临了反悔,可能是左思右想又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闲话,觉得李小姐配不上他吧,所以才一声不吭逃婚了。”
他这么明显的挑拨离间,却是无可摘指的事实,偏李老爷最心疼独生女,听到这话看向安十乌时脸色青黑。
“你是不是应该给一个说法?”
安十乌看了安明鑫一眼,对方偏过头,他轻轻叹了口气,对李老爷解释道:“李老爷,这婚事真的不成,不是我背信弃义,而是我从小就有婚约的,这事情我二叔知道。”
李老爷子一愣,安云海矢口否认:“怎么可能,你什么时候有的婚约,你不能为了逃避婚事撒谎骗人吧?”
“我爷爷生前给我定了一门娃娃亲,就是原来我们隔壁的虞家公子,这次我离开就是去虞家履行婚约的。”
“原来是去找娃娃亲对象的。”
“虞家,就是虞大山吧,看石头这一身装扮,老虞家是发达了。”人群中有上了年纪的还记得从前总和安云杉玩在一处的虞大山。
到底是八卦的心压过了对官差的害怕,有人终于将视线放在始终站咋安十乌身后的虞钦身上。
虞钦正好从车旁过来,手里拿着一张黄纸,安十乌随手接过,展开,眸中闪过诧异,他转头将纸递给李老爷:“这是我爷爷和虞爷爷亲手写的婚书,上面还有我的手印。”
李老爷似信非信看了安十乌一眼,打开契纸,果然最后面写了两家婚约的事情,末端还有一个婴儿巴掌印。
“这不可能,如今老爷子都去了,你当然说什么就是什么,谁知道你从哪里拿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安云海隐约回忆起来似乎有一段时间老爷子总拿这个逗弄还什么都不懂的安十乌。
可虞大山那时候都被开出族谱了,谁会和他结亲。
“为什么不可能”虞钦声音淡淡:“你不知道笔迹能对比出来吗?你不认识自己父亲的笔迹,总有人认识。”
他眉眼冷淡,不苟言笑之时自有一股迫人气势:“或者让我爷爷亲自来给你说,刚好可以问问你作为一个长辈,为什么为人这般刻薄。”
安云海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猜测这个男人的身份。
虞钦抬眸似乎是笑了笑却让人觉得有种居高临下蔑视:“你没猜错,我是虞家人。”
安云海脸色变了又变:“我那会儿年纪不大,很多事情记不清楚了。”他心里明白虞钦这样的人不至于为了安十乌说谎。
可安十乌没有错,他错的只能是他了,果然李老爷一折扇甩在他脸上:“拿老子当枪使,你想的倒好,赔银子。”
“今天你要么赔二百两银子,要不明天将你亲生儿子送到我家里拜堂成亲。”
“我也不嫌他脑子蠢,能生崽儿就行。”李老爷本来不愿意把话说的这么难听,有些事情做得说不得,可有些人你给脸他不要,那就不能怪别人。
白梅脸上还挂着泪,一声惊呼:“凭什么,当初你家就给了一百两,你这是狮子大开口故意为难嫩。”
安云海不语,只是眼带难色,还是安明鑫略带试探的问了一句:“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能,出了这样的事情,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们娇娇,多出的一百两是给她的补偿。”
李老爷不想再看这一家子卑怯的嘴脸,明明钱货两清的事情,搞得自己好像恶霸一样:“当初卖侄子也没见你们心疼,换成安明堂我还觉得亏了呢。”
李老爷就算要借种,也是想借良种,安十乌长相出众,心思纯善,读书也勤勉,这样的人他原本也没想过。
还是安云海先找上他明里暗里的暗示,他这才本着贪便宜的心态试了一番,如今这样的局面倒是闹得娇娇名声更不好了,说实话李老爷有些后悔,如今只能将损失压到最低。
安明鑫面色羞愧,几乎不敢抬头,李老爷这一句话却一下子戳中了白梅的肺管子:“就你家那个肥猪一样的蠢东西,还想陪我儿子,她配吗?”
安云海就要去捂她的嘴,已经来不及了,李老爷一个窝心脚,白梅几乎趴在地上起不来身。
他冷冷的看了一眼这一家人:“你们也别说我咄咄逼人,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后天这个时候要么将银子送到我府上,要么那天下午我过来迎新姑爷进门。”
“许大人和童大人做个见证,回头也来喝杯喜酒。”李老爷朝身旁看了一眼,立刻有机灵的下人拿了两个荷包塞进两位差爷手里。
那两人轻车熟路将荷包塞进腰间,脸上的笑容都真切了几分:“一定一定。”
安云海瘫坐在地,看着李老爷上了牛车,整个人呐呐:“完了,全完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安十乌只觉得心中一直堵着的那口闷气倏然消散:“现在你们收拾东西从我家搬出去,当初你们住进来的时候一根线都没带,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是我爹娘从前的,想来也不会添置额外的,我给你们一盏茶时间,时间过后你们就别怪我反悔了。”
“你们都是恶鬼吗?”白梅终于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这次安云海及时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盏茶的时间,果然这夫妻两人拎着两个包袱磨磨蹭蹭从屋里出来,两位官差才算了结了差事向虞钦提出告辞。
安十乌便领着虞钦去了书房,这里是整个院子最宽敞明亮的地方。
“你这事情就算到此为止了,不过后面你二叔家那两个孩子应该会有些麻烦。”虞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凉风穿过窗口,送来一阵清爽的花香,转头,果然窗下种着一大片菊花,他探出手,折下一枝捏在掌心把玩。
安十乌靠在椅子上揉了揉额角,他何尝不清楚今日这事情传出去,安明鑫和安明堂两人的处境会变得糟糕。
但有些事,有些人并不值得一味退让,说得再难听些,那两人又何尝不是既得利益者,就连原主都无法做到毫无芥蒂,更何况是安十乌了。
沉默间,书房门被推开,安明鑫提着一个竹篮子站在门口:“我想着你们赶了一天路也没顾上吃饭,给你们送些吃的过来。”
他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安十乌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语气温和诚恳:“多谢。”
篮子轻飘飘的,有菜窝窝的香味传出来,安十乌知道这些东西一定是明鑫借来的,他二叔那两口子这会儿估计恨得要死。
安明鑫见安十乌没有拒绝,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立刻真切起来,一旁的虞钦略抬眼,随后便低下头专注抿茶。
书房里一时间又恢复了寂静,只是这次多了几分尴尬的气氛。
安十乌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安明鑫则是若有若无的看向虞钦。
虞钦本来就是个外人,轮不到他开口,一直头也不抬的把玩着手里的菊花。
最后还是安十乌想起来自己还欠安明鑫钱,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道:“钦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虞钦抬眸,见他笑得有些尴尬,随后解下腰间的荷包扔给他。
安十乌一把接住,心中莫名想到上辈子的一句话,甩手掏钱的男人最帅。
好在他还记得正事儿,顾不得遗憾自己端不上金饭碗,转身将荷包塞直接塞给了安明鑫:“鑫哥,谢谢你,当初我逃走的时候,多亏你塞了钱给我,要不我还真的凑不齐船票了,这些钱算我还你的。”
第12章 野望(补后半章)
好在他还记得正事儿,顾不得遗憾自己端不上金饭碗,转身将荷包塞直接塞给了安明鑫:
“鑫哥,谢谢你,当初我逃走的时候,多亏你塞钱给我,要不我还真的凑不齐船票,这些钱算我还你的。”
安明鑫欣喜的情绪蓦然下沉,后退几步躲过安十乌手里的荷包:“我不要,那些钱是我想给你的,而且也没有这么多。”
他反应似乎过于激烈,安十乌诧异了一瞬,有些尴尬的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你存钱也不容易,那些钱帮了我很大的忙,怎么就要不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
安明鑫薄唇紧抿,神色复杂的看着安十乌。
安十乌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攥着荷包若有所思:“你要是觉得无功不受禄,嫌银子太多了,我重新算给你就是,其实这也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不自觉压低。
对比像虞钦,安明鑫这般对自己有严格的底线的人,一心想吃软饭躺平的自己似乎道德底线确实也就那样。
这对话实在有些意思,虞钦抬眼,看见安十乌抽开荷包,果真仔细数了几下,从其中捡出几颗碎银子递给安明鑫。
“拿着吧,你当初给了我半钱,多出来的这些就当是利息,这可不算加倍溢价,在外面借银子差不多也就这些。”
眼看着安明鑫几乎要哭出来,唇瓣都咬出血痕,安十乌顿时有些无措,鬼使神差的回头求助虞钦。
虞钦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日安十乌向自己面前表明心意时那番自以为真诚,实际上蹩脚至极的话。
他拨弄了下桌上放着小木马,抬头恰好与明鑫四目相对,若无其事的转回视线,注意力全被这个已经有些掉漆的小玩具吸引。
明鑫再顾不得有外人在场,一把攥住安十乌的手腕:“小石头,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不想嫁给别人。”
本以为难以启齿的话,说出来似乎也并没有那么艰难。
安十乌手一抖,掌心的银子全掉落在地:“……”
他下意识的扭动挣脱,却被明鑫死死抓住:“我爹爹让我嫁给安长平,可我不喜欢他,我想嫁给你,我们走吧,再也不回来了。”
“你先放开我再说。”
安十乌听到他重复了两遍离开心底触动却也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困扰不适,手腕一转,退后了一大步。
身后桌上的灰陶矮口花瓶应声落地。
明艳的花枝碾落在地,安明鑫只觉得整颗心也像这个花瓶一般彻底破碎。
他终于冷静下来,想笑笑,却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吓到你了,我其实早就应该想明白的,今天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他抬手想像从前一样拍拍安十乌的脑袋,却被他敏锐的躲过。
安明鑫指尖微微颤抖,深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银子,“这个钱,你留着吧,我当初是真的想帮你,那份心是真的,那时候的情谊也是真的,安十乌,我真的希望你越来越好。”
这是安明鑫第一次称呼安十乌的全名,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所以语气格外诚挚。
今日看到他其实就已经明白,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儿即将展翅高飞,他们也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至于当初若是没有帮他凑钱离开,安明鑫不做这个预想,他转头看向屋子里一直沉默无声的虞钦:“也祝福你们,你们很般配。”
其他人出于莫名拘谨虞畏惧不敢多看虞钦,明鑫却察觉到他哥儿的身份,哪怕他无论言谈举止,气场姿容都没有一丝哥儿的柔性。
这应该就是安十乌那个未婚夫吧,如清风朗月,所有人在他面前只会变得暗淡不已。
安十乌静默的望着明鑫,这个在原主眼中如哥哥一样的男孩儿性格一直都是平和中有些刚烈。
可今日这样一番话,无疑将他内心毫无保留剖开给别人,原主知道安明鑫的喜欢吗?安十乌不清楚,可那个真正应该听到这些的人早已在那场高热中消散。
见安十乌始终一言不发,明鑫心下失落,但还是笑了笑准备离开,虞钦一眼就知道他又在走神。
他开口喊住就要离开的明鑫:“哪怕不是为了一个男人,一份感情,你愿不愿意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你很独特,坚韧豁达,不应该被困在这里潦草一生。”
安十乌被虞钦这话点醒,猛地回神:“对,鑫哥,你和我们走吧,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吃的,你以后就是我的亲哥。”
明鑫有些惊讶的看着虞钦,又看着一脸期待的安十乌,重重的点了点头:“我和你们走。”
“只是你们就这样带我离开不要紧吗?”他哪怕再是泼辣,可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听家里话,在他的认知中,带一个人不比阿猫阿狗,这样的大事完全不是他能做主的。
他这般果决干脆,安十乌立刻摆了摆手:“这对钦哥来说小事一桩。”
见虞钦没有反驳,安十乌笑眯眯道:“你放心,只要勤快踏实,在咱们虞大人这里总有用处。”
“你看我这样的,这段时间不就是跟着虞大人养得白白胖胖。”他自嘲的话确实让明鑫紧张的情绪舒缓了许多。
不管怎么样,这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对他总是维护的。
他弯下腰对着虞钦深深鞠躬:“虞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努力干活,绝对不会给添麻烦的。”
这一刻,安明鑫心里生出了野望,哪怕这辈子不能像位公子一样,以后他也要有自己的样子,绝不只是谁的哥哥 ,谁的儿子,谁的夫郎。
安十乌回老家拿回了房子和地,也带了一个人,行程总算圆满,以至于他情绪绝佳,钓鱼时也是一条接着一条。
待鱼竿抖动,他迅速收力,却因为身边突然坐下的人影犹豫了一瞬,那条滑不溜的鱼已经一个翻身重新回归了大江。
安十乌转头定定的看着虞钦。
他无声的控诉让虞钦忍不住摇头,随手扔了一颗金花生:“赔你的。”
什么鱼比得上金花生香,那必然是没有的,安十乌双手接住,顷刻间眉眼飞扬:“谢谢大人,大人慷慨。”
这话一点不掺假,这一路走下来,他觉得自己对虞钦的认识已经很充分了,有谋略能取舍,难得的是他出身富贵,却对百姓有悲悯之心。
就像虞钦每到一个地方,下意识就会观察那里的民生,显然不是随性而起。
明明是谄媚讨好话从安十乌嘴里说出来多了几分莫名的真诚,虞钦勾唇,侧身拿起一边摆着的鱼竿甩钩入水:“你觉得安明鑫要怎么安顿合适。”
之前他不提安十乌也不好意思问,如今虞钦主动开了口,安十乌也就不客气了:“能不能先安排他去成衣铺?鑫哥从小就对那些裁剪感兴趣,以前家里人好多衣服就是他亲手做的。”
“他只看几眼,就能做出和成衣铺近乎一样的衣服,最难得的是对色彩度很敏感,要是做这些约摸着才能物尽其用。”最重要的是安明鑫喜欢这些,但对于老板就不要讲这个了。
虞钦听他分析的头头是道嗯了一声:“那你和他说好,等回了蓉城就去成衣铺,不过会比较辛苦,可能需要住在那边。”
“这没问题,能安排一个活计,就近有亲人关照就已经很好了。”安十乌嘴上这么说着,眼带狐疑的看着虞钦。
这人为人清正,但也不是那种活菩萨似的圣父,今天倒是出人意料的体贴,难道鑫哥要和他竞争第一小弟的位置。
安十乌并没有觉得地位受到威胁,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回去的路因为是顺风顺水,行船在第十一日就抵达了蓉城码头,先将安明鑫带过去成衣铺安顿好,两人才回虞家。
知道虞爷爷惦记,安十乌和虞钦一回来就去了他院子里,正好在门口和虞熙打了个照面。
“二叔。”虞熙原本姿态懒散的靠在墙边,看见虞钦立刻站直了身子。
这反应不亚于上辈子学生见了教导主任,安十乌忍不住朝虞钦看过去,见他眉头轻凝,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淡然。
“今日你不应该在学堂吗?”
虞熙就知道他要问,即刻解释道:“我娘病了,着人去书院接我回来侍疾。”实际上他娘说的是家里天要塌了,他再不回来,以后被糊里糊涂的许了人家可别怪任何人。
虞熙一听哪里还坐得住,从他娘那边出来就老爷子院外等着了。
见他二叔身边跟着一个陌生的面孔,好奇道:“二叔,这位是?”
二叔向来面冷,除了从小一起长大那几个,几乎没几个能在他身边谈笑风生,但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郎君却表现的熟稔自若。
且他样貌实在出众,一双桃花眼明澈张扬,是那种极具冲击力的好看,明明大家都是相似的白衣,偏他让人一眼就想到春日暖阳,开阔舒朗,熠熠生辉。
他打量的神色实在明目张胆,安十乌轻笑不语。心下却笃定这次没搞错,眼前这个一身白色玉锦长衫,容色清隽的年轻男子就是书里的娃娃亲男主,不由得有些失望。
倒不是因为他不够优秀,作为男主,虞熙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学识谈吐绝对都是上乘。
只是他的这份出众与虞钦太过相似,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很多地方下意识模仿了虞钦,可星辰如何与明月争辉。有虞钦的地方,他注定只能是陪衬。
所以原来那个故事中,虞钦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所以虞熙才能成为故事里的一枝独秀。
虞钦不知安十乌繁复的思绪,略待沉吟,才对虞熙介绍道:“这是安十乌,世交家的后辈,以后就住咱们家。”这一句话相当于将安十乌的身份定性。
安十乌朝虞钦弯了弯唇角,虞熙却没有听出来,再次看向他时下意识带上了几分挑剔:“安小郎君。”
安十乌回礼:“虞公子。”至于对方瞬间冷淡的态度他丝毫不介意。
那只漂浪的小梨花这时候蹦蹦跳跳从屋里跑出来,它还记得安十乌,围着他一阵喵喵直叫。
三人转身,果然虞老爷子已经在收拾桌上的账本,安十乌看了一眼天色,咋舌不已:“老爷子一向这么亲力亲为的吗?”
