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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不可貌相(海苔卷)


“是吗?”陈熙南垂着软绒绒的眼睫毛,皮笑肉不笑,“没用心压吧,反弹得跟昨儿差不多。”
段立轩不再找呲儿,乖乖地扶住垫子另一头。但他关节僵化得厉害,怎么都抻不直。
“使劲儿啊二哥。”
“不好使了,真推不出去了。”
“那我给二哥掰掰吧。”
“别动!!我还能推点儿!”段立轩咽了口唾沫,又努力地伸直胳膊。疼得额头沁汗,嘴里呼呼直喘。
一看他难受,陈熙南态度软了。手指按着他的二头肌,说话也恢复正常:“肩膀不要代偿,一点点来。”
康复训练的内容简单而枯燥,但陈熙南一秒都没坐下。全程站在床边护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就连喝水,眼神都没错开过一秒。
别说当事人,就连段立宏都看感动了,说什么也要请他吃饭。
段立轩想起周大筋的话,就寻思帮着拒绝了:“他忙。”
“好啊。”
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又对视了一眼。
“你不乐意去就不去。”段立轩道。
“嗯。我为什么不乐意?”
“你不是不喜欢应酬吗?”
陈熙南蹲下身,往背包里收拾道具。手上不紧不慢,嘴里卷着舌头:“我哪儿时候说过,我不喜欢应酬啊?”
段立轩扫了眼在门口掖衬衫的段立宏,压低嗓子道:“陈熙南,咱俩敞亮儿的。昨儿晚上的话,要说准了,那就我实话。不是你不好,是二哥心里头有人了。要没说准,你就当二哥自作多情,别往心上放。”
陈熙南没有说话,只是垂着头继续拾掇。一柄白惨惨的脖颈,像是要被头颅的重压撅折。
段立轩从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想看清他的表情。但陈熙南的头好像一株背日葵,转来转去,就是不肯给他看。
躲闪的间隙里,他瞥见陈熙南正死命地啃嘴唇。心里顿时不好受了,伸手要去搀他胳膊。
陈熙南摆了摆手,拄着膝盖站起来。揩掉唇上的血珠,用拇指和中指搓蹭着。等那滴血均匀地干在两个指肚上,这才抬脸笑了下:“哦呦。是么?”
撂下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拎起包走了。走到门口,段立宏亲昵地勾住他脖子,回头打了个响舌:“我俩走了嗷!”
直到门被关上,段立轩才回过味儿来。
嗯?「哦呦,是么」?啥叫「哦呦,是么」?不是,这犊子咋被甩还这么拽啊??
他笑着操了声,偏头看向窗外。太阳全落了,只余一片暗沉晚霞。他重新从枕下摸出烟盒,叼了根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眯着眼睛缓缓吁出来。
他和陈熙南有可能吗?平心而论,有。
这小子的模样他稀罕,为人也不错。哪怕是那些温吞的嘟囔,酸溜的京片子,他都没真烦过。
但感情这个东西很复杂。在基本的吸引之上,还需要一些先决条件。比如时间再早一些,早到他心里还没有余远洲;比如身高再矮一点,因为他不想仰头亲嘴儿;比如真的有求于他,别总让他心怀亏欠…更重要的,比如他们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段立轩生性慷慨,长得不赖。从小就是班里的带头大哥,身边总是众星捧月。本就是高光人物,体育还特好。那小双节棍哗啦一耍,没几个不看直眼的。所以从三岁到三十岁,他桃花不断。
但历数他的前任们,无论绿肥红瘦,都是需要他保护的。甚至于有俩,他压根就没感觉:一个追得寻死觅活,他没忍心拒绝。一个因为总挨欺负,罩着罩着就传成了绯闻。
而在这些乱糟糟的情感经历里,余远洲无疑最让他喜欢。究其原因,当然有余远洲的个人魅力。但更多的,是向他而来的姿态加成。那种撇家舍业、孤注一掷的投奔,让他不自觉地想张开怀抱。
总之段立轩的爱情,不能从南丁格尔式的关怀里来,只能从天降神兵式的装B里来。他想被崇拜,想被依靠,想自我感觉良好。
从这个先决条件来看,陈熙南已经没机会了。别说让他装个大的,就这辈子所有的洋相,都出得差不多了:被打成偏瘫、没亲属管、大喊大叫、抓邪火发疯、不是把尿就是擦沟子…被看过这么多悲哀的糗态,爱情还能从何而来?
