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青酌却精神一振,屈起指节,搔搔仍残留他体温的下巴,笑道:“没有看到什么,只是一种感觉,嗯……只有我们这个族群能感受到的感觉。局长要的就是这种感觉,也只有存在这种的画,才能解决那只怨妖。”
观昏晓若有所思地转笔,看着纸上的画面,心脏突突跳动,却分不清是兴奋亦或惊惧。
他喃喃道:“我的画我自己看了都觉得害怕,拿去吓唬妖怪,也算歪打正着。”
连青酌轻笑,没有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接过铅笔,忍着魂魄被压制、侵蚀的不适感落笔,在他的画旁添上两个线条简略,却活灵活现的小人。
观昏晓捧脸叹气,连青酌摸头亲亲.jpg
“别怕。”他笑眯眯道,“我教你怎么在保留这种感觉的前提下画出生动有趣的东西。”
观昏晓看看他,再看看被两只小人淡化了恐怖意韵的涂鸦,勾唇一笑,屈指弹在其中一个小人身上。
他放柔语气,声线轻柔磁性,宛若月夜下,海潮间回响的大提琴:“夹带私货。”
第38章 海鲜
后半夜,鞭炮声减弱,烟花也慢慢凋残谢尽,直至天光破晓,二者才彻底消弭,街巷中重新回荡起热热闹闹的人声。
熬了个通宵,观昏晓这会儿跟灵魂出窍差不了多少,强撑着跟槐花巷里的邻居们拜过年,他揣着王阿姨硬塞的红包回到家时,上下眼皮已经合二为一,几乎分不开了。
熬夜熟练工临卿和比他好点,本想着伸出援手扶自家表弟一把。
可手还没伸出去,他就看到连青酌一个蛇皮走位绕到自己与观昏晓中间,揽着他肩膀半扶半抱地往楼上走。
临卿和下意识问道:“连先生,你知道他房间是哪间吗?”
连青酌头也不回地摆手:“知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走错的。”
临卿和:“……”
听到他的“放心”,临卿和更不放心了,正如他得到了问题的答案,却越发迷惑一样。
哥们,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表弟的房间的?
房门合拢,将春节特有的喧嚣与临卿和的疑惑阻隔在外,满室宁静。
观昏晓半闭着眼,安安心心任由连青酌把自己扶到床上躺下,在他弯腰要为自己脱鞋时才掀开眼帘,哑着嗓子说:“不用,我自己来。”
他们还没到如此亲密的关系。
观昏晓顶着灌了铅似的脑袋坐起身,慢吞吞地摘掉围巾,脱掉大衣和鞋子,拉过被子朝床的里侧一滚,径自将自己裹成蚕蛹,只露个毛茸茸的脑袋。
他扒拉扒拉头发,气定神闲地阖眼:“我要补觉,连先生自便。”
“自便——?”连青酌眉峰微扬,尾音悠长得意味深长,手指在床沿弹琴似的叩击几下,仿佛猛兽蠢蠢欲动的利爪。
看着卸下所有防备的观昏晓,他哭笑不得:“你对我是不是太放心了点?我是妖,不是正人君子。”
观昏晓转过身,甩给他一个分外松弛的背影,低哑的声线带上鼻音:“不是正人君子,应该也不算衣冠禽兽……”
他实在太困了,调侃的话刚起头,就被酝酿许久的睡意拖进梦乡,呼吸变得绵长舒缓,不带盔甲,也不露软肋地在连青酌面前睡去。
连青酌悄无声息地转至床的另一侧,半跪在床边,手臂搭在床沿,将下巴垫上去,歪着头,以眼神为笔,细细描摹他的睡颜。
半晌,他以食指抵唇,而后轻触观昏晓的唇瓣,再竖起弹动几下,丝丝缕缕的紫焰便在半空交织纵横,形成一座华丽的牢笼,把观昏晓笼罩其中。
焰色温柔跳跃,仿佛日光下舒展翻飞的青枝绿叶,从他眉眼间拂过,落下风一样的吻,而后隐入虚空。
“我不是要困住你,只是想让你做个好梦。”连青酌认真地解释,“今天过年,我们别再梦到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观昏晓的睫毛动了动,应是被风吹的。
连青酌并未察觉,指尖回转点在眉心,形体顿时化羽散尽。
几秒后,一只黑猫团子抖抖毛,神气十足地跳到床上,踩着床沿踱了两圈,终于找到合适的不会吵醒观昏晓的角度,利落地头朝下钻进被窝,再从他的胸膛与被子边缘伸出头来。
“喵呜喵~”
天窍仰起圆乎乎的脑袋,顺从心意在他下巴处一吻,而后转身埋进他的锁骨窝,心满意足地扭着脑壳蹭啊蹭。
不是恋人所以不能亲你,但我也是你的猫啊!