之前还没注意,这时候他才发现虞爷爷每天看账本的时间有些长。
虞钦淡淡一眼,安十乌硬生生从中解读出了鄙夷的情绪,他摸了摸鼻子,快步跟上。
“这次回来似乎比预计的行程晚了几天,是事情比较棘手吗?”虞老爷子坐在窗户边,随口问了虞钦一句。
知道他忧心,虞钦便将一路上的事情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只是说起白龙村时一言带过,虞老爷子敏锐出言打断了他:
“碰到求雨祭祀耽误了几日,你们难道去救人了。”
虞钦就知道瞒不过他,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他嗯了一声:“当时那个姑娘几乎活不成了,倘若视若无睹,她丢了命,又让人良心何安,不过事情很快就顺利解决了。”
虞老爷子听到这里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愈发眉心紧锁:“钦儿,你平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那个姑娘的性命是重要,可你呢,你身边的人呢,他们的安危难道就不管不顾了吗?”
虞老爷子年轻时脾气火爆,到了这个年纪反而平和了许多,可听到他们提起白龙村,还是忍不住掌心捏了一把汗。
安十乌见自己一时意气反而连累虞钦挨训,连忙出言解释:“当时虞钦提议转道去搬救兵,是我考虑的少了,坚持留下,他为了配合我才留下的。”
虞老爷子摆摆手:“你不用替他解释,他就是这段时日有些飘了,才敢这么肆意妄为。”
虞钦一怔,薄唇愈发紧抿。
虞老爷子点到为止,语重心长对安十乌道:“这事情你既然认下了,我也必须说你两句,坚持善良没有问题,可你也要有自己的思虑,良善若是掌控不好,只会变成将你拖入深渊的泥沼。”
这些都是他们一辈子血泪的教训,若非亲近之人,如何能开口,安十乌心下愈发羞愧。
“我以后一定多死多虑,虞爷爷你得闲了也多教教我。”安十乌语气诚恳中带着亲近,当时不觉得,事后再想起来,他也满心后怕。
太平日子过久的人,对于那些威胁根本没有警惕意识,可安十乌总容易忘记这个世界早就不是后世那个讲究和平法治的地方了。
虞老爷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都是不省心的。”
安十乌讨好的笑了笑,倒了一杯茶给他,老爷子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聚在心口的火气倒是散了。
当了半天背景板的虞熙心里酸溜溜的,他娘虽然一向说话夸张,但是这次的确没有说错,爷爷对这个外人倒是比亲孙子还亲。
估计是他眼神实在直白,老爷子公平的将他也提溜出来:“你又是什么事情,别天天听你娘说风就是雨,学堂里的事还不够你操心吗?”
“当初是你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要读出个名堂,非闹着要去云麓书院,你二叔也为了你的事情跑前跑后,欠下人情,你就是这么读的书。”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直接将虞熙一棍子打蔫。
他垂下头讷讷道:“等明日回去就将拉下的功课补上。”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应付下二叔还行,要是告诉老爷子,那就只剩下跪祠堂一个结果了。
三人一人领了一阵排头,出来的时候默契的闭口不言,虞熙要去他娘那里,就只剩下安十乌和虞钦。
安十乌跟在虞钦身后没话找话:“那个云麓书院不是说特别不好进吗?”
“我还以为是管的很严,没想到也能找人,果然就没有绝对的规矩。”
“云麓书院的院长是我的先生,所以偶尔可以为我开一两次先例,你要是想去试试的话,我也可以帮你引荐,只不过那边管理很严格。”虞钦倒是直言不讳,却将安十乌吓得连连摆手。
“你可饶了我吧,我就是觉得尴尬,随意找个话题,你这一言不合还要送人去上学堂。”就他这水平,重新去学那些四书五经都够呛,何况是跑去学霸云集的云麓书院,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吗?
虞钦看他一眼,“我以为你也喜欢。”
“我不喜欢,我讨厌你们这些学习能力特别强的人。”上辈子读书全靠卷生卷死,读了几十年,临了眼看着要毕业了,结果就穿越到了古代,他一个学天文的到这儿能干什么。
所以这辈子他就只想躺,读书什么的再也不可能了。
虞钦摇了摇头,抬手挡开眼前的花枝,“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只是进云麓书院的话,你的资质还算不错,起码比虞熙要简单的多。”
说话间,他眼中一分促狭闪过。
安十乌偶然间捕捉到,蓦然瞪大了眼睛:“虞公子,虞大人,你变了,当个安静的神仙公子不好吗?。”他原来多矜贵自持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了吓唬人的招数。
王康在无人的角落翻了个白眼,他家主子难道不是被安十乌影响的吗?
第14章 赏花宴
那日过后,虞钦又恢复了忙碌的生活,安十乌暂时还没有想到要做什么,刚好碰上月底盘账,被虞老爷子抓了壮丁拉去看账本。
短短几天,安十乌就对虞家的巨富有了清晰的认知,老爷子也对安十乌盘账的能力惊为天人,无论是见那些掌柜的还是生意伙伴都要带着他,俨然一副左膀右臂的态度。
这些时日安家下人每天都能看到自家老爷满面笑容出门,进门时也是春风得意,而那位安小公子跟在他身后出门时板着个脸,回来时更是如丧考妣。
一连好几日,好不容易挨到月初,安十乌麻溜的找了个理由缩在屋子里再不出来。
今日还是听说府上办了赏花宴,老爷子让人给他递话,说是年轻人要多活动活动,他这才打理一番,打算转悠一圈。
“公子风姿绰约,这样走出去也不知道要迷死多少小姑娘。”墨竹黝黑的脸上笑容憨厚,站在门口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正在照镜子的安十乌。
安十乌端详了一番,确定连头发丝都是清爽飘逸,服饰搭配也相得益彰,器宇不凡,这才满意的转身。
墨竹适时的将扇子递过来,安十乌接过:“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真憨还是假憨,这不是挺会说话的,不过对我就不用这样了,以后多用在小姑娘身上,比较容易找到媳妇儿。”
墨竹挠了挠头:“所以公子今天装扮的这样精致,是打算要去相媳妇儿了吗?”
安十乌侧目,语气淡然:“找什么媳妇儿,出门参与正式场合,保持衣着得体不是最基本的礼仪吗?而且无论男女,哪个好看的不是装扮出来的,你不会以为那些人随便拿件衣服套上就是仪表堂堂,温润清雅?”
见墨竹不解也不信,安十乌也不和他扯那些:“你先忙你自己的事情,我这里暂时没什么事情。”
虞家南苑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湖,这个季节细柳飘荡,鸳鸯成双,赏菊宴的地点也就被安置在了那里。
安十乌到的时候不早不晚,但园子里已经有了许多人。
虞熙作为主人家,在一群公子小姐中长袖善舞,倒是虞钦坐在湖边,对边三三两两坐着几位年轻郎君,气氛看着不怎么热络。
看来这所谓的赏菊宴其实就是一场巧立名目的相亲宴,安十乌扬眉,找丫鬟要了一壶酒、一碟菊花糕在长廊后的石阶上坐下。
倾泻而下的绿植藤蔓像一道围帘恰好挡住了来往的视线。
另一边,虞钦尽量耐下心思应付面前这人,看着对方同样绞尽脑汁接话,他只觉得乏味,低头轻轻晃动杯中微黄的米酒,言谈间也变得漫不经心起来。
明明双方都你来我往的交谈,可气氛就是莫名凝滞,一旁的何云盛终于撑不住面子,勉强笑了笑:“抱歉,我突然看到有熟人,过去打个招呼。”
陆琪见他故作镇定实则落荒而逃的背影,终于绷不住靠在椅子上笑得东倒西歪,“哎呦,君亦,我就说你要多笑笑,你看看冷着脸把人都吓跑了。”
虞君亦哪里都好,可就是好的过于出众,以至于同龄人看到他仿佛看到长辈一样,下意识就会拘谨紧张,这样的要是真娶回家可不是给自己罪受吗?
虞钦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放下手中的杯子,抬眸:“你怎么有空过来?”
那一眼明明不带任何情绪,可陆琪下意识坐直了身体,随后反应过来,整个人变本加厉如一滩烂泥般窝在椅子里。
他惯常风流浪荡子的做派,这样懒散的动作倒是自有一股写意风流:“无意间看到送到府上的帖子,想着反正咱们也许久没有聚聚了,就过来一趟。”
“我娘当时可高兴坏了,觉得我今日肯定能接触许多大家闺秀,出门的时候硬生生拽着我装扮了许久。”说话间他不自在的扯了扯衣领,略带规整的长袍套在身上实在拘束。
陆夫人一直想让陆琪成家立业收收心,不过她向来拿陆琪没辙,今日这场合几乎聚齐了蓉城有头有脸的千金、公子,难怪她将陆琪装扮得这样端方利落,
虞钦听下人禀告之前陆琪来过两次都扑了空,难得解释了一句:“我上个月出了一趟远门,当时匆忙,没来得及递信儿给你。”
“我听伯父说了,你回老家去了,你当时应该告诉我,这样咱们还能一起出门,顺道游玩一番。”陆琪言语间是止不住的遗憾。
虞钦早习惯了他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我回去有正事要处理。”
且不说安十乌的事情涉及到私事,不合适其他人参与,就是虞钦也从不会在办正事儿的时候偷闲,到时候他又要喊无聊。
“我知道你忙,只是你除了正事儿就不能偶尔松快一下吗?真不知道你们这样的人活着累不累?”陆琪语气抱怨,灌了一口酒,抬头时不经意扫到园子另一处,抬了抬下巴:
“你看那边,也幸好我来了,要不最后别人众星捧月,你这边人孤苦伶仃,对比太惨烈,传出去岂不是又成了笑话。”
说来也是可笑,虞钦和虞熙的婚事都是老大难,不过虞钦是因为之前定亲屡屡发生意外,三个未婚夫非死即伤,对他名声实在影响太大了。
之后断断续续又拖了几年,如今虞钦也过了适婚的年纪,与他年龄相当还看得过眼的孩子都几个了,再有条件差不多的年纪还小,见了虞钦又怕又紧张,一时间到真让人无所适从。
虞熙就纯属是眼光高了,虞家巨富,他二叔虞钦又是蓉城数一数二的人物,不仅有实权,在官场上更是如鱼得水,未来可期,和他结亲不仅意味着丰厚的财力,更意味得到权势的庇护。
据说蓉城那几家也有意向,虽然他们早就站在了这个地方的顶端,可外面世界广阔,强强联合才是家族屹立不倒的保障。
只是这事儿摊出来就让人觉得不那么舒服,陆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虞钦闻言转头,果然虞熙那边人声鼎沸,时不时传来一阵笑闹,和这处冷冷清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身体微微后倾,手中折扇轻轻摇动,一阵菊香随风萦绕:“难道他们谁还能跑到我面前大放厥词。”
这话说得实在霸道,偏他语气轻描淡。
陆琪竖起了拇指,也对,就算他们背后再议论又如何,到了虞钦面前还不是要恭恭敬敬。
他单手撑着下巴继续指指点点。“那何家的那个小白脸呢,他这做事也太不讲究了,刚从你这边离开就去了虞熙那里,不是明晃晃的打你脸吗?伯母现在挑人的眼光越来越不行了。”
他话里话外都是挑剔不满,或许真有几分打抱不平,虞钦心里又怎么不清楚他就是在看笑话,冷不丁回了一句:“所以这次把你也挑进来了。”
陆琪脸上笑容一滞,这什么意思,他有这么遭人嫌弃吗?随即他满眼惊奇的上下打量虞钦,仿佛要看穿面前这个披着好友皮囊的妖怪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再看这也是他一起长大的竹马,陆琪顿时瞪大眼睛,夸张的惊呼起来:“你到底是谁,我认识的君亦可不会讲笑话,你快把我的好友还回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红颜知己遍布,为了春香楼头牌豪掷千金的风流浪荡败家子。”虞钦神色不变,清润如泉的嗓音将陆琪一颗心扎得千疮百孔。
陆琪霎时间满嘴委屈:“我只是喜欢的美人多了一点儿,出手大方了一些,怎么就不值得托付了,我不温柔,不体贴吗?那群人就是嫉妒我家世好,长相好所以才出言诋毁。”
他不过是接了一句,陆琪就有一箩筐的话,虞钦摁了下额角,忽略了他咋咋呼呼的声音,转而问起了其他事情:“李玉那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吗?”