段立轩蒸在夕阳的余温里,重重叹了口烟。
他欠陈熙南的,得还。但没法用感情还。
如果陈熙南不肯跟他谈判,那他就单方面做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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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盛海鲜大酒店。
六人大的包厢,两人错开坐了个对角线,互相推着平板点菜。
“阿轩劳你照顾了。”段立宏放回平板,叹了口气,“我前天才知道他出事了。”
陈熙南没搭话,只是浅浅地笑了下。那笑里的东西很微妙,让人突觉几分羞惭。段立宏挠了两下眉毛,略带尴尬地问:“伤得重不?”
“重。”陈熙南刚才那一笑,扯裂了唇上的痂。他抽了张纸,叠了两折,压到肿嘟嘟的嘴唇上。过了两秒,拿下来看纸上晕的血渍。看完再对折,继续按压。足足按了三次,直到纸巾干净才作罢。又重抽了一张新纸,把用过的包好,眼睛四下寻找垃圾桶。
段立宏唰一下递上烟灰缸。虽然没吱声,但脸上已经挂了想说的:祖宗,赶紧的吧,算我求你。
陈熙南把纸团放进烟灰缸,这才接着道:“送来的时候,右侧瞳孔扩张,左侧姿势异常。再晚一点,脑组织恐怕就要出现坏死。”
段立宏懊恼地拍着桌沿,嗓门也跟着大:“我没成想…没成想!阿轩都多少年不跟人打架了!那现在没事儿吧?啊??”
陈熙南半垂着眼皮,微微摇头:“他的右侧头部被重击,造成了左侧身体偏瘫。现在肌力也只有3级。”
他面色凝重,口吻遗憾。活像电视剧里的医生摊手:‘抱歉。我们尽力了’。
段立宏被他唬得发懵,嘴都有点打磕巴:“3,3级是多少?是不是,少啊?”
“平躺着,腿能勉强抬离床面。”陈熙南食指点着手掌,“但要拿指头稍微抵住,就抬不起来了。”
“这老严重?!”段立宏手指死扒着转菜盘,像是在平地攀岩,“走路呢?”
“走不了。而且一开始两便失禁,最近才勉强自理。按照目前情况来讲…”陈熙南微微后仰,被墙上的装饰画吸引了注意。那是一只宝蓝的大孔雀,开着黄绿的屏。顶着一簇翎毛,眼神牛逼哄哄,又带了点清澈的愚蠢。
好没影儿的,他觉得这孔雀像段立轩。心脏猛烈一痛,紧接着流泪的冲动涌上鼻腔。他呆呆地摁着胸口,话冻在了嘴唇上。
他这一噤声,可给段立宏吓够呛。当啷一声,打翻了手边的茶杯。深棕的普洱茶晕在桌布上,血汤子一样。
“陈大夫。你给我个准话。”段立宏嘴唇绷缩着,门牙抵着磨蹭,“阿轩,还能不能利索了!”
陈熙南闭上眼睛,用无名指摁压眼头。顿了十来秒,这才沙着嗓子缓声道:“能。只要他配合。”
“配合!必须配合!”段立宏大手一挥,哐哐拍着转桌,“是人是钱,我们都配合!”
作者有话说:
陈乐乐脑瓜子对半切。一边神经学,一边段甜甜。人家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是若水三千,三千个二哥,总共六千哥。
还有段甜甜,你那是爱情吗。你那是装B情。

第19章 耻怀缱绻-19
菜陆续地上了。花团锦簇的海鲜盘,中央一个大砂锅。隔着浓白的蒸汽,陈熙南口气郑重地说:“大哥,我有事拜托你。”
“尽管提!”段立宏拿起桌上的五粮液,抬胳膊给他倒酒,“你对阿轩的恩,就是对我的恩。只要我能力范围内,绝对尽力帮你办。”
“是关于二哥的恢复。”陈熙南拿过酒瓶,也给段立宏斟上八分满,“半年内、尤其是前三个月,是功能恢复的黄金时期。康复治疗介入时间越早,越能最大程度恢复。所以这期间,我对他管得有点严。如果他想转科,或者转院,还希望大哥能提早通知我。”
“这倒不是大事…”段立宏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欲言又止,“就是…”
就是你都没有要求吗?你怎么对我们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这么好?
虽说他没有问出口,但陈熙南早有准备。他曾用那个故事打动过五大金刚,也能用同样的手段打动段立宏。
果然段立宏听罢两人的相遇,态度比方才更加亲热。抬着屁股,抻手直拍他胳膊:“哎呀!陈大夫是个板正爷们儿!来,我敬你一杯!”
