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谐终于出现在他的病房,他一进门,应逐就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空气中沉默了许久,岑谐问:“为什么不用药?”
应逐没说话,屈起腿抱着膝盖。
岑谐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沉默片刻说:“应逐,这不是我第一次截肢,一年多前我的左臂就截肢过一次,很快就恢复了。恢复得很好,你甚至都没看出来不是吗?”
应逐闻言,背又佝偻了一点,紧抱着膝盖一言不发。
岑谐:“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我的异能素研制出来特效药对你的眼睛真的有治愈能力的时候我有多高兴。这没什么不好,反正我能恢复,你的眼睛也能治好。”
他忍受着肢解的非人剧痛,就是希望应逐的眼睛能恢复如初。躺在营养舱的时候,他似乎终于知道自己的异能为什么是恢复。
要知道有多少人在自己在意的人受伤痛折磨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如此对比之下,岑谐真的觉得上帝已经很善待他了。
这一切本来可以朝着两全其美的方向发展,如果应逐没有发现这件事的话。
岑谐拉着他的手又说了一遍:“反正我能恢复,恢复得一点都看不出来。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说得那么轻松又随意,让应逐想到五年前他去找岑齐那次。
岑谐的父亲,那个浑身酒气的alpha,也是很随意地应逐说“反正他能恢复,过两天自己就好了,连药都不用给他买。”
可是坚强不是一个人可以被肆意伤害的理由。
应逐沉默了许久,说:“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好。”
他终于转身面对着岑谐说话的方向,他抬了抬手往前探,摸着岑谐军装胸前的那一片勋略,五彩斑斓的背后是无尽血腥和伤口。
“你是军人,你可以为国家受伤,但不能为我自残,因为我无权授予你勋章。”
他声音坚定又苦涩:“岑谐,我不能滥用你,不管是你的感情,还是你的能力。”
岑谐试图用“我能恢复”来弱化自己的付出,让它变得容易接受。而应逐用“我不能滥用你”作为回音,反向完成了他们爱情的终极升华。
仿佛世界上最悲伤的思辨。
应逐要岑谐做他平等的爱人,而不是一个献祭自己供奉他的信徒。岑谐将他奉上神坛,而他打翻香炉,里面翻滚出的却是爱人的残肢。
试问谁想要这样的爱!!谁又能承接这样的爱?
应逐在战地医院待得很不安,总觉得这个地方可怕,于是岑谐就带他回到了之前的小旅馆。
换了环境之后,应逐的状态也没有好多少。他时常在夜里猛地惊醒,醒来后总是惊慌失措的,像被恶鬼追赶着,张口就喊岑谐。
岑谐说我在,他还是不放心,要抓住岑谐的手,确定他的手还在身上长着。然后再把这个人浑身从上到下摸一遍,确认是完整的,才会胆战心惊地再次睡过去。
睡去,惊醒,睡去,再惊醒,应逐反复在惊梦中痛得死去活来。很多时候岑谐甚至分不清他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
睡眠如昏迷,昏迷又如死,神经一天天衰弱下去。
应逐在这种哀瘁的情绪中熬了很多天,在这期间,谁也不能把岑谐从他身边带走。总怕这个人一离开自己,就会变得支离破碎。
这天下午,他们依偎在一起,窗户开着,有暖融融的春风吹进来。暮春时节,微风的气味让岑谐想起五年前在方舟时的某一个午后。
那个梦一般的午后,他歪在床上,和窗台上的芒果核开严肃重大的会议,会议内容无外乎让它遵循进餐礼仪,姿态要优雅。
他说一句,芒果核喵一声。
而当时应逐坐在桌前看书,听着一人一猫的对话微笑,风吹帘动,鸟鸣喧哗。
那真的是一段很美好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
战争摧毁了太多东西。
应逐睡眠越来越差,睡着后总是没完没了地做噩梦,梦到集中营幸存者的眼睛,还有岑谐的残肢。
梦里到处都是残肢,到处都是。
凌晨三点,应逐从噩梦中惊猝地醒来,心跳沉重如鼓。他焦灼地喘息着,第一件事就是转身去摸旁边沉睡中的岑谐,把他从头到脚摸了一遍。
好的,是完整的。
应逐在黑暗中雕塑般久坐,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后他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摸索着走出了卧室,来到露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又过了许久,他屈起腿,在夜空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天边残星孤闪,凌晨五点多的天空中是斑块细密的鱼鳞云,整个天空像一块巨大的暗青色鱼背。应逐感觉身上痒痒的,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越来越不舒服。
他突然目呲欲裂,狠狠啃咬手臂。
吃早饭时,应逐突然问岑谐:“如果我的眼睛再瞎一次,你还会这样救我吗?”