这话题变得猝不及防,陆琪唉了一声:“伯母给你安排什么相看,简直是浪费时间,你就适合孤独终老。”
低声抱怨了一句,他还是敛起了脸上的不正经,沉吟道:“他果然偷偷放印子钱,不过数额不大,应该是才开始半年,所以比较谨慎,我已经安排人报了官,希望这次能给他好好长个记性。”
虞钦指尖在桌子上点了点:“王都出了大事,牵连了许多人,估计后面会严查一段时间,或许不久后这股风就会吹到蓉城,你自己也注意些。”
陆琪这会儿哪里还有心思开玩笑,瞬间坐直了身体,神色严肃:“你放心,我家里那些事情向来规规矩矩,不过多谢提醒,回去我就和我爹说,让他严加约束家里人。”
虞钦见他明白轻重就没有再多说。
陆琪最佩服虞钦的一点就是他任何时候都能那么风轻云淡冷静理智的彷如局外人。
几乎李云依每次都是借虞夫人的手给虞钦下套,哪怕那些小算计拙劣的就像个笑话,但就是很恶心人,偏你还不能过于计较,因为对方只是搞些小动作,并没有造成实际伤害。
虞钦每次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神色平和,眼睛都不会多眨一下,但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不着痕迹给对方一个教训,偏他也是恰逢其事,让人说不出别的话来。
一次两次是意外,次数多了,就是傻子也反应过来了。
就像这次牵扯出来李玉的事儿,李云依一定觉得老爷子暂时收了她的管家权就是大惩小戒,希望她在收到她那个宝贝大侄子的最新的消息时能聪明些。
陆琪摸了摸下巴,双臂环抱,远远望着虞熙一身白衣似雪,春风得意的模样道:“你这个大侄子也是个妙人,你说他娘这一次两次的,他是个什么想法。”
他明显不怀好意的试探,虞钦眼神略带警告:“这都无关紧要,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浪费精力。”
虞家有些事情本就是一团乱麻,虞钦自己都理不清楚,自然不希望再节外生枝。
陆琪耸耸肩,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思:“我就是想想而已,又不会真的做什么。”
“那你现在怎么办?不能总一心扑在衙门那堆事情上,而且你这情况确实特殊,再这样下去伯母可真的坐不住了。”
想到今日母亲唉声叹气,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逼他来参加宴会,虞钦一时间沉默不语。
陆琪笑得幸灾乐祸:“唉,实在不行了我还没有娶妻,倒是可以先将正妻的位置借你用用,你意思意思将你那把焦尾琴送我作为报酬,等回头风头过了,咱们再和离。”
陆琪是没有成婚,可不妨碍他后院里已经养了一堆莺莺燕燕,每次只听他抱怨就觉得鸡飞狗跳,热闹十足。
虞钦就算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日后的婚事,也绝不会找这么个麻烦。
只是听到这个提议,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张清俊明朗的面容。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让陆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你不会真的在考虑吧,虞哥你可别突发奇想,我就是嘴贱。”
陆琪抽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看来之前不是错觉,这人是真的有些不对劲儿,他连忙回头问台阶下安安静静当木头的王康。
“你这次出去和你家公子寸步不离吧,他是不是碰上什么脏东西了。”
王康没动,也没吭声,依旧抱着剑,目不斜视。
一旁添茶点的丫头不由多看了一眼,走神间将酒杯打翻,吓得慌忙道歉:“公子恕罪,奴婢刚刚不小心慌了神。”
虞钦放下酒杯,示意她收拾干净,不知出于什么心思,问了王康一句:“安十乌最近在做什么。”
王康神色微顿,想了想府里的传闻,脸上神色莫名怪异:“跟老爷子盘账,帮他打理府里那些生意。”
见虞钦神色诧异,王康又道:“听说安公子心算极厉害,比您还胜上几分,老爷子这段查账谈生意的时候总爱带着他。”
“他会这么老实勤奋?”虞钦怎么也不觉得这是安十乌会做的事情。
只是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能看出来安十乌是个慢性子。
他心态太过安逸,几乎无欲无求,除了危及生存,从来都需要戳一下动一下,理想且天真的活在自己的小世界中。
偏他本身就像一本隐秘的藏宝书,他又对自己的才能没有真切认知,总让人想拿根萝卜吊着看看能探寻到什么惊喜。
显然老爷子不是善用怀柔手段的人,查账也并不是什么轻松活,以他怕麻烦的性子应该碰都不会碰才是。
果然王康道:“听说是硬被拽着去的,直接从被窝里拉的人,老爷那磨人的功夫,您也知道,府里看守门房的小厮说,他每次出门没个笑模样,回来的时候更像是死了媳妇儿一样。”
虞钦脑海中已经有了安十乌耷拉着脑袋被老爷子一双铁臂拽着干活的形象了,他止不住勾唇,在陆琪看过来时又强压下嘴角。
陆琪见王康一改平日沉默寡言,滔滔不绝的模样,愈发好奇道:“安十乌是谁,还能有人心算比虞钦厉害,我不信,除非你把他找来我看看。”
虞钦是陆琪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读书时过目不忘,过耳能诵,若论算术的话,大多时候虞钦看一眼就能知道答案。
当初就连虞钦的算学老师文清先生都直言甘拜下风,反正这么多年陆琪还没见过哪个人比得过他。
陆琪直勾勾盯着王康,势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势,王康只好看向虞钦,却见虞钦正低头把玩着酒杯,鬓边迎风微动的青丝挡住了他神色。
王康抱着剑的手指微动,想了想道:“其实安公子今日也来了,就在南边那从荆棘藤后面。”
荆棘丛,陆琪下意识看向进门处的那个角落,这会儿哪里还坐的住,起身就要去看人。
虞钦不放心他一惊一乍的行事作风,也跟在他身后。
安十乌一碟子点心吃得九成饱,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准备回去,偏偏外面那群人这会儿在凉亭作诗,正好堵在门口那个方位。
实在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他便扯了一把细藤,盘腿坐在草地上,十指蹁跹,很快一个类似于模型构件儿的东西呈现在他掌心。
这门小手艺还是安十乌读书时去博物馆当志愿者培训时学的,四年功夫下来,他已经能熟练的用藤条编制出馆内大多藏品的模型。
不过一小会儿,地上就已经摆了好几个这样的小构件儿,手上的这个有些大,形状也更复杂一些,安十乌低着头时不时比划丈量,全神贯注。
“你这是在做什么?”冷不丁一道声音,安十乌手一抖,好不容易就要穿过的藤条瞬间歪斜,散了一地。
他抿了抿唇,抬头,面前突然蹲下一个人影。
“你就是安十乌?”陆琪拿起地上摆放整齐的小玩具,眼神惊奇又复杂。
他还是第一次见比自己行事更加张扬不羁的,任你墙外如何热闹,一墙之内他自有自己的节奏,倚着满墙绿茵,盘膝席地而坐,有种莫名的闲适洒脱。
安十乌对这人有印象,是刚才在虞钦身边坐着的其中一位公子。
“一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安十乌随口道。
见他放下这个又拿起那个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安十乌笑得格外客套:“不要随意翻动它们,顺序乱了之后不好拼接。”
陆琪挑眉:“只是看看而已,什么小破玩意儿这么珍贵,还不让动。”
安十乌听出他没什么恶意,而是真心实意觉得这东西不值一提。只是这张嘴,这么个人,虞钦把他放出来不怕他挨打吗?
转头,果然虞钦已经转过长廊正朝这边走来,姿态悠然,步若闲庭,王康跟在他身边神色紧绷似乎在汇报什么。
安十乌看着满地凌乱,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同时略带警告的对还蹲在旁边的陆琪道:“这次不要再随意打扰别人,我想你也不愿意一件工艺品在成功的最后一刻功亏一篑,对吗?”
这语气,陆琪啧了一声,摊了摊手:“你继续。”
之后果然只是看着。
等虞钦走近,他又指着安十乌道:“你这个小朋友威胁我,让我不要打扰他做玩具,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怎么值得耗费时间。”
安十乌正在关键步骤,手上动作没停,却无端被泼了一杯浓香的绿茶。
虞钦侧目看了他一眼,却径直走到安十乌身边,在他伸手去摸身边的藤条时适时递上一根。
陆琪这下是真的不干了:“果然自古人不如新,衣不如旧,你这也太偏心了……”
安十乌手上榫卯孔隙勾歪,他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头也没抬继续这个步骤。
虞钦眉心微凝,抬眸,睨了陆琪一眼,直到他讪讪闭上嘴巴,这才将注意力重新转回。
这一次无人打扰,又或许是有了格外有分量的观众,从前好几次才能成功的勾衔今天只两次就完成了。
构件准备好,拼接组合就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安十乌轻巧熟练,不过几息,一艘长约两尺的多帆船模型停靠在草坪上。
他拍了拍掌心,起身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形制严丝合缝,明明比起实物小了那么多,也依旧威风凛凛,让人一眼就能想到它在海上称王称霸的气势。
安十乌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一条玉兰花手帕递了过来。
转头,虞钦已经神色自然的收回手,安十乌笑了笑:“多谢。”
虞钦嗯了一声,道了句无妨,
安十乌随手擦拭,黄绿色的植物浆汁浸染了洁白的手帕,擦得不怎么干净,但确实没有黏腻的感觉了。
抬眼,就看见虞钦眼神专注盯着地上的船只模型,果然不管哪个时代,男人都喜欢这种大家伙。
安十乌走到他身边,声音和煦中带着两分酒后的低哑:“你喜欢的话拿回去摆着玩儿吧。”
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交谈,让陆琪终于收回了自己略痴迷的眼神,昧盯着良心道:“你要是喜欢这种玩意儿我回头送你就是,要多少有多少,要是你想要亲手做的,我也不是不能学,但你这次真的太偏心了。”
陆琪语气愤懑中带着几分控诉:“他做玩具我就不能说话,从前读书时我把青蛙带到讲堂,你还告诉先生让我挨了好大一顿打。”
第16章 海上巨无霸
安十乌听着他熟稔的埋怨,挑了挑眉,没想到虞钦看着一本正经,光风霁月,小时候也会和老师告状。
虞钦自发忽略了陆琪的喋喋不休,也不在意安十乌调侃的眼神。
蹲下身,如青葱般白皙修长的指尖小心的抚过船身:“它似乎和我们平时见到的船型不一样。”
“不一样吗?这我倒没怎么注意。”安十乌在他身旁蹲下,似乎上次去民和乡他们乘坐的那艘船确实又慢又笨重,几乎就是最基础的船型。
虞钦看他一眼,视线很快被船舱的设置吸引。
安十乌见他确实感兴趣,习惯性的向他介绍起这只模型。
“这种船型不仅仅是看起来结构紧实,外形威严,它在设计上比之一般船型有两个特别的地方,其一是“水密隔舱。”。”
“在船上设置有多个隔舱可以方便货物分类,另一方面还能提高船的安全性能。”
“第二个区别于其他船只的独特性是它的“多孔舵”,舵叶上有菱形的舵孔,减小阻力,操作方便。”
虞钦听他这么说,单独拿起船舵,因为是临时做的模型所以有些粗糙,但也隐隐能看出舵孔。
“这只是模型,若是真的做成实物,基本可以实现长10丈,阔3丈余的巨型船只。”
“你可以想象当它在海上航行,那种所向披靡,乘风破浪的气势将是无与伦比。”
“它的最初设计材料是用铁木制成,通体坚硬似铁、极耐腐蚀,形制下窄上宽,状若两翼。不论速度或是其他,只它的“铁体”撞击强度,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安十乌说起这些信手拈来,仿佛那艘海上巨无霸就在眼前。
陆琪只听着眼睛里兴奋的光芒闪烁不定,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喜欢这个的。
虞钦若有所悟:“战船?”
据他所知目前沿海地区,朝廷经管的造船厂建造的船只似乎也不及这个的十分之一。
安十乌习惯了他一针见血的敏锐:“算是战船,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倒不如尝试把它做出来。”
这船在明代确实被广泛应用于水上作战,当时船只的优越性再加上配备了较多火器,让倭寇一度闻风丧胆。
虞钦还没有说话,陆琪已经迫不及待:“我舅舅在南边经营了一家造船厂,我可以找他去造船。”
在被虞钦淡淡的一眼扫过,他这才冷静下来,等着他决断。
虞钦没有多言,略抬手,王康立刻递上厚厚一沓银票,他将银票塞进安十乌手中:“这些银票可以在任意一家钱庄兑换,你现在什么其他要求也可以提。 ”
这就是很重的承诺了,安十乌低头,银票上清晰的印着硕大的五百两,这一沓少说有一万两。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二十两就足以支撑一个五口之家一年的生活费用了。
他下意识捏了一下,手感不如人民币光滑厚实,但价值却是数百倍:“竟然真的有人将这么多银票揣在身上。”安十乌脱口而出。
见王康看过来,好奇道:“万一下雨或者你不小心落水了,岂不是这么多银子就打了水漂。”
王康沉默了一瞬,从怀里拿出来一个巴掌大小的布袋子,是做雨伞的那种材质:“银票损毁的话,拿上凭证可以重新兑换,只是比较麻烦而已。”
安十乌也不见尴尬,一副长了见识的模样,想了想,抽出最上面两张银票:“这技术也不是我的,是前人数百年积累研究出的,我也只是和从前的老师学了些皮毛,所以银票我拿一百两就好了。”
他语气真诚,将钱递回的动作也毫不犹豫。
陆琪不是第一次见有人将到手的银票往回推,但谦虚到这种地步却是第一次见,就算这不是他琢磨出来的,可只要这门技术掌握在手里他凭什么不能收钱。
比起这船背后所带来的巨大利益,区区一万两又算什么。
不过他现在倒是好奇,虞钦要怎么选择。
虞钦这人重规矩,做什么都要有一套章法,所以哪怕只是个哥儿,愿意追随他的人也趋之若鹜。
除了他本身才能出众,最重要的是他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安十乌拒绝的了他的报酬,这显然不符合他一贯的处事风格,可为了几十张银票推来让去,这也不是虞钦会做的事情。
就在他心下猜测万分的时候,虞钦却径直抬手接过安十乌手中的银票:“那我将这些钱一部分换成粮食布匹每月定时送去育养堂给那些孤儿,一部分换成药材,凡是蓉城埠头行船的船夫有需要都可以去领用一份。”
安十乌听他这样安排,点了点头,要说格局,还得是虞钦,这也要算变相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了。
他却不知在俞钦眼中,他才是真正的理想纯粹。
王康小心将编船抱了起来,这时候外面传来人群笑闹的声音,而且越来越近,安十乌抬头看了眼日头:“是不是要开席了,咱们直接过去吃饭?”
陆琪噗嗤一下笑出声音:“瞧见没,你把咱们小安郎君饿着了。”
虞钦没有纠正安十乌现在还不是吃午食的时间,只吩咐了下人提前开席。
宴席之上,安十乌看着桌上一道道颜色清亮,摆盘精致的菜肴,眼前一亮。
虞钦率先夹了菜,其他人才陆陆续续拿起筷子。
安十乌夹了一口扁豆,浓郁的豆香带着几分鲜甜,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宴会上凤箫声动、珠歌翠舞,安十乌专注吃饭的举动格外显眼,虞熙时不时看一眼那边,心不在焉的夹了一根菜。
一旁的齐昱升不动声色将他手边即将碰到的酒杯稍稍挪了一下,关心的问:“怎么了,你看着情绪不高。”
虞熙回过神,冲他笑了笑:“没事,就是有些事情没有想通。”
齐昱宁和虞熙是多年好友,多多少少能察觉到他一些别扭的心思,看向虞钦身旁的安十乌时神色就有些鄙夷:
“你二叔如今越发明目张胆,也越来越不挑了,那小白脸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吧,看来金钱和权势对某些人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这话里话外不仅将安十乌当成贪财委身的烂人,也实实在在贬低了虞钦。
虞熙皱眉,声音有些严厉:“不要乱说话。”只是再看向那两人时,心里不免有些异样。
倘若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世交后辈凭什么能坐在他身边,虞钦为人做事一向界限分明,今天他在这样的场合释放出这样的信息又究竟是什么意思。
齐昱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我还以为你真的看不出来,没想到也心知肚明。”
虞熙神色微顿:“那只是我家世交的后辈,或许是我爷爷托他照顾一二。”
这解释也不知道他自己信不信,齐昱宁捏着手里的白菊,语气悠悠:“这下子你二叔要彻底霸住虞家了,要说一个哥儿做到这种地步,还真是让人羡慕。”
虞熙低着头,手里酒杯轻轻晃动,让人看不清神色,心里却惦记着府中下人说安十乌最近一段时间一直陪着老爷子盘账。
他之前也提过要帮家里打理生意,可爷爷总说小哥儿金尊玉贵,不用费心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又说他既然使了那么大的力气要去书院,那就专心读书。
虞熙当时没说什么,心里却只觉得爷爷偏心,二叔难道不是哥儿吗?
可他不仅一句话就能动用账房的大笔银子,甚至能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就连一个外人都能参与虞家的生意。
齐昱升见虞熙情绪实在称不上好,皱眉看向弟弟:“你说这些做什么,都是些没影的事情。”
齐昱宁撇了撇嘴:“实话实说而已。”
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绝对是挑拨离间,可虞熙明白齐昱宁只是在为自己不平,他摇了摇头:“我二叔大约看不上虞家这点东西。”
这一点虞熙一直心知肚明,他也直言劝过母亲,但母亲告诉他人心不足。
可现在呢,是不是在母亲眼里自己也变成了人心不足的那个。
从他记事起,母亲总说虞家日后是他的,所以他必须足够优秀,必须聪慧沉稳,必须讨老爷子喜欢。
虞熙一直将那些话记在心里,他没有二叔的绝顶聪明,所以只能做到绝对的勤勉刻苦。
可自从前年,父亲和母亲生了弟弟之后,虞熙明显察觉到有些东西变了,不仅仅是因为母亲对弟弟更上心,还因为她开始不动声色为自己相看夫家。
因为有了弟弟,所以他就需要嫁出去,那么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和骄傲又是什么,一场笑话吗?
虞熙仰头,辛辣的酒液进入喉咙,他扯了扯嘴角,端着酒杯起身。
“哎,你干什么去?”齐昱宁连忙跟上。
安十乌从坐下来嘴巴就没停,等桌上的菜被他尝了个遍,才终于放下筷子,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
这份松弛感,看得陆琪惊叹不已:“你吃好了?”
虞钦本来也没什么胃口,倒是刚才看安十乌吃得专心跟着喝了几口些汤,见他这么快就放下筷子:“你吃这些就够了?”