猫猫做什么都是对的!
观昏晓胸膛一震,随后咳嗽一声,掩去差点露馅的轻笑。
一觉睡到午饭时分,观昏晓醒时,一低眼便对上一双流光溢彩的紫色大眼睛,正要开口,又被它张开爪子扑了满脸,柔软的肚皮贴着他的唇鼻微微起伏,还散发着与他同款的山茶花沐浴露香味。
观昏晓伸手,捏住某只猫的后颈皮,将这猫形贴纸撕下来,拎在眼前晃晃。
“喵呜~喵呜~喵呜~”
天窍连发三句字正腔圆的猫叫,配合着前爪交叠上下拜的动作,观昏晓估摸着它是在给自己拜年。
不管连青酌原形如何,猫身确实可爱。观昏晓睡眠不足的起床气,在一只会给自己拜年、喵恭喜发财的猫猫面前不值一提,溃不成军。
于是提溜的手变为托抱,他把天窍放到肩头,用力揉乱它的脑袋毛,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卖萌也没有新红包,你的粮票我已经给……”
话音未落,他拉开房门,猝不及防地收获了两颗从楼梯口探出的脑袋。
他好笑地问:“王萱,表哥,你们在那儿干什么?”
王萱作势收回的脑壳僵了僵,脖子梗得青筋暴起,好几秒后才消下去。
她蹦跶到观昏晓跟前,若无其事地拱手拜年:“观哥,新年快乐!我妈让我给你带点自家种的水果,都放楼下了!”
临卿和也干笑着挥手:“那什么,连先生的下属说过来找他说点事儿,顺便跟你拜个年,我就想上来叫你哈哈哈……所以连先生呢?”
观昏晓摸摸鼻尖:“不知道啊,他没在下面?”
临卿和抿嘴:“我亲眼看着他把你扶进房间,然后就再没出来!”
“哦,我房间也没人。”观昏晓不以为意,毫不心虚,“可能是跳窗跑了吧,他喜欢跳窗。”
说着,他拿眼角斜了肩上的猫一下。
天窍淡定舔爪,丝毫不慌,见他看过来还贴上去蹭蹭,一声“喵呜”百转千回,叫得王萱和临卿和牙都要黏掉了。
没有猫的人就看不得这画面。
王萱清清嗓子,压着向上抽动的嘴角:“跳窗……跳窗好啊,说明身体好。那既然有客人,观哥你就快下去吧,我也该回家吃早饭……哦不,吃午饭了。”
说完,王萱冲临卿和比了个握拳手势,一溜烟跑下了楼梯。
临卿和大抵是精神错乱了,点头附和道:“身体好,嗯,身体好,身体好才遭得住晓你这体格子……不是!诶!诶我没这意思!……哎哟!”
胡言乱语的佞臣临大人被观陛下追着一路踹下了楼梯。
楼下客厅,司巍藿三人跟假期被迫补课的小学生般排排坐在长沙发上,人手一杯快乐水,背脊挺直,如坐针毡。
好容易等到观昏晓下来,三人正要张嘴,结果瞥见他肩膀上的猫,刚涌到口边的话又齐齐咽了回去。
得,谜底就在谜面上,这还问个屁。
把欠揍的碎嘴子表哥发配去热饭,观昏晓给自己也倒了杯可乐,坐到他们对面:“三位找我什么事?若是找你们老大,喏,就在这里。”
说着,他顺手拍拍天窍的脑壳,拍完才觉出不妥当之处——他是不是应该在这人的队友面前,给他留点面子?