当爱与痛苦粘合,总会改变爱情那原本动人的质地。应逐一直都欣赏岑谐的勇敢,这一刻却祈求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岑谐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感觉心里一惊,一种被天意偷窥的感觉掳住了他,内心被一双眼睛窥视着,所有想法都被摊开。
这是应逐第一次对岑谐使用窥探的异能。
春日的微风吹拂窗帘,他们都不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应逐已经窥视到了岑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再来一万次,我还是愿意以粉身碎骨的代价救你。”
其实岑谐可以选择对应逐撒谎,应逐也可以选择自私地相信。
可应逐没有留出这个余地。
后来的走向在这一刻就已经注定。
如果岑谐可以懦弱一点,或者应逐可以自私一点,也许后来的事都会不一样。可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坚强,无私,正是这些东西塑造了他们各自闪耀的人格。
正是这种人格促成他们的相爱,而又正是这种毫无保留的爱,把事情推到这种地步。
第二天应逐回战地医院复诊,医生看后说可以取下纱布了。只是应逐的眼睛没有恢复如初,现状类似严重的近视和散光,以后都要戴眼睛,不然就像半盲。
看完医生,应逐把岑谐支开,自己去找祝星。席宴山也在,应逐远远听见祝星和席宴山在争执着什么,吵得很激烈。
见应逐走近,两人就停下争吵不再说话了。
应逐上前:“祝老师,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祝星打发走席宴山,和他在走廊的长椅坐下。应逐的状态肉眼可见的糟糕,祝星看着他微微蹙眉。
应逐没有寒暄,开口就说:“岑谐对我的感情太深了。”
祝星愣了下问:“这样不好吗?”
应逐摇头:“放在别人身上会很好,放在我身上不行。”
“祝老师,我的一级异能是先知,这是殊荣也是枷锁,伴随能力一起来的是责任。我是被选中的人,在遇到事关人类未来的重大问题时,我必须做那个与神对话的人,为人类寻找正确方向。”
“可是下一次我眼睛再瞎掉,难道还要岑谐用这种方法救我吗?”
祝星想劝他别冲动:“也许没有下一次呢?”
应逐沉默,许久后说:“有的,我看到了。”
祝星愣了下。
应逐失焦无状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满是绝望,他说:“我昨晚在梦里,看到了。先知不会错,我看到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这不是最后一次,未来岑谐还会为了给我治眼睛被肢解。”
祝星沉默了许久,问:“你想做什么?”
应逐:“我想让岑谐忘记我。”
回到星郡后,部队会安排对士兵们的战后安抚工作。对于战后创伤反应特别严重的士兵,会通过修改人工海马体记忆进行治疗。
祝星是军方的人,他的丈夫席宴山又是海马科技的老板,只有他能在做到这件事。
应逐继续说:“感情是依附于记忆之上的,我想让他忘记我。到时候我会去找他的,我会重新追求他,但是这次我不会让他那么爱我,一个不那么爱我的人,就不会为我牺牲。”
提到岑谐为他所做的一切,应逐心里又漫延出无边的疼痛。这些天他想了很多,他认为岑谐对他的感情大部分来自少年时经历。
那时的岑谐年少又贫困,应逐可以想象自己的出现对他意味着什么。
可实际上他究竟为岑谐做了什么呢?