“差不多了。”安十乌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炖菜再好吃,这些时日吃得也够多了。
他抿了口菊花甜汤,压下了炖肉的咸腻,仿佛随口一句:“这炖菜虽然很好吃,但好些菜吃起来味道很像,上次那个做牛肉的老师傅……”
他嘴边的话未尽,虞钦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厨子还在,只是朝廷不允许宰杀耕牛,上次你吃到的是恰好难产的小牛崽子,统共几家就分了那一点。”
牛在这个时代竟然还是保护动物,安十乌心底暗暗稀罕,面上却是笑了下:“我就随口问问,主要是上次肉的味道”
怪不得上次吃饭的时候李云依反应那么奇怪,几乎是他吃一口她看一眼。
当时他只觉得李云依小气,如今想想可不就是肉比千金吗?关键这还是有价无市的东西。
虞钦抬眸,看着安十乌故作淡然的脸,轻轻嗯了声
“上次那个肉看起来不像是炖的?”安十乌其实有些怀疑这个世界没有铁锅,因为在虞家,这段时间吃得也都是炖菜。
提到这个,陆琪可有话说了,他放下筷子,眼角眉梢尽是得意:“是炖好后用一种微凹的硬石板烤出来的,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安十乌笑着点了点头:“确实很厉害,这种办法做出来的菜似乎口感更好,味道也更浓郁些。”
这句话真不是客套,在满世界炖菜的情况下他竟然自己琢磨出了石板菜。
陆琪对安十乌感官更好了,“还是你有眼光,当时我就是吃炖鸡肉觉得有些滑腻,脑袋一拍就琢磨了这么个法子,之后府上的厨子试了几次,不是石板裂了,就是根本煎不干。”
“李师傅也是心思灵巧,想到在石材上下功夫。
安十乌目光专注,时不时点点头让陆琪明明认识不过一个时辰的两人颇有种相谈甚欢的架势。
虞熙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过来,手里端着一杯酒,在虞钦面前站定:“二叔,我敬你。”说着他举起杯仰头一饮而尽。
虞熙这架势看着不太对,安十乌和陆琪似有默契相视一眼。
虞钦抬眸,只见虞熙面颊微红,眼尾含笑,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冷淡,就知道他又犯了小心思。
他静静坐在那里如松柏笔挺,让后面跟来的齐昱宁大为不满:“虞公子,虞熙在敬你酒。”
这边动静不小,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视线有意无意略过,安十乌心神一动,按照他了解的小说套路,一般这种有男主出现的宴会,接下来基本就会有打脸名场面。
可虞钦这样的人沦为陪衬,安十乌想象不到是什么样的画面。
虞钦不语,淡淡的目光从齐昱宁身上划过,径直落在齐昱升身上。
齐昱升只觉得心头一凉,不等他开口,连忙朝齐昱宁低呵了一声:“不会说话就闭嘴。”
他人前从来都是谦谦君子的形象,此刻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齐昱宁先是一愣,下的就意识要反驳,却看见素来高傲的哥哥屈膝在虞钦下首坐了下来:“虞公子,我弟弟被家里娇惯坏了,我自罚三杯向您道歉。”
话说的漂亮,动作也很是豪爽。
安十乌看着他沉默坐在那里语气谦恭等着虞钦的态度,又抬头看向虞熙身旁面色不善的青衣男子,眼中诧异倾泻而出。
这和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说他们是来找茬的,也不像,可若说只是过来单纯敬一杯酒,这气氛又实在怪异。
他神色异样只有瞬间,却还是被齐昱宁捕捉到,原本已经被兄长压下的火气蓦然被挑起,只见他眼珠子一转,声音高昂清亮:“这位公子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
安十乌眉梢轻挑,所以他刚才担心虞钦完全没有道理,这脸还是要打的,只不过被打脸的是他而已。
第18章 不速之客
安十乌略抬眼,语气淡淡:“我自然是安家的,公子又是哪家的,询问别人之前难道不该自报家门吗?”
这就差指着鼻子骂他不懂礼数了,陆琪勾唇,重新端起酒杯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看着几人。
齐昱宁当即沉了脸色,秀气的桃花眼死死盯着安十乌:“乡下来的破落户,以为攀上情郎进了这园子就能洗掉脚上的泥,让本公子自报家门,你配吗?”
也是凑巧,就这一瞬原本热闹的园子只有齐昱宁略带尖锐的声音回荡。
安十乌眉头紧皱,眼前打扮精致的少年人骂起人来嘴巴这么脏。
虞钦眼神一冷,放下酒杯,清脆的碰撞声伴着酒液洒出,他站起身:“今日让大家看笑话了,不曾想家中好花好酒招待,倒是招来了不速之客。”
他语气一顿,眼神不经意转向虞熙:“若下次家中再摆宴席,齐家郎君不必再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就是以后不和齐家来往了,没有人怀疑虞钦的话,从前只听说虞钦护短,却不知能护到连一句质疑的话也不能说的地步。
不管这个年轻的郎君是谁?此刻所有人都收起了对他的轻视之心,有擅长钻营的甚至已经想到能不能请他给虞钦递话。
齐昱宁一张脸霎时间又红又白,羞怒交加,他强撑站在那里似乎已经变成被人围观的猴子,只有看向虞熙和哥哥时才肯露出几分无措。
虞熙因为微醺有些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他紧紧捏着手里的酒杯,张嘴想要为齐昱宁说几句话,却只看到虞钦干脆利落离席的背影。
安十乌看了几人一眼,视线不经意和面无表情的虞熙对上,若无其事收回目光,起身跟上。
一路上,他时不时偏头看虞钦一眼,身旁人面色平常,只有紧抿的唇角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不佳。
而一直表现得很活跃的陆琪也一句话不说,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虞钦不至于被这样的小事气昏了头,安十乌躲躲闪闪的打量自然被他看在眼里:“刚才吓到了?”
他突然开口,语气一如既往的清润舒缓,安十乌莫名松了一口气:“没有,只是很诧异,他们那些人还都挺怕你的。”
上次去民和乡处理旧事,还有他这些时日在府中的见闻,足以让他看清虞钦温文清雅外表下的强势手段,但只是如此的话,也不至于让那群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虞钦脚步微顿:“或许。”
虞钦处理衙门那些事情的时候也并非一开始就是游刃有余,总有人因为他哥儿的身份轻视甚至忽略他的话。
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习惯了恩威并施,也从未考虑过别人是否会惧怕于他的手段。
陆琪跟在身后望着两人并肩的背影,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小跑跟上,严肃的纠正安十乌的说法:“那怎么能算怕呢?那是敬重。”
安十乌这才想起陆琪刚刚过于沉默的表现,显然他这也是为自己挽尊。
“所以你刚刚因为过于敬重虞大人瞬间变成了哑巴,这会儿怎么又好了?”
语罢,他下意识转头看了虞钦一眼,身旁这个男人其实应该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可他这满身气度总让人下意识抬头仰望,
他语气略带调侃,陆琪当然不可能就这么承认,刚刚有些紧张沉闷的气氛彻底消散。
他们三人走得潇洒,园子里的其他人也不好再待,既然今日的主角已经走了,这场宴会也就彻底没了意义。
刚才热闹的南园瞬间就只剩下虞熙还有齐家兄弟二人。
虞熙目送最后一位客人离开,站在原地任由冷风吹拂面颊,半晌,才重新转身回了凉亭。
齐昱宁眼眶通红,齐昱升坐在旁边递了一块手帕给他:“下次在外面说话不要这么放肆,不是谁都会无条件偏袒包容你。”
齐昱宁没有说话,只是眼泪掉得更厉害了,见虞熙坐在旁边只静静地看着他,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哽咽:“你也觉得全是我的错?”
不等虞熙接话,他继续愤愤道:“明明是你二叔太欺负人了,就算我有些话说的不合适,他不能好好说吗?凭什么不允许我参加虞家的宴会,虞家现在就是他在做主了?”
虞熙喉间微哽,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他说出口的话家里没人能反对。”
齐昱升捏着手中的扇子微微收紧,想到今日回去要和家里解释又是一阵头疼,但看着情绪低落沮丧的两人还是安抚道:“倒也无妨,等日后有机会,你好好赔礼道歉,虞大人虚怀若谷必然也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他语气中不自觉的崇敬令虞熙嘴角弧度愈发平直,齐昱升若有所觉,只笑了笑。
虞大人虽然也是哥儿,可他是做大事的人,从不会将精力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凭他的手段威信,也不会有不长眼的将这些事情舞到他面前。
宁儿敢这般放肆无非是没见识过虞大人的手段,又受了虞熙的影响:“今日这场合难道其他人就没有疑惑费解吗?为什么只有你敢冲上去质问。”
齐昱宁听哥哥这么说,眼中满是鄙夷:“还不是那群见风使舵的畏惧咱们这位虞大人的官威。”
齐昱升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家已经强盛到可以随意冒朝廷官员而不怕被责罚牵连了吗?”可齐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家而已。
“我……”齐昱宁想要说那不一样。
可哪里不一样,虞钦难道不是衙门里的县丞吗?他和那些高坐庙堂,出门就有人跪拜的大人们本来就是同类人。
他那样的人,倘若不是虞熙的叔叔,他们应该几乎没有交集的场合。
“别说了,今日这事儿是我欠妥,回头我会去向二叔道歉,日后咱们想聚去外面也是一样的。”虞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格外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一丝情绪。
话是这么说,但三人都明白其实哪里会一样,从前他们是虞家的座上宾,以后只会是虞钦盖棺定论的不速之客,甚至家中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就算虞熙说了日后可以私下聚,可如今他的分量显然还不够。
第19章 相看
听到小丫头禀报虞钦不仅提前离席,还散了宴会,李蓉莲心里仿佛被堵了石头一样,看向一边坐在窗边自己下棋的虞老爷子,语气难免抱怨:
“都说了让你平时少惯孩子,少惯孩子,你非要把他宠得一身反骨,现在怎么办,钦儿主意这么大,不会真打算一辈子不成婚吧。”
“哪里就是我一个人惯孩子,你没有吗?”虞老爷子莫名受了无妄之灾,索性扔掉手里的棋子:“你也别那么操心了,咱们钦儿有本事,也那么大的人了,他还能不清楚自己的事情。”
李蓉莲本来就急得原地转圈,听见他这话哪里还能坐得住:“那孩子我们本来就已经很对不起他了,倘若他日后无法觅得良人,孤苦一生,我这辈子良心不安。”
虞老爷子唉了一声,起身走到她身边,扶着李蓉莲的胳膊,语气复杂:“我知道你是关心他,可君亦和一般哥儿不一样,他是个有大志向的孩子,我们不应该逼他那么紧。”
李蓉莲这辈子最听不得别人说大志向,攥着丈夫的手一紧:“大志向有什么用,一个个都心比天高,追求什么所谓的理想抱负,最终的结果也不过是囚笼之兽,平平淡淡找个如意郎君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好吗?”
在她的世界里,一个女人还有哥儿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如意郎君,再有个自己的孩子,日子平静且温馨。
她不懂为什么有些人仿佛天生就会去追求权势那些东西,甚至可以为了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割舍掉许多。
越想她心里越难受,转身就要去找虞钦:“不行,我今天必须要找他好好谈谈,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来了。”
其实有时候虞老爷子也不知道怎样才是对虞钦好,就像他此刻不知道要怎么说服固执的妻子,复杂烦闷的情绪让他素来强干的身躯恍惚间颓丧,但很快他又支撑好自己,快速跟上妻子。
两人赶到虞钦院子门口,刚好和安十乌三人迎面碰上,李蓉莲一路过来已经恢复了平日婉约温雅的模样,看着三人甚至笑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宴会散了?”
察觉到母亲若有似无得视线,俞钦抿了抿唇,反倒是安十乌眉眼热情的回应:“今日的花很好看,宴席上的菜品也很好吃,除了遇见一个教养欠缺的小哥儿,一切都很完美。”
他一派坦荡直白的回应看得陆琪咋舌不已,这个家伙应付长辈看起来有两下子,要不是他和虞钦亲手将人从荆棘丛后挖出来,恐怕真要相信这番话了。
果然就看到李蓉莲脸上笑意真切了几分:“这是哪家小哥说话不好听,让你这么嫌弃。”
人有千百种,总有那么几个势利且不长眼的,李蓉莲并不意外。
安十乌想了想:“跟在虞熙旁边的一个小哥儿,年纪看着不大,样貌精致张扬,那张嘴却什么样的脏话都说得出。”
他提起虞熙再加上这一番描述,李蓉莲心里大概有了人选,从前只听说齐家小哥儿骄纵,但安十乌这口音显然不止如此。
虞老爷子原本只是安静的听着,那些小儿女的笑闹话题,他从不参与,但听到有人挤兑安十乌,他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你不是也在宴会上,有人欺负小安,你不管吗?”这话说得有些严厉,安十乌忙解释道:“虞哥当时就帮我出头了,不仅没给人留情面,还当众说日后不许他家郎君再来虞家赴宴。”
虞钦这举动乍一听实在霸道,老爷子却面色一缓:“我还以为他装了几天绵羊就真的将自己当成食草动物了。”
这话说得让人摸不着头脑,安十乌只笑了笑,扶着老爷子的胳膊:“咱们进去说,总不能就站在门口,走了这一路,我腿都酸了。”
语罢又转头看向虞夫人:“夫人,日头有些晒,容易伤皮肤,您皮肤娇贵,晒伤了可不好,还是进去说吧。”他在虞夫人眼中就是小孩子家家。
这一番关心人的话不仅不会让人觉得孟浪,反而让人觉得贴心,尤其是平常都是虞夫人哄着丈夫和儿子,那两个人一个脾气直,一个性子冷,安十乌这样的就更难能可贵了。
虞钦见三人进了门,抬脚跟上,陆琪站在他身旁,偏头低声道:“感觉他们才像一家三口。”
前面,安十乌边走边轻声和他们讲起今日宴会上的事:“今日之前,我一直以为富贵人家的孩子应该都是礼仪绝佳,就算再高傲目下无尘,总要讲究一份体面,结果今日可真是大长见识。”
李蓉莲只能劝他宽心,随口感慨了一句,“真正有底蕴的人家是这样的,不过人品这东西和家世无关。至于你今日见的那些算什么富贵之家,不过是有几个银子的暴发户。”
安十乌只听她不以为意的语气,就知道这位夫人对这些很熟悉,“那倒是我大惊小怪了”
前些日子似乎听人提起过这位夫人也是出自大家,就是不知道怎么和虞老爷子成了婚。
此时秋风正好,几人索性在院里的凉亭坐下。
虞钦的院子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清冷,没什么姹紫嫣红,但这个季节满院的白色山茶花随风摇曳,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虞夫人有意无意拨弄着手里的枇杷果,看着虞钦面无表情的脸一时间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和安十乌聊的这几句,她也大概知道虞钦提前离席的原因了,心底默默叹气。
今日的赏花宴本就是为了虞钦和虞熙的婚事,请来的都是蓉城颇有名声的年轻公子、小姐。
其中她最看好何云盛,容貌、谈吐、学识都还算不错,最重要的是年纪也算最合适。
虞钦今年二十九岁,再晃一年就三十了,可那些还未婚的公子基本都是十六岁至二十岁之间,一个个年轻气盛,虞钦本身性子又冷,真成了婚日子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倒是何云盛,人品各方面看着都还行,只是因为五年内守了两次孝,原本定好的亲事也不成了,硬生生拖到了二十四岁。
这是她看了这么久最合适的人,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敲定下来,偏如今安十乌和陆琪在场,有些话就没法说了。
倒是虞老爷子看着媳妇儿愁眉紧锁,拍了拍她的手背,笑眯眯道:“陆琪呀,听说你家里人前些时候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怎么后来就没动静了。”
第20章 对象条件
陆琪刚含了一口热茶,未曾料想这把火就烧到自己头上,忙放下茶杯:“您可饶了我吧,还能为什么,人家看不上我呗。”
对虞老爷子他倒没有藏着掖着,用对外那套八字不合的说法去应对,就是被相熟的长辈问起这个多少有点尴尬。
虞老爷子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行,摸了摸胡须:“你呀,这性子得收收,我家钦儿就是太克制,你俩人要是中和一下就好了,也不知道他日后会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女婿。”
语罢目光深切的看了虞钦一眼。
虞钦恍若未觉,自顾自低头抿了口茶。
他不接话,虞老爷子只好点名:“今日那个何云盛,你觉得怎么样?”
虞钦摩挲着茶杯的指尖一顿,淡淡道。“不怎么样。”
明明是讨论他的婚姻大事,他却一幅冷冰冰的样子,虞夫人心头哽得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什么不怎么样,我知道你从小到大各方面都很优秀,可是钦儿,过日子和做学问、做事不一样。”
“你也不小了,何云盛样貌、学识、品行都还不错,再拖下去你难道还想孤独终老不成”
她语气急促,几乎带着哭腔,也不再考虑什么在场的两个外人,可见是真的被逼急了,虞钦却始终无动于衷的模样。
虞老爷子捻起桌上的一颗青梅砸向他:“你娘问话好好回,别像个锯嘴葫芦,你平日不是最能言善辩吗?”