两个小酒杯在空中相碰,陈熙南咬着牙干了。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比想象中还要难以下咽。
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碰爱情。爱情。呵。这曾经他不屑一顾的东西。幼稚无聊的东西。本以为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轻而易举能得到的东西。
可怎么比这52°的白酒还要呛、冲、辣。从口腔冲进眼睛,从喉咙烫进胃里。轰得他晕晕乎乎,嘴唇上浮了一层白毛汗。像是一圈白胡子,人都跟着显老了。
这时段立宏也放下酒杯,话里有话地感慨:“哎呀,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大。阿轩无意间帮你一回,你都这么记心上。有些人,无论给他多少,都是个无底洞。”
“二哥的伤,我没问过原因。但我一直很在意。”陈熙南对段立轩以外的话题没兴趣,直接了当地问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能下这么歹毒的手?”
“跟人抢对象打起来了。”段立宏有意模糊自己的原因,直接把这事定性为争夺配偶权,“纯他妈瘦驴拉酱屎。”
陈熙南指甲掐着眉心,从指缝里观察段立宏的表情:“能让二哥抢到这份儿上,想必是个绝色佳人。”
“佳屁。”段立宏掏出烟盒,往陈熙南那边递了下,“跟你俩我不嫌磕碜,是个男的。”
“我不抽烟,您请便。”陈熙南推了下手,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二哥他,喜欢男人?”
“嗯。你别说出去。咳!”段立宏亮着嗓门咳了声,叼了一根烟点火,“阿轩这上不咋正常,男女都划拉。这些年处得污污糟糟,比东汉末年都乱套。但这回,我瞅他也是动了真感情。”
锅里的油嘣了下,溅到陈熙南雪白的小臂上。他抽纸擦拭,擦罢将纸巾一点点捻进手心:“嗯,怎么看出来是真感情?”
“给人家买了套别墅,拿了两百万现金。”段立宏呼了口烟,无奈地苦笑,“阿轩他吧,是个狮子座。你别瞅他平常牛逼轰轰,其实半点心眼子没有。自个儿住六十来平小房,给人家送三百平别墅。就这傻玩儿楞,谁逮都能占着香香儿。”
陈熙南又发了会儿呆。他的脸很红,是一种愤怒的紫红。半晌,他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掫了。
“拿了不老少,都不来看一眼啊?”
“来不了。”段立宏伸直胳膊,在烟灰缸里掸了两下烟灰,“东城有个狗B,姓丁,我们道上都叫他大疯狗。这人本来是他包的小白脸儿,不知道咋勾搭上的阿轩。在溪原呆了俩月,前阵子被疯狗揪走了。这虎B装大花定眼子,找疯狗决战去了。疯狗那还算是个人?那纯就是个大nē鬼,杀人都不打锛儿。”
陈熙南再度沉默了。左手揉攥着纸团,右手僵硬地倒酒。
段立宏也习惯了他一杵子一屁的节奏。说罢埋头吃菜,等着他给反应。
但这一次,陈熙南的沉默异常之久。段立宏都要吃饱了,这才想起来对面还坐个人,抬头看了眼。
就这一眼,他筷子差点没拿住。
陈熙南坐得很规矩,表情也闲静。但双臂隆满蓝色静脉,脖颈暴起Y形青筋。甚至连眉尾,都狰狞出血管。
眼镜蒸满了雾,像厚重的磨砂玻璃。玻璃下压着两口黑井,好似要把一切都吸进去。
但几乎是瞬间,这些狂乱统统消失。他把那杯酒猛泼进嘴,抓着脸失声大笑。笑罢双臂往桌上一拄,像是要坐俯卧撑。从下往上地盯人,眼睛闪着幽绿的光:“不儿,没听说过,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呃…咳,是啊。”段立宏抬手抹了把后脖颈,有点分不清是真是幻。好像脑子里的保险丝烧断了,眼前啪地一黑。黑暗里趴伏着一只撕掉封印的鬼螳螂,擎着一对冷白的大镰刀。
“话说回来,这位叫什名儿啊?”
段立宏被他这口螺丝拧得发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
“你说疯狗啊?姓丁,叫丁凯复儿。这人身世有门道儿,原来叫付金枭。现在也没人敢叫他大名,都枭哥枭哥的。”
“哦。丁、凯、复。”陈熙南冷笑了下,拿手背推了下眼镜,“那nèi主儿呢?”