他是给了岑谐人生中
第一部手机,可那不过是他淘汰下来的闲置品。
他是在岑谐被人欺负奚落的时候帮了他,可那对自己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他为岑谐出头根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
他也确实在岑谐吃不饱饭的时候提供了帮助,可那也不过是吩咐家里的佣人做饭时增加一点点份量而已。
带岑谐去割舌系带,两次的手术费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块,那时自己一双鞋都不止这个价钱。
应逐回忆起少年时代的点点滴滴,声音艰涩难以发声,几个深呼吸后,说:“其实我对他也没有特别好,只是他一直以来过得太苦了。”
他对岑谐真的也没有特别好。
他给岑谐的只是他拥有的很多很多里的一部分,可岑谐回馈给他的却一直是很少很少的全部。
只要想到这种事在未来还会再发生一次,他就痛苦得无法忍受。
除了让岑谐忘记他,应逐想不到别的办法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了。
祝星答应了应逐的请求。
应逐心绪太乱,也没有深想祝星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部队拔营回星郡前的最后几天,应逐和岑谐一直待在小旅馆的房间,相拥依偎,抵死缠绵。就是这几天,应逐第一次提到结婚。
而他们在平尾郡这间小旅馆的记忆也像被肢解过的岑谐一样,后来被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段,在无数人手中辗转,被亵渎。
几天后他们各自归队回到星郡,然后就接到了通知去双子星大厦接受战后的心理评测和辅导。
应逐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拜托祝星的是让岑谐忘记自己,结果却是他们两个都忘了。
总之从双子星大厦出来后,关于岑谐的所有记忆就彻底在他脑海中消失了。
孤岛上的相拥而眠,星空下的初吻,红丝绒帷幔后的牵手,战火中的情书,小旅馆房间里的抵死缠绵……
全都消失了。
电脑上的进度条早就走完,9731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脑前。
应逐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的大脑像是遭到了轰炸,想掀起眼皮的时候遇到阻碍,眼皮粘连撕扯的剧痛传来,他睁不开眼。
耳边汹涌如潮汐的声音,是他的呼吸。
9731终于听到他不正常的呼吸声,问:“监狱长,你怎么了?”
应逐没回答,灼烧般的心痛正在他胸口漫延。过于沉重的往事一件件涌上来,如山洪海啸。
9731见他状态不对,连忙出去叫人。
应逐一个人躺在床上,渴水的鱼一般,呼吸越来越困难。他先是颤喘、哽咽,在一阵扯心的痛中,突然痛哭了起来。眼泪流进发丛,鼻息间都是泪水的味道,像一场大雨。
很快,脚步声响起,医生护士纷纷围上来围上来,问他:“哪里不舒服?”
应逐不理会他们的询问,只是不停地痛哭。浓烈的、超负荷的、难以承受的悲伤将他吞噬。
痛彻心扉,肝胆欲裂。
祝星扶着应奶奶慢慢走在走廊上。
应逐在疗养院住着的这段时间没办法去看她,现在快好了才让拜托祝星去帮他接老人家过来,是怕奶奶担心,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支开祝星,好让9731帮他入侵海马科技的数据库。
还没靠近病房,祝星就听见应逐病房中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医生护士来回奔窜的杂乱声音。
祝星拦住一名护士,让她帮忙看顾应奶奶,自己大步朝病房走去。
应逐躺在病床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这情景在他身上那么罕见,罕见到让人心慌。祝星走过去:“别这样哭,你眼睛还没好。”
眼睛……
特效药!
应逐梦惊般猛地坐起来,心脏骤然停跳,每根汗毛都化作了痉挛的血丝。
他忘了自己还在床上,脚下一迈,直接从床上滚落到地上,拉拽之间把周围的一切都打翻了。药剂和输液瓶碎了一地,玻璃渣把他的手都割破。
祝星上前握住他的肩,问:“冷静!你怎么了?”
应逐没有回答,推开他跌跌撞撞就往外走。他想起在实验室时席宴山说的话,迟钝到现在才明白其背后的含义。
席宴山在嘲笑他!