他语气严肃朝虞钦使了个眼色,又连忙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夫人,你看你,不是说了好好谈,怎么还急起来了。”
她从前没有好好谈过吗?谁又好好听了?虞夫人压抑着眼中的情绪,抽走帕子,侧身垂眸在眼角擦了擦。
再回头时情绪平稳了许多,只除了眼尾依旧泛红带着些许湿意:“你今天必须给我个准话,既然何云盛这样的都不行,那你说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
她板着脸,细弱的女声因为突然提高声线显得格外尖锐。
陆琪眼皮子跳了几下,缓了缓有些受惊的心脏,没想到素来温婉贤淑的虞夫人还有这样咄咄逼人的一面。
虞钦抿唇,对上眼神直勾勾看过来的李蓉莲,又是一阵无言。
即便是外人面前侃侃而谈又如何,眼前的这个是母亲,她不理解自己所谓的道理,却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法做着对孩子好的事情。
安十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惦记着虞钦这些日子的照顾,沏了一杯茶给虞夫人:“姻缘之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也只有本人才知道,既然这个不行,大不了再多看看。”
他语气不疾不徐,却总能轻易安抚人的情绪。
只是今日却意外失效了,实在是这样的安慰虞夫人已经听过太多,她看了一眼安十乌,到底放缓了情绪:“他还能看些什么,他都已经三十岁了,再找就只能是带孩子的鳏夫,或者是一心盯着他权势钱财的破落户。”
这话实在伤人,安十乌连忙去看虞钦,温煦的阳光打在他细长的睫毛下阴影一片,也彻底挡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这样谨慎斟酌,虞夫人反而像是揪住了他:“今日我说这些虽然不好听,但这就是他当下的境况,他一路走得太顺,被你们捧得看不清形势。”
“一个哥儿,最好的归宿就是觅得良缘,夫夫举案齐眉,再养育几个孩子,享受天伦之乐。”她说起这些时带着长者的循循善诱,眉眼间满是认真。
安十乌知道虞夫人是真的觉得这样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仔细想来也并不难理解。
虞夫人性子偏软,若是嫁入旁的家族不好说,但她运气实在不错,虞大山看着粗狂,却重情重义,对这个小了他许多的妻子一直捧在手心里。
只看她明明已经年过半百,行事说话间依稀透出几分任性天真就能看得出来,站在她的角度,这怎么不能算是一种幸福。
可虞钦不是娇弱的黄鹂鸟,他如同雄鹰,生来就向往天空与冒险,这样的生活一定不是虞钦想要的。
此刻,这几人默契不语,似乎都在等安十乌的回答,就连虞钦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定定看着这边,眼神似笑非笑。
安十乌压力倍增,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素来妙语连珠的安十乌都无可反驳,虞夫人顿时一鼓作气道:“原本这些话不该当着你们面说。可小石头,陆琪,你们两人都是虞钦好友,也该劝劝他,总不能日后你们儿孙满堂,他独身一人孤苦伶仃,让人于心何忍。”
虞钦要是这么容易说通,也不会有今日的场景。
陆琪和虞家夫妻熟,脸皮也厚,直接用扇子盖住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对着虞钦挤眉弄眼。
只剩下安十乌被架了起来,他讪讪的笑了笑:“强扭的瓜不甜,实在不行让我以后的孩子给他养老。”
安十乌有种错觉,似乎那一瞬,虞夫人保养得体的白皙面颊瞬间发黑,以至于他又补了一句:“您要是不放心,我给他养老都行。”
陆琪实在憋不住了,噗嗤笑出声。
虞钦深深地看了安十乌一眼,转向母亲时又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连回应的字句都与以往一般无二:“这件事情我自有计较,母亲回头便知。”
最后还是虞老爷子疼媳妇儿,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胳膊:“他既然什么都提不出,那我说几个条件。”
“钦儿的未婚夫,首先就是要样貌看得顺眼,起码不能比钦儿差许多。”
虞钦对上老爷子含笑的目光,点了点头。
老爷子又道:“性格要豁达沉稳兼有活泼跳脱,最好是那种比较会哄人的,这样两个人一同生活也比较能说得上话。”
虞钦望着庭院花丛摇曳,眼神顿了顿,再次点头,果然就听老爷子道:“年龄大约在十八岁左右,年纪轻些心思比较单纯。”
安十乌看着一应一答的父子二人,他们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没见虞夫人原本沉郁的神色都转为无奈了。
十八岁的话,不说差了近十二岁,就虞钦那气派行事,搞不好就是教导主任带孩子,只看今日见的那些人在虞钦面前话都不敢多说就知道。
而且一个十八岁初出茅庐的牛犊子,还沉稳、跳脱,这两个矛盾的词儿是能放在一起的吗?
虞老爷子为了哄媳妇儿不走寻常路,虞钦竟然也这般配合。
安十乌若有似无的视线扫过,虞钦轻轻晃动的手中的茶杯,微垂的眼眸看不清神色。
老爷子看似随口一提,见虞钦并未出言打断,心下有了计较,他捋了一把胡须,笑眯眯看向安十乌:“品性要纯良,还要洁身自好,不能在外面有什么花花肠子。”
安十乌见老爷子朝他看过来,配合的点了点头:“没错,花心滥情、招蜂引蝶的男人都不干净,配不上虞哥。”
这话是真心实意,无意间却又一次扎穿了陆琪的心。
只见陆琪捂着胸口,满脸控诉:“花心怎么了,爷我这是风流又不下流,这一条条一框框,听着倒是好,可眼下上哪里找这样的人。”
虞老爷子提的这条件,每一条单看不算什么,可都要在一个人身上聚齐,那还不算苛刻吗?有这样的人早就被人抢光了。
陆琪总能不合时宜的破坏气氛,老爷子睨了他一眼:“我虞家小门小户,不搞包头牌养舞姬这一套。”
待看向安十乌时,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心里隐约的那个想法愈发坚定。
安十乌自然不会放过挤兑陆琪的机会,笑眯眯道:“这可不是嘲讽,这是事实,你去医馆问问就知道了,那些染脏病的还少吗?”
一老一少的默契夹击让陆琪的心被扎成了马蜂窝,他忍不住朝虞钦求助。
虞钦并不理会,转头语气认真对虞夫人道:“母亲便照着这个要求找就是了,至于那个何云盛,其他暂且不论,太老。”
哪怕是谈论自己的婚事,相看人选,他的声音也如旁观者般一如既往的清淡冷静。
虞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这父子二人一唱一和。
一旁的安十乌和陆琪也满脸认同,眉心直跳。
第21章 定下
“小安,你觉得虞钦怎么样?”虞老爷子在夫人开口之前抢先道,安十乌第一天上门就表达了对虞钦的钦慕,而且以他这段时间的观察,虞钦对安十乌也不排斥,这两人说不得还真有些缘分。
至于他之前担心安十乌会因为定亲出事故,大不了看紧一点,他还真就不信了,每次都能那么巧。
突然被老爷子提问,安十乌很快反应过来:“挺好的。”
看来虞老爷子是准备撮合他和虞钦了,安十乌不是个迟钝的人,只是心里总下意识记得自己24岁,却忘了原主这具身体也才十九岁。
他摸了摸微凉的脸颊,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这个样子的,听起来还挺讨喜的,而且虞钦刚才的表现看起来也并不排斥的样子,这般想着,他转头去看虞钦。
虞钦刚好也正在看他,安十乌尴尬的笑了笑:“虞哥觉得怎么样?”他并不觉得虞钦会看上他,只可能是被家里逼婚逼急了,先找个人应付一下。
他问得含糊,但那点小心思虞钦看得一清二楚:“挺好的。”
安十乌勾了勾唇角,没想到柳暗花明,自己的金饭碗似乎又稳了。
虞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那好,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如今是八月中旬,我查了日子,九月二十五日就是好时辰,宜嫁娶。”
他并不信那些所谓鬼神忌讳,但虞钦这婚事实在波折,还是尽快将婚事落实,免得节外生枝。
这下子不仅是虞夫人和陆琪一头雾水,安十乌也觉得突然,这就说好婚事了。不过老爷子似乎不是临时起意,这日子都算好了,定然蓄谋已久。
老爷子原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将事情说开,毕竟这事多少有些荒唐,将孙子从小定好的未婚夫给儿子,只是今日气氛到了,倒不如顺水推舟。
他将安十乌面上的犹疑看在眼中,转头问虞钦:“钦儿你觉得怎么样?”
虞钦修长玉白的指尖在桌上敲出均匀的节奏,看了安十乌一眼,略沉吟道:“何必这么着急,再看吧。”
这不紧不慢的态度,安十乌心下有了主意,笑着给老爷子又倒了些水:“我孑然一身,随时都可以,看虞哥意见吧。”
虽然儿子大了,很多时候老爷子也不太看得明白他的心思,但今日虞钦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原本还怕安十乌心有顾虑,见他这样干脆,老爷子当下拍板决定:“就九月二十五日,这段时间石头你都跟着我,正好帮爷爷干些活,我这老胳膊老腿,是不如你们年轻人了。”
安十乌不知道老爷子想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就近看顾,一听还要干活,含笑的脸瞬间龟裂,所以还是要看账本吗?
可老爷子毕竟刚帮助了他,再眉眼微垂浑不在意的虞钦他咬牙点了点头:“好。”为了金饭碗再冲一次也不是不可以。
虞夫人沉默的看着夫君三言两语就定下了婚事,虞钦没有表态却也没有直接反对。
她有心想说婚事原本应该是虞熙的,叔叔和侄子抢未婚夫算什么事,可看着安十乌年轻俊朗的侧脸,挺拔劲瘦的身形到底没有吭声。
这个孩子虽然实力平平,家世薄弱,但性格人品都不错,外貌气质也足够匹配,虞钦本身已经足够强势,说不得这样的两人才合适。
最关键的是如果她今日反对,虞钦的婚事还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
陆琪震惊的眼睛都不会眨了,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安十乌和虞哥,这两人怎么能凑到一起,而且这婚事就这么定下了,谁家谈论婚事这样草率,他一个外人还在场呢。
“虞哥。”陆琪轻唤了一声。
虞钦见陆琪满肚子疑问,站起身:“你跟我去书房,我有东西要给你。”
一时间院子里就只剩下虞老爷子夫妇和安十乌三人。
虞夫人原本因为老爷子的突发奇想心里不舒服,待看见安十乌望着虞钦背影沉静和煦的眼神,心下定了定:“石头,钦儿的事情你之前应该也听说了吧,那都是外人谣传,你不要瞎想,等你二人成了婚,咱们就是真正的一家人。”
“等婚后,你和老爷多熟悉咱们家生意,日后虞家钦儿和城儿一人一半,他那性子不耐烦那些事情,真要打理还要看你了。”虞夫人本就温和的语气越发柔软。
她虽然不屑于那些所谓的人情往来,但好歹和老爷子生活了这么久笼络人的事情也不是不会做,其他人没有必要,这个未来的儿胥还是要多费些心思。
安十乌没想到她会直接言明要分一半的家产给虞钦,在这个时代哥儿出嫁一笔丰厚的嫁妆就已经算绝对优待了,分走一半家产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他下意识去看虞老爷子,却见他笑眯眯毫不惊讶的模样,显然这是夫妻俩从前就商量好的。
他惊讶于虞老爷子对虞钦的偏爱,原来的故事线中虞熙是以履行婚约作为交换条件才能接触家中产业,安十乌还觉得老爷子和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绝对的封建大家长思想。
没想到对上虞钦,哪里还有什么底线标准,可这也印证了俞钦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最后变成虞熙独揽虞家大权,接手了家里全部产业。
金饭碗还没有端上就已经发现了危机,安十乌原本躺平的心态又支棱起来。
那日后,府里就开始准备虞钦和安十乌的婚事,虞老爷子说到做到亲自盯着儿子的婚事筹备进度。
好在虞钦的嫁妆是从出生就开始存的,从前也筹备过三次,阖府中人都还算有经验,只是不可避免的一些流言也随着婚期将近涌动起来,大家都在猜测安十乌能不能挺到那一天。
就是虞老爷子也将安十乌盯的愈发紧了,若不是安十乌坚决不同意,他都想要和安十乌住一起,一直到成婚那一天。
虞家公子成婚,安明鑫就在布庄做工,不可能不知道,掌柜的隐约知道他和安十乌有些亲戚关系,特意将去府上送婚服的差事交给了他。
第22章 小郎君
虞府前,安明鑫抬头看着双头石狮子耸立庄重威严的朱红色大门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很快他深深吸了口气,嘴角勾起一抹笑跟上同来的管事。
另一边,安十乌站在院中,看着琳琅满目的金银珠宝。
心中震动,在看到某一处时倏而眼睛一亮。
他走到箱边,双手捧起那艘黄金战船,熟悉的双层船型除了威严霸气,又多了几分富贵逼人,手边憨态可掬的黄金小狗在阳光下煜煜生辉,更不论箱子里还有一排黄金十二生肖。
虞钦坐在树下,抬手执壶,翻滚的水注入茶盏旋起层层水波,抬眼看到安十乌手忙脚乱,这边看看,那边摸摸,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些东西都给你收着,以后你慢慢看。”
安十乌这才想起来院中不只有自己一人,他放下手里的小金猪,三步两作在虞钦对面坐下,狭长的眼尾勾起好看的弧度:“渴死我了,你家老爷子可不愧是白手起家成为首富的人。”
今天和虞老爷子忙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没喝,那老爷子压榨起人来有一套,匆匆忙忙赶回来又看到满院子黄金,谁还记得口渴这件事,这会儿嗓子才察觉有些干痒。
他一边抱怨老爷子,一边端起茶就要喝,虞钦抬起手中折扇挡了一下,出言提醒:“烫。”
指腹传来滚烫的温度,安十乌唉了一声,低头轻轻吹了吹,这才抿了一小口,放回桌上:“这些都是成婚那天拿来当聘礼充场面的吗?这也太排场了。”
虞钦成婚是大事,势必蓉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要参加,可安十乌身无长物,连聘礼也拿不出,两人的婚礼要办得隆重这些东西只能由虞家添了,他原本还想问,没想到虞钦先将东西送来了。
虞钦却摇了摇头:“这些都是送你的,之前那艘船很有价值,给银票你不要,今日这些小玩意儿就当是我给你的谢礼,你放着玩儿吧,至于聘礼那些东西,父亲说他会准备你就不用操心了。”
送他的礼物,安十乌闻言转头再次看了一眼,确实是三大箱金银珠宝,而不是什么木头泥塑做的玩具:“你们送别人玩具都是金银吗?”
明明只是一只手工编织模型,可他这谢份礼,仿佛送了真船一样,这些金银估计都能造出十几艘那样的船只了。
他飞扬的眉眼染上震惊,有种格外的鲜活,虞钦笑了笑:“你不喜欢?”