观昏晓心思细,架不住天窍乐意,还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毫无气势可言。
但它表现得越可爱,对面三人就越汗流浃背,有一种屠龙刀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的绝望感。
三人疯狂交换眼神,最终被推出去的是凌洛。
他掩嘴咳嗽一声,字斟句酌地道:“是局长让我们来的,一则给二位先生拜年,二则是提醒你们尽快开始计划,局里那几幅画快要困不住怨妖了。”
闻言,观昏晓倏然坐直身:“你们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凌洛答道:“按照怨妖最近失控的频率来看,最少两个月,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月。也就是说,在五月底之前,观先生至少要拿出一幅符合要求的画,才能起码做到延长压制它的时间这件事。”
紧迫感攥住观昏晓的心脏,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尽快跟你们老大学习作画的。”
“跟我们老大学……噫!——”
司巍藿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林摹丑踩在他脚上的厚底靴生生碾了回去。
林摹丑露出阳光男大式灿烂笑容:“好的,我们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也相信老大绝对能将你教好。”
司巍藿痛苦地低头:“相信相信!我可太相信了!”
见状,观昏晓回头看了天窍一眼,它无辜地睁大眼睛,歪歪头,满脸写着“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呀”这几个字。
他低笑,弹天窍猫耳朵:“又作妖。”
正事说完,司巍藿三人捂着心跳过速的小心脏溜出门外,与观昏晓和天窍挥手道别。
司巍藿扬声说道:“观哥,答应你的海鲜大餐马上奉上!我让人买了一点新鲜的食材,就几只帝王蟹、澳龙、牡丹虾和一些贝类鲍鱼蛏子生蚝,都是冷链直接空运过来的新鲜食材,生食熟吃都随你,一会儿记得签收!”
观昏晓愣了愣,摆手道:“破费了,其实不用……”
“观哥你就收着吧,实在吃不完就拿来喂猫。”林摹丑笑出一口白牙,“昨晚你做的那顿‘猫粮’特别好吃,我们……的猫可期待再品尝一次了!”
司巍藿和凌洛用力点头,表示赞同。
观昏晓:“……”
为了口吃的,你们真是能屈能伸啊!
不大一会儿功夫,司巍藿的海鲜便由专人专车送到观家。
十二个小型冰柜在观昏晓身前一字排开,依次打开,冷白的霜气封冻着六只市价四五百一斤的帝王蟹、二十只四位数起步的大澳龙、个大品相好的生蚝、扇贝、黑金鲍鱼各两箱,以及其他林林总总各色海鲜两大箱,散发着海的味道和金钱的芬芳。
观昏晓人都傻了,就连天窍也没想到司巍藿说的“一点”会是这个阵仗。
什么家庭拿它们喂猫啊?喂的是法老王的猫吗?
临卿和热个饭的功夫,出来就感觉时代变了。
他看着那十二个冰柜喃喃道:“表弟,这是连先生的下属送给你的?”
“……嗯。”
“晓啊,你没跟我说他拿的是龙王归来的剧本啊!”
观昏晓:“……”
天窍:“……”
那我们也不知道啊!
观昏晓将冰柜挪进厨房,处理并烹制完部分海鲜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忙活半晌,终于到了“丰收”的时候,观昏晓却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勉力支撑到打包好给土豪哥们“喂猫”的那份,他懒散地耷下手臂,看着满桌的甲壳类贝类美食望洋兴叹,无从下手。
连青酌见状,轻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将帝王蟹的蟹钳与蟹腿一一扯下,排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剥起壳来。
彼时,临卿和早已自觉地拿着自己那份溜到隔壁,与王萱分享美食和八卦去了。
院子里只剩他们两人,连青酌便也不再维持猫身,变回人形贴着观昏晓而坐,剥壳也剥得优雅利落,仿佛在做调香弄琴之类的风雅之事。
观昏晓看了片刻,感觉干坐着不好,才勉强动动尊手,调了两盘蘸碟——一盘酸辣口,一盘甜辣口,散发着冲鼻冲眼的刺激香味,令人舌根发酸,不由自主地分泌唾液。
连青酌剥出一块完整的钳子肉,将壳搁置一旁,雪白的蒸蟹肉掰开,分别放入两个料碟滚了一圈,拿筷子夹起其中一块递到观昏晓嘴边。
“我自己来……”
观昏晓伸手欲接,却被他躲过,一双狐狸目笑得弯起:“你不是手酸么?壳是我剥的,自然也要由我决定它的去向。”
喂饭就喂饭,寻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观昏晓觑他一眼,美食在前,索性不反抗了,大爷似的朝椅背上一靠,张嘴道:“喂吧,我比较喜欢酸辣碟。”
连青酌眼底笑意更深,放下手里这块蟹肉,夹起另一块喂到他嘴里。
筷子蹭过观昏晓的嘴角留下一点汤汁,没等他反应过来,连青酌便迅速伸指抹掉,还放到唇边抿了抿,被辣得轻轻“嘶”一声。
观昏晓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心里的指针在几个特定选项上来回跳跃,最终定格于哭笑不得。
“不能吃辣就别老想着调……戏弄我,看,翻车了吧?”