嘲笑他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人,区区凡人,还妄想逆天改命。
反噬的痛刀劈到他身上,面前没有枪支,应逐却想抱头投降。
这一刻他只想跪求老天,把他完整无缺的爱人还给他。
祝星只好让人拦住应逐,自己出去把应奶奶扶过来,希望她能让应逐冷静下来。
“小应,你怎么了?”应奶奶颤颤巍巍地走进来。
应逐被医生护士死死拦着,听到奶奶的声音,他眼泪流得更凶,想起每次奶奶问他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来?
无数次的提醒,他却从来没有听懂过。
应奶奶走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问:“怎么了?”
许久后,应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大张着嘴泣不成声,声如裂帛仿佛气绝:“奶奶,他是……他就是我的……”
那个叫岑谐的人,那是他的同窗,他的战友,他的爱人。
是他整个的青春。
命运让他爱上这个人,又忘记这个人。是把他变成鱼,又撕掉了他的鳃。
祝星听到应逐没说完的话,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闭了闭眼,把头转向一旁。
应逐放开应奶奶,起身要往外走。医生护士还要拦,祝星摆了摆手让他们都别管。
应逐眼睛上还蒙着纱布,他摸索着走出病房,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流泪。他从头回忆,越回忆越心碎。
爱得那么短,遗忘却那么长。
他想起双子星大厦门口那遥遥相望的一眼。
那时他们都以为是初见。
还有时隔八年后,3348和3349越狱那天他找去迦南会的会长楼。
那时他们以为是初相识,却都不知道自己谈论的过去里,全是对方留下的影响力。
隔着纱布,眼前只有微微晃动的光,应逐哭得泣不成声,泪痕在他脸上成了明晃晃的死线。
又是传染性,又是隔离,他们甚至连借口都不换一个!
他居然把这样一个人忘记了。
祝星安置好应奶奶后追了上来,喊着应逐的名字,又突然叫道:“小心!”
应逐一个不留神撞翻了走廊的垃圾桶,瞬间被里面的东西淹没,他又撑着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忘记了也没用,他们就是天生会相互吸引。他唯独不能接受在忘记这一切之后,命运真要降下惩罚,受罚者居然不是他,而是岑谐。
祝星大步追了上来,捉住他的手臂:“应逐……”
应逐毫不客气地甩开他的手,祝星说的话他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听。
祝星不气馁,又抓住他的手臂:“我带你去找他,我带你去……”
应逐还是上了祝星的副驾驶,一言不发,他的眼泪从病房出来就一直没停下来过。
数据恢复的过程很快,大概几分钟就能完成上传,但是大脑接收并检阅的时间没办法压缩,过去的一帧帧一幕幕,还在他脑海中回放。
仿佛海浪褪去后遗留在沙滩上的贝壳,他捡起一颗就忍不住要哭一阵。
他回想起在实验室时和席宴山的对话。
“先知,如果你对自己看到的未来不满意,会试图改变它吗?”
“不会,我看到的事肯定会发生,没有人能改变。”
这话何其自大!简直无知到让人愤慨。
席宴山在嘲讽他,报复他!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即使他相信未来不可改变,也还是会做螳臂挡车的举动。
接着应逐又想起在疗养院岑谐给他的那根猫胡须。
“猫胡须可以许愿,这次给你许。”
应逐控制不住地又哭出了声,岑谐早就想起来了,岑谐那个时候就已经想起来了,不然他不会说“这次”。
明明已经在记忆中重复了一次被肢解的剧痛,可他还是要救自己。
“再来一万次,我还是愿意以粉身碎骨的代价救你。”
极致的心痛难以忍受,如果人真的有灵魂,应逐现在只想把它从身体里扯出来。
许久后,应逐终于稍加平复,问祝星:“为什么?你当年明明是那么答应我的,可为什么我也失去了关于岑谐的记忆?”
祝星开着车,吐了口气:“因为岑谐当时也找到了我,提了跟你一样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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