“喜欢,怎么不喜欢。”安十乌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样漂亮的仿佛工艺品的金子谁不喜欢,大不了后面分手费他少要一些。
想到这里,安十乌若无其事咳嗽了一声:“那我就收下了,那日老爷子定下婚事后你就一直在忙,也没来问问你的想法,不过咱们成这个婚总算能帮你挡一阵子,虞夫人也能安心。”
“待日后你碰上真正想要成婚的人或者我有了喜欢的人,咱们再和离。”
虞钦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逐渐平滑,安十乌的话如同一颗石子砸下,他那双形状精致完美却漆黑深邃的眼睛定定看着安十乌。
安十乌不知怎么的莫名气虚,不过想想也是,就虞钦这挑剔劲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见喜欢的人,万一自己很快遇上了歆慕之人,岂不是让他又落了空。
安十乌摒着服务精神连忙保证:“你放心我现在还不着急成婚,就算真的有了喜欢的人,我预定的成婚时间也在二十八岁以后了。”
泥炉上的红陶小壶咕嘟咕嘟被水汽顶起,虞钦突然笑了笑:“那算下来是有近十年时间,只是二十八岁后成婚好像晚了些。”
安十乌见他情绪放松,自觉解除了虞钦的心底的顾虑,说话也随意起来:“应该是刚刚好,前二十年刻苦读书学习充实自己,然后积累些积蓄,等合适的时间就可以去游历山川湖海,看看这个世界。”
“二十八岁的时候该见识的也见识过了,心慢慢定下来,就可以考虑组建家庭,往后余生有一份还算喜欢的活计,一个知心陪伴的伴侣,一个或许淘气的孩子,一辈子平平淡淡,和顺安康。”
山河湖海,田园牧歌,他规划的这样详细,连几十年后的事情都想到了。
可虞钦最明白一句话,现实总是理想的阴影,身不由己才是生活的常态。
“所以你准备怎么在二十八岁前挣够游历山川,养育妻儿的银子。”虞钦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瞬间打断了安十乌对未来的期待。
“咱们以后分开了,你不给安置费吗?”安十乌声音含糊,清亮有神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虞钦。
虞钦素来出手阔绰,应该只是一时间没想到这个问题,所以安十乌才觉得和他谈一下很有必要,只是之前一直没有机会,今天倒也是个好时机。
原主当初闹的虞家鸡犬不宁,和虞熙和离后都分到了五千两银子,虽然他后半生郁郁不得志,但确实没有缺过银钱。
自己这么识时务,又和虞钦相处得不错,未来可能还会兼职给虞钦当小弟,他日后难道还能亏待自己。
虞钦几乎被安十乌坚定不移的眼神气笑了:“所以你日后游历山川,娶媳妇儿养孩子的钱都等着从我这里赚回来。”
安十乌吃软饭的心坚定不移,之前也一直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被虞钦当面询问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双赢,双赢,有了这门婚事,你能摆脱虞夫人无休止的相看催婚,说不定哪天你喜欢的人就出现了,到时候再成婚,就算是两情相悦,珠联璧合。”
虞熙不就是在三十几岁才遇见了携手相伴的灵魂伴侣,原主刚好给人腾位置。
不过虞熙这门婚事最大的的收获就是以此拿到了参与虞家产业的入场券,这样一对比,虞钦似乎又有些吃亏,安十乌看着他清隽的脸上似笑非笑,于是又道:“虞哥理想有抱负,万一找别人成婚,说不定那人会妨碍你的事业,我就不同了,我只会支持虞哥,为虞哥鞍前马后。”
也难为他胡扯一通竟然有理有据,他这般绞尽脑汁的模样,虞钦抿了一口茶,神色悠然道:“万一我一直遇不到心慕之人,你也一直陪着?”
怪不得说玩政治的心都脏,一点亏都不吃,虞钦外表再是光风霁月,,骨子里还是政客的思维。
他或许是不婚主义,安十乌又不是,可眼前这位是金主,他只能干笑了一声:“那时候你肯定功成名就,权倾一方了,养几个小郎君没事哄自己开心,多快活的日子,还成什么婚。”
虞钦正喝茶被安十乌这话激得猛咳,也不知这安家是怎么养的孩子这般与众不同。
安十乌找准机会递了一块手帕给他,故作语重心长:“虞哥,做人就要敢想敢干,你也不是迂腐的人,既然已经从后院走向朝堂,那么难的路都趟过了,偶尔奖励一下自己也不算什么。”
他这般热心,鬼主意一套一套的,虞钦擦了下嘴角:“怎么你也想学陆琪,坐享齐人之福。”
安十乌不想只是出个主意还要被质疑:“我只是打个比方,那些所谓的风序良俗将女子、小哥儿框死在里面,可男人能三妻四妾,凭什么又要求这他们忠贞从一。”
“没有能力的那部分人姑且不论,假使你有能力让别人闭嘴,那么尽可能让自己活得松快才是正理,要不奋斗几十年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国泰民安,这是圣人的标准,你是吗?。、”或许在别人看来虞钦心思琢磨不定,耽于追逐权利,可安十乌却知道他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官位不算大,可时时谨记治民安邦的初衷,这些年做了不少事情,所以在蓉城百姓眼中,他是个做实事的好官。
虞老爷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虞夫人带有这个时代女子的温柔贤淑,却不知怎么养出了虞钦、。
虞钦定定看着安十乌,他总能说出一番未曾听过的道理,可每次又能巧妙的戳中他的心:“我自然不是圣人,这个世界又哪里来的那么多圣人呢?”
安十乌端起茶杯摸了摸,总算凉了,一口灌下整杯茶水,整个人都清爽了许多。
“这就对了,我说的只是一种态度,无论你是不婚或者嫁人,又或者养小郎君,自己畅快就好,只要不伤害他人那没什么。”
这个时代三妻四妾本就是常态,从一而终却是对女子小哥儿的绝对要求,安十乌尊重,却不代表自己也向往:“我对感情的追求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有独钟,还有相濡以沫的平淡温情,三妻四妾那一套太麻烦了。”
安十乌总能将有些话说的那样动听,虞钦面上无动于衷轻抚着手中的杯子,心底却不由细细咀嚼他的话。
“公子,布庄送婚服的来了。”
门口传来墨竹的通报,安十乌扬声让人进来。
抬眼就看到安明鑫,安十乌脸上瞬间露出惊喜之意:“鑫哥,你怎么来了?”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看起来布庄的活计适应的不错。”
安十乌回来这么久一直跟着老爷子忙忙碌碌,每次想起来说要去看他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只能让墨竹去送些东西帮忙看顾一二。
今日看着他本人,总算放心了。
不过一个多月而已,安明鑫看起来变化极大,不仅皮肤白皙了许多,最重要的是气质,今日他穿了一身青灰色长衫,比过去更多了几分清爽利落。
安明鑫脸上带了几分含蓄的笑意:“除了最开始有些陌生,后来那些活也慢慢顺手了,平时掌柜的也很照顾我,前些时候听说你和虞公子大婚,今日正好借着送衣服的机会过来看看。”
安十乌见他并不多问,脸上带着诚挚的祝福,不由得笑了笑:“适应了就好,之前一直说去看你,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绊住脚,今日见了总算放心,你在蓉城就我一个亲人,有事一定要说,可别想着麻烦不麻烦的。”
安明鑫听他这样说心下感动:“你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我怎么会和你客气。”说着他将手里的衣服放在一旁,从怀里掏出来一方红巾。
“虞公子,听说你和小石头喜事将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神色诚恳,双手小心的捧着礼物,仿佛那日言辞恳切的表露心意只是一场幻象,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虞钦不由对他多了几分欣赏。
接过红巾时边角滑落,漏出一对雕刻并蒂莲花纹的桃木梳子,用料不算精贵,但胜在花纹雕刻精细,寓意吉祥想必也是花了许多心思。
虞钦神色轻缓,语气中多了几分温度:“多谢,你有心了,婚礼那天若是无事,过来吃一杯喜酒。”
他精心挑选的礼物,和从前一般随意的态度,让安十乌放下了心底的那点不自在,管事的将衣服全部拿过来,很识趣的留下安明鑫自己先回了布庄。
婚服是量身定制的,所以基本没有什么问题,安明鑫看着一身红装,身形笔挺飘逸,容色越发俊朗的安十乌忍下了眼底的温热。
“很好看,我记忆中的小石头好像昨天还光着屁股满河道撒欢儿,如今也到了要成婚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
安十乌下意识转头去看虞钦,见他似乎在低头喝茶没有注意这边,略松了口气:“那些都是以前不懂事,没什么好说的额,鑫哥你从小就口齿伶俐,性格泼辣,和村里小孩儿打架从来没有输过,那时候我和明堂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如今不也一点都看不出来。”
所以安十乌对明鑫的喜欢有些不了解,彼此都看过双方最原始的面目怎么还喜欢的起来。
提起安明堂,明鑫从怀里掏出来一封信:“明堂之前来信了,这封是给你的,信一起寄到我这边,他托我转交给你。”
原主和安明堂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安十乌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在书院读书,所以一直还没有见过,听到他还给自己写了信,安十乌接过。
拆开信封,折叠的信纸中掉出来薄薄的一小张纸条,是一张五十两的欠条,明鑫之前也不知道,此刻看见,心底若有若无的羞愧减少了一些。
信里言明这张欠条是对安十乌的弥补,如今他手上没有那么多钱,这些钱后面每年还一些,慢慢凑。
又大概说了明鑫离开后安二叔他们的暴跳如雷,这个安十乌并不意外,安二叔还指望靠安明鑫的高价彩礼稍微填补一下亏空。
可偏偏这个关头人跑了,他们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安十乌继续往后看,安明堂还给安十乌道了歉,并且拜托他帮忙照顾明鑫。
整整三大张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安十乌神色怔忪,安明堂其实为人不错,可无论是原主被卖给李老爷家借种生孩子,还是明鑫嫁给村长家的长平哥,安二叔的出发点都是为了他。
安十乌可以接纳明鑫,但是明堂的道歉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因为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原主都为实现安明堂的利益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安明堂心里也觉得安十乌大概不会原谅他,抱着头蹲在老旧灰败的屋檐下。
住惯了大伯家宽敞明亮的房子,再住回来这里,安明堂其实有些不习惯,可正是这份不习惯让他觉得羞耻万分。
没有人知道那日他如同往常一般迫不及待的往家里赶,一进村却听见同乡人好奇打探他父母将安十乌卖给李老爷家当赘婿的事情。
安明堂近一个月没回家,突然听见这个消息脑子顿时发懵,随即却又听他们说哥哥安明鑫因为不想嫁给有三个孩子的鳏夫,和回乡报仇的安十乌私奔了。
那时候安明堂满心的荒谬与不可置信,他下意识回了安十乌家,却被住在那处看房子的三叔爷爷拒之门外,冷嘲热讽了一通。
左邻右舍的笑声让安明堂满脸羞愧,几乎头都不敢抬跑回老屋,一进门听见的却是父母不堪入耳的咒骂。
不知廉耻,白眼狼,他哥长这么大从未出过远门,这突然消失不见,他们就不担心他会不会是遇见什么意外。
最后还是安明堂想起来离乡需要书契,问了村长才知道确实是跟着安十乌离开了。当时他爹娘就在村长家闹起来,扬言一定要将安明鑫找回来嫁给村长儿子。
安明堂拉不住人,只能站在一边,那一瞬他突然觉得他哥离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他回忆着从小到大他们兄弟三人的种种,旁边是横眉怒目的安二婶,就连一向扮演慈父的安二叔也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
“无论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卖惨也好,哭闹也罢,你必须去找安十乌还有安明鑫他们。”
“明堂,你读了十几年书,眼看着就要拿成绩,摘果子了,你就甘心这么放弃?”安二叔还是了解儿子,知道他在读书这方面的坚持和决心,一开口就拿捏住了安明堂的软肋。
可这次无论他再怎么说,安明堂只是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安二婶一看他这犟种模样,气得牙痒痒,眼看着又是月底交束脩的日子,可原本准备的银子给了安十乌抵债,他们家如今在村里这个名声,找别人借钱绝对借不到,她想来想去能指望的就只有长平家的聘礼。
他们不是没有想过将人找回来,可一旦离开县城,那两人就像是雨滴坠入大河再也摸不着踪迹,而且他们夫妻两个从未走出过小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去找。
好在明堂偷偷藏起来的书信,让两人心里多少有了底。
信是安二婶帮儿子整理房间时无意看到的,她恰好认识家里人的名字,可惜还没等她找人问寄信的地方,就被安明堂发现抢走了。
安二婶不是省油的灯,随口诈了几句,就确定了那真是安明鑫的平安信。
见问了这么久,安明堂牙关紧咬就是不说地址,她狠了狠心作势就要往墙上磕:“我不活了,明明我一心为了儿子读书,结果我的亲儿子觉得我刻薄狠毒,难道我东拼西凑找来钱是为了自己花用吗?”
她这般高调的声音,视线隐晦的打量儿子,安明堂却连头也没有抬,安二婶咬牙,看了安二叔一眼,直直就朝着土墙撞了过去。
扑通一声,鲜红的血液顺着额角流下。
安二叔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就要跌倒在地的安二婶:“孩子他娘,你流血了,我给你找大夫,你可千万别有事。”
父亲焦急的呼喊带着些许颤音,安明堂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娘额角鲜血汩汩,浑身发抖躺在地上。
他再顾不得其他,几乎是半跌半爬扑倒安二婶身边,扯下袖子捂住她额头的伤口,语气又急又心疼。“娘,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你要是真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没法安心。”
安二婶尽管脑子晕乎乎的,还是挤出似哭似笑的神色,死死攥着安明堂的手:“儿啊,你别嫌弃娘,娘只是想你好,你就答应我们吧,咱们去找你哥,我保证就去看他一眼,他好好的咱们就回来”
见安明堂瞬间沉默,她眼泪忍不住落下:“那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心疼他。”
安明堂没想到他娘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要去找他哥,可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她嘴里的只看一眼不过是自欺欺人。
安二婶看出他态度松软不似之前坚定,一时间忍着钻肉的疼,扑腾着又要撞墙,这次却被父子俩拦住,安明鑫死死抱着安二婶。
“让我死了算了,我活生生养大的小哥儿,一声不吭跟着男人走了,我只是想看他一眼,亲儿子还推三阻四,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她挣扎要挡开两人。
许是动静太大,安家低矮的墙头已经爬了一圈围观的乡亲,有和安二婶关系好的,听她嘴里来回就是那几句话,忍不住搭腔:“明堂,二嫂子这辈子也不容易,她有什么事情你顺着不就行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娘平时对你恨不得捧在手心,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流这么多血,血流光了可是会死人的。”
安明堂狠狠地锤着脑袋,眼前是母亲痛苦苍白的脸,耳边邻居不停地劝解,只觉得头痛欲裂:“我答应就是了,我带你们去找我哥。”
王康也知道今日这事儿是他做的欠妥,哪怕他也只是听从虞钦的命令,安十乌此话一出,立时满脸羞愧:“公子你罚我吧。”
虞钦看他一眼,扶着安十乌一瘸一拐的上了马车。
“你那个护卫有些憨。”待安十乌在马车上坐好,掀开帘子,就看见王康还站在原地,于是朝着他大喊了一声:“王大哥,赶紧过来赶车,时间不早了。”
虞钦摇了摇头,“你别总欺负他,他只是后怕,今日是我错估了形势,不过确实没什么风险。”
光天化日之下对官员喊打喊杀根本就是找死,小民最会趋利避害,大约只是想讨些好处。
只是经此一事,自己之前多年累积下的名望怕是要功亏一篑。
这大帽子安十乌可不接,他只是想小小的转移话题:“我可没有欺负他。”虽然网上有梗说脆皮大学生,可自己明明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等回去老爷子看到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说不定明天府里就会传出虞钦的第四个未婚夫瘸了。
“今天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他眉眼沉静,摆出一副耐心等待倾听的模样,虞钦眼神微顿,还是继续道:“今年朝廷刚推行了新粮种,许多人都在观望,只有我们这里积极响应,大家都盼望着今年能丰收。”
“可偏偏今年遇上了几十年不见的干旱,新的种子对水的需求本就更多些,再不下雨,等一个多月后真要颗粒无收了。”
这次不用虞钦解释,安十乌也知道这个世界百姓对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
马车缓缓行动,他趴在车窗的位置,看着外面大片大片已经卷了黄边儿的玉米叶子,深深的叹了口气:“挖渠引水不行吗?”