他转转手腕,舒展酸痛的指节,而后另调了一盘酸甜不辣的蘸料。
“喏,这是你的。自己吃,不用瞎忙活。”
说着,观昏晓抽走连青酌手中的筷子,将另一块蟹肉也送进口中。
连青酌盯着那盘蘸料看了半晌,专注得仿佛在看什么金山银山。
观昏晓拎起两只皮皮虾正要剥,见他这副模样,不禁懒散一笑:“怎么,你要把它供起来啊?”
“这是你送我的第二件礼物……第一件是你小时候喂我的烤麻雀。”连青酌伸手敲敲料碟边缘,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雀跃,“供起来不至于,冻起来收藏倒不为过。”
说完,他似乎觉得这个想法,正要将之变为现实,但下一秒,料碟便被两根骨节修长的手指拈走,放到另外两碟中间。
观昏晓无奈道:“别装可怜,这算什么礼物?再闹我就轰人了。”
连青酌掩唇轻笑:“好,好,不闹了。观先生做饭辛苦,想吃什么同我说,我给你剥。”
观昏晓睨他,皮皮虾在指尖晃了两晃。
连青酌心领神会地接过,三两下便把虾壳连着虾头一并剥了下来,紧实白软的虾肉落入盘中,在酸辣口味的蘸料里交叠,很快就染上诱人的酱红色泽。
观昏晓一面吃,一面看他动作。
连青酌是妖,出生于没有手机电脑、娱乐方式匮乏的时代,耳濡目染,养成了认真细致的行事习惯,每每全心投入某件事,就是全神贯注,仔细万分,哪怕再小的事,也要做到尽善尽美。
譬如剥虾剥蟹,他总会想办法在保证壳肉完整的前提下分离二者,肉整齐地叠在一边,壳整齐地放在另一边,举止间自有节奏和韵律感,让人不知不觉便沉浸其中,被他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
冷静如观昏晓,看得久了也不免晃一下神,随即暗笑自己莫名其妙,人家不过是剥个虾壳,居然也能令自己看得入神,果然只要动心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但现在还太早了,再沉淀沉淀,沉淀沉淀。
别开眼,观昏晓试图仔细品尝盘中这昂贵的海鲜,好转移注意力。
可蟹腿肉刚入口,他就冷不防听见连青酌问道:“局长给的期限比较紧,不如我今日就开始教你画画?”
“唔?”观昏晓停下咀嚼,两颊微微鼓起,有些懵地眨眼,声音含糊:“需要这么急吗?”
连青酌被他可爱到了,奈何碍于手上腥味不能碰他,遗憾地道:“不是着急,而是时机正好。你的画缺少明确清晰的骨架,面前正好有现成的教具,不用可惜了。”
观昏晓咽下蟹肉:“教具?”
连青酌举起刚剥下的龙虾壳,眼睛微微弯起:“把它们拼回原样,然后画局部图、内部图、整体图。画完这些壳,你基本就能画出一幅有骨架、有结构的画了。”
观昏晓有绘画基础,且颇有天赋,普通的绘画教授方法对他并不适用。
连青酌的绘画技巧可谓炉火纯青,已经到了由技入境的程度,自然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通过他一幅涂鸦摸清他的水平后,当时就构思好了一套教习之法,练习绘制结构就是第一步。
对他而言,绘画总共可分为三步——塑骨、铸形、造魂。
按常理来说,造魂是最难的一步,技巧越强,造魂难度就越高,这也是普通画手和顶级画家的分水岭。
偏偏观昏晓的画自然成魂,却缺少了塑骨、铸形两步,再加上他的画魂是以克制镇压妖邪的气机为主,透过那凌乱潦草的画面呈现出来后,当然愈发显得惊悚恐怖。
连青酌要做的就是保留这份气机,然后帮助他绘制出正常的、足以与气机契合嵌套的画面。
只要做到这一点的话,两三个月足矣。
观昏晓的舌头顶了顶右腮,感觉这蟹肉紧实得有点塞牙:“所以你把壳剥得那么完整,就是为了让我将它们拼回去,再画出来?”