“你说小白脸儿啊?好像叫啥粥。啥粥来着?就记着艮啾啾的…”段立宏皱着眉思索,急得直抖腿。好似晚上一秒,陈熙南就要爬过来割他脑袋。
拼命寻思了半天,他俩手一拍,灵光乍现般喊出来:“芋圆儿粥!!”
陈熙南一愣:“芋圆儿粥?”
“没错。”段立宏手指铛铛地叩着转菜盘,自信满满地点头,“就叫芋圆儿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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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一声,门开了。
韩伟从沙发放下脚,趿拉着拖鞋迎上去:“稀奇啊,这是喝了多少?”
陈熙南醉得满脸通红,扶着镜面扯鞋带:“五十二度五粮液,三百来毫升。”
“出息了你。”韩伟把拖鞋踢给他,“跟谁的应酬啊?”
“他大哥。”
“谁大哥?”
“段,”陈熙南刚脱掉鞋,就一屁股摔到地上。仰头靠着镜子,大口地吸着气,“段,小轩儿。”
“又他?”韩伟也跟着蹲下身,“你还行不?给你拿点啥喝?”
陈熙南摇了摇头,没说话。他好像呼吸困难,不停地拍着胸口。脑门汗涔涔,嘴唇肿嘟嘟。发丝油塌着,看起来疲惫又狼狈。
“我说你总跟那个姓段的搅和啥啊。”韩伟起身给他拿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是咱市的地头蛇。”
陈熙南托着酡红的脸,痴痴地笑起来:“嘿。我倍儿稀罕蛇。”
韩伟这个后悔,恨不得给自己两大嘴巴子。他把矿泉水瓶放到陈熙南脚边,拍了拍他胳膊:“不是你屋里那些玩意儿!没听过那句顺口溜?段瞎子,脏刀子,一攮一个死。咱市以前那个大流氓头子,叫谢老鬼的,就是被他给攮死的!你知道不啊?”
陈熙南的颈椎已经擎不动脑袋,只能用手撑着:“他不坏人儿。心眼儿缺得…”说着用手指比了个小缝,脸上是陶醉又宠溺的笑,“就这么,一丁点儿。”
一丁点。矿泉水般纯净的一丁点。
记得段立轩扯掉尿管的次日晚,发起了高烧。住院医师怕是脑膜炎,给他做了腰椎穿刺。可能是经验不足,几次都没成功。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给他打求助电话。等他赶到的时候,段立轩的后腰全紫了,像个烂掉的莲蓬头。
他重拿了针管,几秒就提取出了脑脊液。递出去的时候,终究没压住火气:“这活儿难得了。”
住院医师有点委屈:“我怕他疼,就多给了点麻药。结果皮下水肿了,椎间隙摸不清。”
“甭找辙!”陈熙南指着段立轩的后腰,罕见地疾言厉色,“你记着。打这儿起,没下回。”
向来和颜悦色的人,冷不丁掉一回脸子,要比惯常暴躁的人有威慑力得多。
住院医被训蔫了,低着头默默收拾。段立轩烧得直迷糊,还不忘帮着求两句情:“哎,那谁没个犯错时候了。也不疼,就当蚊子叮俩包。”
叮俩包。十厘米长的大针扎进脊髓,来来回回七八针。要放一般人,投诉你都是轻的。可这人居然轻描淡写的说叮俩包。
对外人尚且如此宽厚,对熟人那更是挑不出理。
会惦记着小弟的长短,谁身上添伤都能注意到。哪怕只是一个小口子,都绝对要问出原由;应酬送来的礼品水果,多好的东西都不贪恋一眼,转手就给出去;心里总装着一大群人,问完这个问那个,每一份恩情都想方设法地还。
而对自己更是。不管被欺负得多狠,当时气成什么样。再见面,第一句话还是问:“吃饭了没?”
大度的、单纯的、热乎乎的一小爷们儿。像乡野里的盛夏,带着赤忱的烟火气。任何披腥带雨的人都能踏进去,在他的光芒下蒸干孤寂。
他陈熙南如此。那个芋圆粥肯定也如此。
看上同一个人,他赞赏对方的品味。但与此同时,他嫉妒对方的存在。嫉妒到想把这碗粥倒进马桶,一键冲走。
“老虎心眼儿少,你跟老虎睡一笼子不?”韩伟语重心长地劝,“心眼儿少不少的,也不是啥善男信女。你瞅哪个正经人敢跟他沾边儿?活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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