虞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河道离这里太远了,而且有些地方是小山坡,只靠人去挑水根本无法全部灌溉。”
安十乌沉默的看着田间奋力挑水的农人,放下帘子。
“蓉城这个地方一直风调雨顺,每年的雨水足够粮食生长,倘若一切顺利今年的粮食产量会比从前至少高上三成,谁能想到这气候突然这般反常。”他从前最厌恶命运弄人这几个字,此时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无力。
按照原本的计划,倘若今年大丰收,南平郡率先应诏,再加上自己多年筹谋布置,虞钦有把握自己能更进一步真正走入朝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向来清透肃穆的眼神染上几分郁色。
安十乌很少见到他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候忍不住安慰道:“没关系的,明年再试,改变本来就意味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谁敢保证一次就成功,不过你下次出门的时候记得多带些人。”
虞钦肯定放不下这一堆事,但这种情境下民心不稳,难免有人昏了头,再伤着他。
他极尽平淡的语气难掩担忧,虞钦脸上终于浮起浅淡的笑意:“自然,就算这次不成,日后总有机会。”他只是突然有些疲惫罢了。
见安十乌撑着下巴,静静地听自己讲这些事情,虞钦有些纷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继续道:
“今日我们本来就是微服查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补救的地方,却不想被人泄露了行踪。”
蓉城这个地方虽不富饶,但也算不上贫穷,粮食欠收会让百姓日子艰难起来,咬咬牙却也不是活不下去,想来只能是自己近几年风头太盛,碍了有些人的眼。
他平淡的语气也遮盖不住其中的凶险,安十乌不禁抿起了唇。
虞钦一个哥儿走到如今本来就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否则凭他盘活了蓉城商业,带动整个南平郡的发展,就绝不止如今的官位。
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有人给他使绊子,这其中是不是也有源于身份的偏见。
还有今日那些村民,他刚才说那些人欺虞钦仁善只是随口刺人,现在想来约莫是歪打正着说中了他们的心理。
虞钦确实手腕厉害,可对百姓同样一片赤诚,他和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安十乌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可那份钦佩却是由衷而发。
他想了想,小声道:“善良要有锋芒,退让要有底线,你为他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不要给自己压上太多担子。”
虞钦未曾料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步入官场时对待那些不服自己的同僚和下属的模样,约莫是冷漠又犀利,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不要给自己压太多胆子。
可这个人是安十乌,又让人并不那么意外,他抬眸,深邃的眸光看向对面眉眼认真的青年:“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在安十乌心中的印象,一心为公,悲悯百姓疾苦,安十乌的认知有时候纯粹得浸染不入一丝灰暗。
虞钦他对百姓有怜悯吗?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权势,名望,他想让那些因为他哥儿身份放弃他的人后悔终生,光风霁月不过是他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圣洁的外衣。
从前他从未觉得这样不好,可看着这人清凌凌的眼神,他下意识选择了回避。
安十乌挪动位置,追随着虞钦的目光,他毫不认同虞钦的话,有人美而不自知,虞钦也看不到自己人格中的魅力光环:“可你本来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好的人。”
见虞钦定定盯着自己沉默无言,安十乌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虞钦视线落在安十乌紧握的拳头上。
“帮我把手绢抽出来。”
虞钦看他一眼,依言去抽手绢,安十乌却突然从下侧抽掉了整条浅绿色的绢帕。
“送给今日辛勤耕耘的虞大人。”
手绢的尽头,一朵圣洁的山茶花蓦然出现在安十乌手中,虞钦愣了愣,眸光微动,半晌,终是接过花朵。
青年眉目含笑,让他本就俊朗的面容越发和煦灼目,安十乌这个人乍一眼看起来聪明、冷静,还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似乎不好糊弄。
可只有和他相熟的人才清楚他骨子里的柔暖偎贴,他或许对有些事情反应迟钝,却又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人惊喜。
就像此刻,鼻尖淡淡的花香让他刚刚略起波澜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指尖无意识转动着手中的花枝。
安十乌无法窥见他此刻的情绪,只看到他低头盯着那朵花,抬手虚虚附在花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见你院里花开的正好,想着你那么忙碌,都没有时间观赏它,就选了开得最好看的一枝,将它拿给你。”
其实是他想吃铁板烤肉了,这花刚好可以摆盘做装饰,但偶尔善意的谎言可以让大家都开心。
虞钦抬眸,安十乌眼里的心虚实在明显,令他隐约涌动的情绪倏然溃散。
挡在自己身前修长的指尖带了一点灰痕,他拿出手帕轻轻帮他擦去:“今日你护着我,难道我还会吝啬几朵花吗?你喜欢尽管去摘就是了。”
安十乌见他果真没有生气,立刻笑嘻嘻往虞钦面前挤了挤:“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今日英武不凡。”
虞钦看着他倏然抽回的手,轻声嗯了一下。
安十乌握着宝剑出现的那刻像极了他年轻时在书中看到快意恩仇的少年侠士,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都定了下来。
他声音虽轻,却毫无迟疑,安十乌英气入鬓的剑眉瞬间变得活泼起来。
只见他左右扫视,视线忽然一定,献宝似的拿起刚刚随手丢下的长剑递给虞钦:“这把长剑送给你,很漂亮吧?原本是打算作为你的生辰礼,可惜今天弄脏了。”
那上面的宝石玛瑙可是他在箱子里挑了好久才凑齐的颜色,安十乌掀开车帘,任由阳光照入,原本古朴冰寒的长剑瞬间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虞钦看着横在手中珠光宝气的剑,脑中却是安十乌刚才一剑封喉轻易宰杀了一只羊的利落干脆。
他握在手中随手一挥,马车里的小茶桌瞬间被削下一角
似乎没有想到这剑这样锋锐,他愣了一下,下一刻神色变得凝重:“这宝剑锋利无比,世上仅有,你真的要送我吗?”
虞钦识货的表现极大满足了安十乌的虚荣心,他微微扬起眼尾:“它比一般的青铜巨剑还有铁剑更加轻便锋利,我就是想着你能用上才让匠人打制的,你拿着吧,之前你不是也送了我很多礼物。”
“下次谁要是捣乱,你就自己拿剑戳他,实在不行你就和我说,我也会去帮忙。”安十乌此刻极为膨胀,沉浸在自己一剑吓退那些人的功绩中。
虞钦看着他飞扬的眉眼,笑了笑,没有去询问安十乌为什么能拿出这样锋利的宝剑,玉白指尖捏着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剑锋。
对于即将到来的安二叔一家,安十乌暂且不知。
那日之后,虞钦愈发忙碌起来,安十乌也跟着老爷子进进出出不得消停,只有每日清晨他在小竹林晨练时两人会短暂的打个照面。
原本的生活没什么大的改变,府里的下人对安十乌也更加尊重谨慎,就是偶尔碰上虞熙,对方会用复杂的眼神看向自己,总会让安十乌纳闷半天。
距离两人婚期只剩下半个月的时候,安十乌依旧活蹦乱跳,这让老爷子狠狠松了一口气,刚好老友约他出去喝酒,他想着带上安十乌也松快一次。
安十乌严肃拒绝了他的邀请,并抬手发誓绝对不会出去瞎转悠,等老爷子出了门,他放下手里的账本,整个人摊在椅子里,仿佛骨头被人抽走了似的。
墨竹正好端了一盆酸笋汤,见到安十乌这个样子出声安慰道:“公子,喝口汤吧,等熬过婚礼就好了。”
“都说了那只是巧合。”要么就是人为,只是这个话安十乌不好说出口。
别看虞府的一众人面上喜气洋洋准备婚事,安十乌却知道他们私底下甚至设了赌局,所有人都在猜测安十乌到底能不能撑到成婚的时候。
老爷子和他形影不离大概也是为了就近照看,虞夫人更是直接请了一位大夫,以便能随时应对所有意外。
这下安十乌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之心,他当然不相信那所谓的克夫说法,按道理府中的这些人也不该是深信不疑的态度。
神仙方士在梁朝以前确实是主流,君王受命于天,遇到难以决断的政事、军伐都会占卜问祭天地,往前百年都是这样的传统。
但本朝的开国皇帝显然不相信这些,他推翻了陈国建立梁国后就向天下揭露所谓的国师不过是骗子,为避免后人重蹈覆辙,自此废除了这一职位,之后在这片土地上大行变革之法。
而今他们的这位君王比之他的父王更加强势威重,在变法强国后,他一声不吭攻破了接壤的燕国,至此梁国的疆土进一步扩大。
不久前还下令收国内所有道观寺庙为育婴堂,那些一直夹着尾巴的道长方士如今正式收归国有,成了看顾孤儿的主要力量。
上行下效,从前盛行的神仙方士学说至此才算真正遏制,从官场到民间,几乎荡然一清,大家对这些阴阳学说嗤之以鼻,安十乌了解到这些的时候挺佩服这位君王。
上次虞夫人请个“高人”还知道偷偷摸摸,可见哪怕是后宅妇人辨不清真假,也知道轻重。
墨竹跟了安十乌这么久,见他依旧不以为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您只是听别人说所以不在意,我却是亲眼所见。”
安十乌挑眉,才想起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还是管家的儿子,也算从小在虞府长大。
“虞公子第一次定亲的那位,在和公子出去踏青之后,回去就倒在了家门口,当天晚上没什么征兆便过世了,无病无伤原因不明。”墨竹粗狂的声音有些沉闷。
他情绪肉眼可见的低沉,安十乌不免出言安慰:“或许只是大夫水平有限,有些病症根本查验不出。”
墨竹就知道他会这样想,一边掀开盖子为安十乌盛汤,一边道:“他平时身体好极好,骑马射猎也是一把好手。”
说起来那位薛郎君才华横溢,文武双全,家世、人品也都十分出众,却偏偏对二公子情有独钟。
自薛郎君去世后,二公子独身数年,当时很多人都赞他情深义重,不过二公子对他家主子也很不错,死人会被遗忘,但年轻好看的郎君却是活生生的。
这般想着,他忍不住看了安十乌一眼。
安十乌以为他是怕自己不爱听这些,轻轻叹了口气:“后边的那位呢?”
墨竹继续道:“第二位定亲的公子,是夫人特意挑选的更擅武的徐家郎君,他是徐校尉的儿子,十四岁就入了军营,力能扛鼎,百步穿杨。”
这次的订婚对象各种条件综合来看似乎更加出众,想必虞钦已经崭露头角。
世人从来都不傻,嘴上再议论纷纷,他们也不会因为对哥儿的惯有轻视而忽略一位手腕卓绝,政治才能出众的潜力股。
安十乌探身接过汤碗,浅灰色的陶碗中,嫩黄的酸笋格外鲜亮可口,咬进嘴里新鲜脆爽,不枉费挖它时花了那么大功夫。
“公子。”墨竹说得认真,见安十乌还是漫不经心的态度,重重喊了一声。
安十乌知道他的好意,放下碗,正襟危坐:“虞哥自己也喜欢这种强壮英武的类型?”
听墨竹这样强调就知道这位徐家郎君身体不是一般的结实,只是没想到虞钦竟然也会喜欢这种类型的。
“徐郎君英武不凡,当初有不少女子和哥儿都喜欢他。”墨竹现在特别佩服他这位主子波澜不惊的心态,除了有时候不着边际了些,倒是和二公子十分相似。
不同之处大于是二公子不会对这些闲碎的事情感兴趣。
见安十乌若有所思,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位郎君在和公子正式交换庚帖那日骑马摔断了腿,一朝沦为废人,之后一蹶不振远走他乡。”
安十乌这次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隐约听过虞钦的三个未婚夫,死了两个,残了一个,有了两个前车之鉴,第三个总会小心再小心才是。
“这可真是够巧的,第三位呢,他是怎么出的意外。”嘴上说着意外,他心底更怀疑是有什么人盯上了虞钦,只是为了破坏他的婚事,故意害人性命,他又觉得不至于。
墨竹见他主动发问,心底有些安慰,郎君总算重视这事儿了:“他是七夕节和二公子出去看花灯的时候不小心滑入水中淹死了,尸骨无存。”
他形容词用得挺好,就是多少有些渗人,安十乌笑了笑,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别乱吓唬人,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以后多注意才是。”
见他神色松弛悦然,墨竹忍不住也笑出声,跟上安十乌的脚步:“我就是想让郎君多注意些,咱们平平安安办完婚礼才是最紧要的。”
安十乌似乎是点了点头,只是走得更远些,他才发现这是出府的方向:“郎君,老爷子说不让你出府,你答应了的。”
安十乌大步流星,头也没回:“是呀,我答应了不出府瞎溜达,今日是有正事要办。”
安全抵达城郊庄子上的时候,墨竹重重松了口气,安十乌看见他那样子,忍不住打趣:“你家二公子克夫,我刚好也命硬,谁也碍不着谁,指不定两个人搭在一起,事业运会更上一层楼。”
“行了,你就别杞人忧天了,今天带你看个好东西。”
第26章 第四个未婚夫瘸腿
确实是好东西,墨竹看着满地的铁罐子、铁盆、铁碗、铁筷子、眼睛都有些发直。
旁边高大的铁匠满眼殷切的看着安十乌:“郎君,就打了这么些,您觉得还满意吗?”
安十乌蹲身指尖捏了下锅沿,还是有些厚重,可这已经是这个时代能做到的极限,再看向匠人时,脸上便带上了十分的满意:“不愧是虞家最厉害的匠人。”
有了这口锅,以后就能有炒菜吃了,才到这个世界几个月,安十乌已经吃够了这里的炖菜。
墨竹蹲在安十乌旁边,视线被一把寒光闪烁的金质格手剑吸引,嘴上却丝毫不妨碍的吹捧安十乌:“哪里是匠人厉害,是郎君你厉害。”
他知道郎君找了铁匠要打制东西,可没想到打出来了这么多好东西,尤其是这柄华丽锋锐的剑,他敢说整个虞家都没有比得上这把宝剑的。
安十乌勾唇,正要谦虚两句,门外突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老苏,快别捣鼓你那些东西了,二公子在下西村被人围了,拿上家伙赶紧来帮忙。”
虞钦被围了,安十乌第一反应提起地上刚刚开锋的宝剑,果然院子里聚集了约摸十几个壮汉,一个个扛了锄头,手里攥着木棍。
下西村距离庄子说不上多远,但他们跑过去也在半个时辰之后,
安十乌还没有近前,就听见有人大声呼喊着,让虞钦滚回家生孩子去,不要再祸害乡民。
透过人潮缝隙他隐约看到虞钦身着青衣始终脊梁挺直的背影,有人继续在挑拨,有人情绪激愤已经骂红了眼。
安十乌眸色一沉,锋寒的剑锋划过,路旁吃草的山羊疯狂嘶吼,倏然倒地。
灰白的山羊脖上有鲜血飞溅,沾湿了外围离得近的村民,有胆小的妇人尖叫出声。
终于所有人都停下了对虞钦的讨伐,紧握着手里的工具,警惕又畏惧的看着安十乌。
安十乌挑眉:“现在都能给老子让开了吗?”
他声音低沉,语气寡淡,每走一步,鲜红的血液顺着剑尖淌下,一时间竟真的再没人敢吭声。
虞钦握着玉佩的手微松,对挡在自己面前的安十乌低声道:“他们只是叫唤的凶狠,大概是想要些好处,绝不敢下死手,王康去搬救兵了,这个时辰应该也差不多要回来了。”
湿热的呼吸打在安十乌耳后,有些痒,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怕什么,他只有三个人,我就不信了,他还真的敢杀……”人不成,王大锤话音未落,胸口就被抵上了一把剑:“你猜我敢不敢?”
安十乌目光扫过:“虞大人为官对百姓宽宏,你猜你老子我在不在意,都想着法不责众,浑水摸鱼,怎么就没想过刀剑无眼,小爷我被人围殴,反抗时失手劈几个人又怎么了。”
见众人不自觉退后几步,他冷冷一笑:“就这几个木棍子还学别人斗殴,怎么,其他大人那里不敢闹,怕被打断狗腿?”
“思量着虞大人对你们这些庶民好,他不会拿你们怎么样,就只来找他的麻烦,嗯?”
安十乌眼带询问看着王大锤,在场的许多人却垂下了眼睛。
王大锤喉结滚动,胸口的剑尖已经刺破了衣服,只要对方手一抖,就有可能扎进自己的胸膛,而且安十乌这做派一看就是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的权贵子弟。
他强撑着双头颤抖:“有话……”
安十乌粗糙的剑鞘重重扇了他一个大嘴巴:“谁让你来挑拨的。”
“虽然夹在人群里,但你跳得太欢了,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利益,有些东西小心有命拿,没命花,你想清楚。”
王大锤到嘴的话彻底咽下,他捂着开始肿胀的嘴巴,低头死死盯着地面。
王康赶来的时候,虞钦依旧被围在村民中间,安十乌挡在他身侧,整个现场寂静的可怕。
宽阔的粮场,一群村民沉默无言围观身穿灰衣满脸麻子的男人跪在那里不停地扇自己嘴巴。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招呼着衙差抓了几个人,才将闹事的村民赶回家。
等人都走光了,安十乌扔掉手中长剑,顿时龇牙咧嘴:“王康,快扶我一把,我腿断了……”
虞钦神色一变,连忙扶他在路边的树桩上坐下:“是刚才和他们对峙时不小心伤到哪里了?”
他适才注意力一直在那些村民身上,对安十乌这边难免疏忽了一些。
安十乌看他一眼,沉默着脱掉鞋袜,左脚大拇指已经发紫,脚腕也肿了一大片。
王康按了一下,安十乌疼得几乎要蹦起来:“轻一些。”
“没事,只是扭到了,养几日就行。”王康收回手,放下安十乌的裤腿,低声回复。
虞钦抿唇:“记得好好审问那几个人。”他声音冷若寒冰,审问那几个字咬得尤其重。
他是要在百姓面前维持勤善爱民的形象,但不代表那几个故意捣乱的人还有他背后的人就能糊弄过去,看来他家老爷子说的没错,绵羊装久了,有些人就真的将自己当成羊了。
王康看着虞钦眸中寒意闪烁,顿时会意,今日多亏了安小郎君及时出现,这伤也算是代公子受过,否则就算自己及时领人过来,恐怕公子也要遭些罪。
这两人目光灼灼,安十乌低垂的侧脸红了一片,虞钦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难得温情的语气,安十乌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是我走路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
他声音低哑含糊,虞钦一时间没听清:“什么?”
“不是刚刚伤的。”这一声比刚才那句音量也没高多少,虞钦这次倒是听清楚了,他眼中闪过疑惑。
墨竹搓了搓掌心,声音洪亮有力:“郎君刚才来得匆忙,被石头崴了脚,没想到这么严重。”
虞钦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理了理安十乌鬓角有些凌乱的青丝:“我知道小郎君担心我,咱们现在回府,找大夫好好看看,伤成这样,最近也不要再劳累了。”
听到不用给虞老爷子干活,安十乌眨了眨眼睛,抬头对上虞钦戏谑的目光。
他轻轻咳了一声,借着虞钦的力道站起:“我就是今日穿的鞋子不太合适,才会被石头绊到。”
“不过今天这事情王康实在失职,白龙岭那回的教训他是一点也没记住,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出了意外怎么
第27章 宝剑赠美人
王康也知道今日这事儿是他做的欠妥,哪怕他也只是听从虞钦的命令,安十乌此话一出,立时满脸羞愧:“公子你罚我吧。”
虞钦看他一眼,扶着安十乌一瘸一拐的上了马车。
“你那个护卫有些憨。”待安十乌在马车上坐好,掀开帘子,就看见王康还站在原地,于是朝着他大喊了一声:“王大哥,赶紧过来赶车,时间不早了。”
虞钦摇了摇头,“你别总欺负他,他只是后怕,今日是我错估了形势,不过确实没什么风险。”
光天化日之下对官员喊打喊杀根本就是找死,小民最会趋利避害,大约只是想讨些好处。
只是经此一事,自己之前多年累积下的名望怕是要功亏一篑。
这大帽子安十乌可不接,他只是想小小的转移话题:“我可没有欺负他。”虽然网上有梗说脆皮大学生,可自己明明已经毕业好几年了。
等回去老爷子看到还不知道是什么反应,说不定明天府里就会传出虞钦的第四个未婚夫瘸了。
“今天那群人是怎么回事。”
他眉眼沉静,摆出一副耐心等待倾听的模样,虞钦眼神微顿,还是继续道:“今年朝廷刚推行了新粮种,许多人都在观望,只有我们这里积极响应,大家都盼望着今年能丰收。”
“可偏偏今年遇上了几十年不见的干旱,新的种子对水的需求本就更多些,再不下雨,等一个多月后真要颗粒无收了。”
这次不用虞钦解释,安十乌也知道这个世界百姓对粮食看得比命还重要。
马车缓缓行动,他趴在车窗的位置,看着外面大片大片已经卷了黄边儿的玉米叶子,深深的叹了口气:“挖渠引水不行吗?”
虞钦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河道离这里太远了,而且有些地方是小山坡,只靠人去挑水根本无法全部灌溉。”
安十乌沉默的看着田间奋力挑水的农人,放下帘子。
“蓉城这个地方一直风调雨顺,每年的雨水足够粮食生长,倘若一切顺利今年的粮食产量会比从前至少高上三成,谁能想到这气候突然这般反常。”他从前最厌恶命运弄人这几个字,此时此刻却无端生出几分无力。
按照原本的计划,倘若今年大丰收,南平郡率先应诏,再加上自己多年筹谋布置,虞钦有把握自己能更进一步真正走入朝堂。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他向来清透肃穆的眼神染上几分郁色。
安十乌很少见到他这样情绪外漏的时候忍不住安慰道:“没关系的,明年再试,改变本来就意味着极大的不确定性,谁敢保证一次就成功,不过你下次出门的时候记得多带些人。”
虞钦肯定放不下这一堆事,但这种情境下民心不稳,难免有人昏了头,再伤着他。
他极尽平淡的语气难掩担忧,虞钦脸上终于浮起浅淡的笑意:“自然,就算这次不成,日后总有机会。”他只是突然有些疲惫罢了。
见安十乌撑着下巴,静静地听自己讲这些事情,虞钦有些纷乱的心突然平静下来,继续道:
“今日我们本来就是微服查访,看看有没有什么能补救的地方,却不想被人泄露了行踪。”
蓉城这个地方虽不富饶,但也算不上贫穷,粮食欠收会让百姓日子艰难起来,咬咬牙却也不是活不下去,想来只能是自己近几年风头太盛,碍了有些人的眼。
他平淡的语气也遮盖不住其中的凶险,安十乌不禁抿起了唇。
虞钦一个哥儿走到如今本来就要付出远超常人的努力,否则凭他盘活了蓉城商业,带动整个南平郡的发展,就绝不止如今的官位。
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有人给他使绊子,这其中是不是也有源于身份的偏见。
还有今日那些村民,他刚才说那些人欺虞钦仁善只是随口刺人,现在想来约莫是歪打正着说中了他们的心理。
虞钦确实手腕厉害,可对百姓同样一片赤诚,他和自己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安十乌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可那份钦佩却是由衷而发。
他想了想,小声道:“善良要有锋芒,退让要有底线,你为他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剩下的就看老天爷,不要给自己压上太多担子。”
虞钦未曾料到他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步入官场时对待那些不服自己的同僚和下属的模样,约莫是冷漠又犀利,还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说不要给自己压太多胆子。
可这个人是安十乌,又让人并不那么意外,他抬眸,深邃的眸光看向对面眉眼认真的青年:“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他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在安十乌心中的印象,一心为公,悲悯百姓疾苦,安十乌的认知有时候纯粹得浸染不入一丝灰暗。
虞钦他对百姓有怜悯吗?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却是自己的私心。
他想要权势,名望,他想让那些因为他哥儿身份放弃他的人后悔终生,光风霁月不过是他为自己披上的虚伪圣洁的外衣。
从前他从未觉得这样不好,可看着这人清凌凌的眼神,他下意识选择了回避。
安十乌挪动位置,追随着虞钦的目光,他毫不认同虞钦的话,有人美而不自知,虞钦也看不到自己人格中的魅力光环:“可你本来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好的人。”
见虞钦定定盯着自己沉默无言,安十乌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虞钦视线落在安十乌紧握的拳头上。
“帮我把手绢抽出来。”
虞钦看他一眼,依言去抽手绢,安十乌却突然从下侧抽掉了整条浅绿色的绢帕。
“送给今日辛勤耕耘的虞大人。”
手绢的尽头,一朵圣洁的山茶花蓦然出现在安十乌手中,虞钦愣了愣,眸光微动,半晌,终是接过花朵。
青年眉目含笑,让他本就俊朗的面容越发和煦灼目,安十乌这个人乍一眼看起来聪明、冷静,还带着超出年龄的沉稳,似乎不好糊弄。
可只有和他相熟的人才清楚他骨子里的柔暖偎贴,他或许对有些事情反应迟钝,却又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给人惊喜。
就像此刻,鼻尖淡淡的花香让他刚刚略起波澜的情绪逐渐平复,他指尖无意识转动着手中的花枝。
安十乌无法窥见他此刻的情绪,只看到他低头盯着那朵花,抬手虚虚附在花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我见你院里花开的正好,想着你那么忙碌,都没有时间观赏它,就选了开得最好看的一枝,将它拿给你。”
其实是他想吃铁板烤肉了,这花刚好可以摆盘做装饰,但偶尔善意的谎言可以让大家都开心。
虞钦抬眸,安十乌眼里的心虚实在明显,令他隐约涌动的情绪倏然溃散。
挡在自己身前修长的指尖带了一点灰痕,他拿出手帕轻轻帮他擦去:“今日你护着我,难道我还会吝啬几朵花吗?你喜欢尽管去摘就是了。”
安十乌见他果真没有生气,立刻笑嘻嘻往虞钦面前挤了挤:“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今日英武不凡。”
虞钦看着他倏然抽回的手,轻声嗯了一下。
安十乌握着宝剑出现的那刻像极了他年轻时在书中看到快意恩仇的少年侠士,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都定了下来。
他声音虽轻,却毫无迟疑,安十乌英气入鬓的剑眉瞬间变得活泼起来。
只见他左右扫视,视线忽然一定,献宝似的拿起刚刚随手丢下的长剑递给虞钦:“这把长剑送给你,很漂亮吧?原本是打算作为你的生辰礼,可惜今天弄脏了。”
那上面的宝石玛瑙可是他在箱子里挑了好久才凑齐的颜色,安十乌掀开车帘,任由阳光照入,原本古朴冰寒的长剑瞬间五光十色,熠熠生辉。
虞钦看着横在手中珠光宝气的剑,脑中却是安十乌刚才一剑封喉轻易宰杀了一只羊的利落干脆。
他握在手中随手一挥,马车里的小茶桌瞬间被削下一角
似乎没有想到这剑这样锋锐,他愣了一下,下一刻神色变得凝重:“这宝剑锋利无比,世上仅有,你真的要送我吗?”
虞钦识货的表现极大满足了安十乌的虚荣心,他微微扬起眼尾:“它比一般的青铜巨剑还有铁剑更加轻便锋利,我就是想着你能用上才让匠人打制的,你拿着吧,之前你不是也送了我很多礼物。”
“下次谁要是捣乱,你就自己拿剑戳他,实在不行你就和我说,我也会去帮忙。”安十乌此刻极为膨胀,沉浸在自己一剑吓退那些人的功绩中。
虞钦看着他飞扬的眉眼,笑了笑,没有去询问安十乌为什么能拿出这样锋利的宝剑,玉白指尖捏着手帕一点点擦拭着剑锋。
第28章 铁器
安十乌从来心里不藏事,哪怕刚才他还在满脸担心的安慰虞钦,到了庄子上看到满地撒欢儿的小羊羔,便又重新开怀起来。
虞钦跟在他身后,再出现在人前又是那副淡然自若、沉稳和善的情态。
等进屋看到堆了满地的铁制盆、碗、桶时,脸上神色再也克制不住:“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弯腰翻看地上器壁轻薄的铁制碗碟,若只是宝剑,用特殊的方法打制,出现一柄质量格外好的也不是不可能。
可成批打制出高品质的铁器一定是冶铁技艺有了突破。
安十乌将碗碟放进木箱,拍了拍掌心的不存在的灰尘:“我改造了竖炉的结构,又在他的外面加了类似于风箱的装置,锻造时更加耐烧的木炭,这样炼出来的铁无论是硬度和韧性都会更强。”
“至于这些锅碗盘碟,做成陶范,用倒模的方法就能批量制造。”
他说得轻描淡写,虞钦脑海中下意识想到这种炼铁方法一旦推广带来的好处。
安十乌却已经在抽屉里翻找出来图纸“这些是图纸,你看能不能用上,当时花了许多精力才画好的,可惜大师傅看不懂。”
虞钦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图纸,又抬头看向安十乌心中无端产生一抹自厌,明明不想将贪婪功利的心思用在安十乌身上,可汲汲营营久了,第一反应就是这些。
他蹲在那里,半晌未动,安十乌就随手将图纸拍在王康手里:“亲兄弟明算账,你就像上次一样随便给我点技术引进费就行了。”反正凭着虞钦的大方绝对不会亏待自己。
他因为单腿站立摇摇晃晃,虞钦抬起胳膊给了安十乌一个支点,扶他到一旁坐下:“上次的船,还有这次的锻铁工艺改进足以为你换来无穷无尽的利益,就算是你想做官凭着那两样东西也能换来不错的职位。”
安十乌看了眼虞钦:“那些当官的都是人精,每个人都有八百个心眼,我可混不了那个。”
他早就发现虞钦还有点官迷属性,不过这个朝代读书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学而优则仕,原主挤破了头想进云麓书院不外乎那里是梁国培养官员的摇篮。
可安十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反正他马上要吃上黄金软饭了,金大腿也是个有良心的人,快快乐乐的躺平不好吗?
和安十乌说话真的没办法严肃,虞钦郑重的情绪瞬间被他搅得哭笑不得:“你倒是还嫌弃上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
安十乌满不在意道,“咱们兄弟谁和谁呀,我这辈子是不求上进,倘若你有用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刚好匠人也是你府上的,具体的他都知道,你问他就可以了。”
两人交谈间,王康和墨竹已经将地上的东西都搬到了车上。
一行人满载而归回到虞府,安十乌正好和拎着酒坛子的虞老爷子碰了个正着。
见他早上好好一个人突然被王康、墨竹一左一右扶着,虞老爷子只觉得脑子都炸了,将酒塞给身旁的小厮,快步上前:“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就待在府里吗?”
他声音里掩饰不住的焦躁,上上下下打量着安十乌,眼睛里全是紧张。
安十乌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除了老爷子,显然门口的几个下人也探头探脑的朝这边看。
“没事,没瘸,就是不小心崴了一下。”他示意墨竹和王康松开,慢吞吞转了一圈给老爷子看。
虞老爷子松了口气,气势汹汹亲自扶着安十乌进了府,哪怕安十乌解释了许久只是皮外伤,他还是不放心,急忙又喊人去请大夫,不一会就连虞夫人也匆匆赶过来。
等老大夫仔细检查完,再三保证安十乌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两人紧张情绪肉眼可见的平缓了许多。
大夫离开后,虞老爷子忍不住在安十乌脑袋上抽了一下:“小兔崽子,不是和你说了再忍一段时间,我临出门的时候你怎么答应的,现在竟然还带了一身伤回府。”
安十乌靠在软榻上,右脚包的像粽子,手里捧着一碗补药,可怜巴巴:“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有事情,不是故意的。”
老爷子还要念叨,虞钦接过下人送来的甜点,放在安十乌旁边的小桌上,不着痕迹的隔开他:“他做了生辰礼物要拿给我,如果不是遇到拦路的村民也不会受伤。”
他主动提起刚才的事情,虞老爷子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没受到冲撞吧?”
虞钦摇了摇头:“没事,他们还不敢作乱。”
虞老爷子大概多少听下人汇报了一些,虞夫人毫无准备,骤然听到他被村民拦路,脸色变了又变:“你如今做到这般地步已经足够了,干什么非要去博那些权势,就算你真的去王都当官又能怎么样。”
虞钦揉了揉额角:“娘,在其位某其事,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虞夫人不算敏锐,可这么多年下来对虞钦的心思多少也摸到了一些,他这幅冥顽不灵的模样简直像极了那个人。
“当初朝廷推广粮种的时候大家都在观望,偏你积极,还拿出自己的私产承诺等秋收后用高于粮店三成的价格收购,如今老天爷变脸,又不是你的过错,要我说那些人你就别管了,有什么意义吗?吃力不讨好。”她心疼儿子一腔心血被人糟践,又希望他能看清别活得这么累。
今时不同往日,凭他的身份整个梁朝也没几个人能欺负他。
这话虞钦听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他的母亲、父亲,甚至是他身边的一些人,虞钦神色淡然,只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